2004年第3期-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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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浓重了。
最后我到龙头下,伸出脑袋,让水哗哗地冲洗。水真凉啊!我给头发抹上香皂,我的十指在头皮上一阵乱抓。一抓,头皮就痒了,于是更起劲地抓,真是过瘾。我抓出了满头的泡沫。冰凉的自来水冲淋着我的脑袋,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我的小便像是要趁乱渗出来,于是我摇晃自己的身体,摇晃臀部,夹紧下体,坚决不让小便出来。
头发干了,它又像枯草一样乱而干涩。但是我能闻到,“金刚钻”的香气,依然在我的头发里徘徊。就像夏天腥热的气息,在草丛中蒸腾。
父母亲回来后,我注意到他们的鼻子,像狗一样翕动。我回避他们的目光,我缩小了自己的身子。我尽量避免与他们交身而过。夜晚降临,一家人都上了床。我用被子蒙住脑袋,我的全部都钻进了被子里。发蜡的香,在被窝里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它与脚臭,以及被子的怪味混杂在一起,浓烈得像是要将被子掀掉。我一脚跨进梦乡的时候,撞见了雪老师。她的鼻子微微皱了一下,微笑着说,真香啊!
据说,雪老师已经怀上潘老师的孩子。甚至在课堂上,她都有了妊娠反应。我们疑惑地看着她,突然用手捂住嘴,打着恶心。我们都以为她是病了,但她脸色红润,胸部愈加丰满了。
这样的反应,同时也出现在初二(2)班女生董皓那里。董皓是学校篮球队的,经常穿着运动衣,胸口紧绷绷的,在校园里跑步,或者在球场上投篮。她一跑动,或者一投篮,乳房就会很有弹性地跳荡。她小小年纪就有了身孕,在球场上参加比赛,突然就用手捂住嘴,打起了恶心。她在母亲的带领下,去医院化验,获悉了她怀孕的消息。她又跟在她母亲身后来学校,走进校长办公室,接受校方和家长的联合询问。董皓低着头,只管哭,对任何问话都不予作答。校领导要她放下包袱,说出实情,要她相信,校方一定会认真合理地处理这件事。她的母亲呢,则要求她尽快说出究竟是谁让她有了身孕,她要是再不说,那么他们就不要她这个女儿了,是她给家庭丢尽了脸面。但不管人们怎么说,董皓只是哭。他们越说,她哭得越起劲。她创下了连续一整天哭泣不说话的纪录。她从早上八点进校长室,一直哭到晚上近九点,始终不说话,只是哭。其间也不进食,甚至不喝一滴水。校长用自己的杯子,为她倒了白开水,她都没有享用。她的母亲一度以死相逼,她也不为所动。在校长费尽心机力劝董妈妈千万不要一时想不开而做下蠢事的时候,董皓只管哭。她只负责哭,其他什么都不管。一批批的师生,闻讯赶到校长室,在外面,隔着窗子,向内张望。或者通过门上的钥匙孔向里窥视。校长出来赶走一批,又来一批。校长非常生气,最后通过学校的广播,向全校发出通告,命令全校教职员工和广大学生,无事不得到校长室来,也不要靠近校长室,更不要在校长室的门窗外面探头探脑。校长越说越火,声音几近呐喊,明确表示,如果有谁目无国法校纪,将受到严厉惩处!但是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贼一样潜到校长室的窗外,向里窥视。这些大胆的窥视狂,用报纸裹头,只在报纸上戳了两个眼洞,就像三K党。校长愤怒地冲出来,要追三K 党,但三K党身手敏捷,逃得比风还快。校长只看见报纸裹头的几个无脸鬼,根本认不出是谁,是男是女,是教师还是学生,因此也就无法启动惩罚机制。
我当然也在窥视者之列,并且头上也裹了报纸。我通过报纸上的两个小洞,看到校长室
里面,董皓的母亲突然起身,噼噼叭叭打了董皓几个耳光。董皓被打,开始流鼻血。鲜血从她精致的鼻子里流出来,像红色的蚂蝗。董皓坐在那里,还是一动不动。因此血一直流到她的下巴处,非常醒目。后来,也许红蚂蝗在她脸上爬动,使她感到痒痒了,她抬手擦了一下。这一擦,就把她擦成了一个花脸。血涂抹在她的脸上,鼻子、下巴和嘴角,都是血。我曾听春忆说,女人的阴部每个月都要流一次血,那叫月经。董皓脸上模糊的血迹,让我浮想联翩:她来月经的时候,血色也是这么鲜艳?是不是也会在她的小腹和屁股上模糊成一片?窥视着董皓白皙的脸,和她脸上胡乱涂抹的殷红的血,我想象她的屁股和腹部也许会更白。我的裤裆里硬起来了,我把手插入裤袋,抓住了它。
校长怒吼了一声,冲出来了。我们夺命狂奔。春忆头上的报纸差一点儿脱落,他双手抱头,捂住报纸。我担心他报纸上的小洞对不准眼睛,他也许会摔跤。但他跌跌撞撞,终于没有摔倒。不过他的一只鞋跑脱了,他不管不顾,赤着一只脚狼狈逃窜。所幸的是,校长没有发现他的鞋。要是校长看到了鞋,一定会追上来捡了去。这是罪证。校长会根据这只鞋,顺藤摸瓜,把春忆揪出来。校长看我们逃得没了影,傲然返回校长室。春忆就猫着腰,前去营救他的鞋子。
最后,潘老师自己站出来,主动承认是他把董皓的肚子弄大了。潘老师脑袋前秃,满面红光地走向校长室,他像李玉和一样高大。他对董妈妈歉意地鞠了一躬,然后拍了拍董皓的肩膀——他像是在篮球训练场上,对董皓的表现表示满意,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带有褒扬的意思。最后,他对校长说,这事是我干的!
通过这个事件,潘老师的形象在我们眼里,又重新变得高大起来。他真的像李玉和,所不同的是,他手上没有拎一只铝制饭盒,饭盒里也没有密电码。但他心里装着密电码,这个密电码,就是他把董皓的肚皮搞大了。没有人检举他,也没有人怀疑到他,但他出于一个男人的高度责任感,主动坦白,真是一条好汉!还有董皓,我们对她也几乎是仰视。她虽然弱小,但守口如瓶,始终没有把她的同党潘老师咬出来。比起刘胡兰,她可是一点都不逊色。面对这两位英雄人物,我自问,换了是我,也能如此坚贞不屈么?也会如此大义凛然么?对于勇敢这件东西,我觉得它在我身上从来都是稀缺品。我缺乏的就是勇敢。我经常假设,要是我生活在抗日战争年代,并且日本人正好逮上我的话,我一定会成为汉奸。我鄙视汉奸,但我肯定自己绝对会成为汉奸。
潘老师被捕之后,有消息传来,说他也许会被枪毙。因此雪老师再一次哭成了泪人儿。在潘老师刚出事的时候,雪老师整日以泪洗面,在床上昏睡了几天。走进教室讲课,都是神情沮丧,眼圈发黑,声音沙哑无力,看了叫人心疼。悲伤和羞辱使她憔悴,让她身上掉了好几斤肉。她看上去不那么丰满了,肩膀也撑不住衣服了。看上去,她的衣服不合身了,像是要从两肩往下滑。我十分担心雪老师会在这场感情危机中倒下,从此一蹶不振。无论是在课堂上,还是下课的时候,在校园里遇见她,我都投上关切而同情的眼光。我很想安慰她,希望她爱惜自己,希望她能把事情想开——像潘老师这样的爱人,失去了是完全不足惜的。但我说不出口。我也不会说。我见到她,只晓得用眼睛看她。我自以为我的目光是真诚的,是清澈的。
那些日子里,我的脑中,乱作一团的就是要献给雪老师的安慰的话。我不停地清理它们,好不容易找到一点头绪,理清了,却又乱了。真是叫“剪不断,理还乱”。但是越乱越要清理。先讲哪一句,后讲哪一句,哪一句必须要讲,哪一句可以不讲,哪一句要讲得快一点响一点,哪一句呢,应该讲得慢一些,轻柔一些。我的脑子,整天就纠缠在这团乱麻中,被折磨得寝食难安。当然勇气是更重要的,想到要独自一人去雪老师那儿,我的心就止不住怦怦狂跳起来。在那橘黄色的光线下,当我把准备了许多天的安慰话,像背课文一样背给雪老师听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的泪也许会流得更欢畅。泪水将会洗涤她受伤的心灵,让那心的伤口尽快愈合,不再淌血而开始结痂。她也许会在擦干泪水之后,找出一颗糖来,亲手为我剥去糖纸,亲手放进我的嘴里。我要不要趁机将她的手指含进嘴里?或者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不放?在这样的心情下,一颗受伤的心被安慰的风吹着,她一定会比较顺从。她不会将手无情地抽走,而手指抽离我的嘴巴时,她也一定是红着脸,面带歉意的。
如果雪老师得知我是那么爱她,她再也不只是把我看作一个孩子的话,那么,她会不会允许我吻她?她橘瓣一样柔软的嘴唇,红润而充满弹性,我的嘴唇将紧紧地贴着它,吸吮着它的芳香和甜蜜。她在椅子上坐着,而我会站到她面前,抱住她的头,长时间地吻她不放开。她会不会也把我抱住?柔软的手掌,贴紧了我的后背。或者,她还会拉过我的手,让我抚摸她的乳房。那饱满高耸的双乳,将在我的抚摸下震颤。我能和她相爱么,成为她痴心的恋人?我比她小好多岁,她会在乎么?她看上去就像我的阿姨,她是不是会为我们的关系而感到羞愧?其实对于这一点,她大可以放心。因为我相信我一天天都在长大。虽然肌肉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的个头确实是在日益见长。我甚至经常能听到我的骨骼,像庄稼一样在夜间发出拔节生长的声响。我很快就会长得和她一般高,比她还高。在不远的将来,我体格高大健壮,肩宽身长,而她则丰满又精致,黑发披肩,风姿绰约。我与她比肩而立,或者携手同行,会是那么的和谐般配,仿佛校园北操场边的两棵青榉树,相互间顾盼照应,枝参叶错,和谐完美。
想到雪老师如果真的爱我,那么她也许会像潘老师一样,在事情败露后被捕,甚至都有可能被枪毙,我的心不由得一阵发紧。我百思不解,为什么如此美好的感情,会为法律和道德所不容,为世人所不容?也许潘老师与董皓的关系是不应该的,他睡大了她的肚子。但我和雪老师的爱情,一定会是最纯洁与美好的。我们肯定不会发生那种事,我坚决不让她怀孕。我们只是相爱,让对方占据全部的心灵,一直到永远永远。至于怀孕生孩子这些,一定是结婚之后的事了。不过我知道,尽管如此,我们的爱情,仍然会是为世所不容。到处都会议论纷纷,指指戳戳,以鄙夷的目光看我们,甚至向我们吐唾沫,让我们无法抬起头来。我的父亲,一定会暴跳如雷,将我打个半死,然后逐出家门。但对于这一切,我都能够忍受。只要我和雪老师真心相爱,我的内心就会变得无比坚强。甚至连死都不怕了!而我一向认为自己是懦弱的,胆小如鼠,贪生怕死。但此刻,却因为爱而升涌起一股豪情。我想要是雪老师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向悬崖,说,我们一起死吧!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和她一起纵身跳下,将我们的生命和爱就这样在山谷里埋葬。或者让她携我跃人大河,就此变作河流里的两条鱼儿,永不分开。甚至一同在大火里烧死,化为轻烟,缠绕着升空,最后彻底消失在宇宙里。一个胆小鬼竟会变得如此勇敢,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镇上的人们,对发生在雪老师身上的事情议论纷纷。甚至在我的家里,我都能听到父母在谈论它。母亲咬着牙,说潘老师这样的败类,最好被枪毙掉!他睡雪老师倒也罢了,可他居然睡大了女学生的肚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父亲则说,这个人真是胆大,竟敢同时把两个人的肚子睡大!母亲恶狠狠地说,男人就是这样! 父亲不悦了,教训母亲,“说话最好把牙齿排排齐!”母亲见父亲生气了,连忙赔小心说:“我又不是说你,你不要多心。”父亲大声说:“不管说谁,都不要乱说!”母亲不再作声,去屋子外头生炉子了。连日来天气潮湿,木柴放进炉子,又浓又黑的烟就冒出来了。母亲拿破扇子用力地扇,火还是蹿不起来。她扇累了,在外头大声喊我,让我去接替她扇。她说,她的手臂都快要断掉了,再也扇不动了。她被烟熏得大咳,眼泪汪汪。我接过扇子,对着炉门一阵猛扇,但火还是腾不起来。木柴实在太潮了。烟像一个就地打滚的疯子,旋转着,奔突着。我的眼泪也被熏出来了,我也像母亲一般大咳起来。“你使劲呀! 使劲呀!你学我干什么!”母亲很不讲理地说。
父亲闷闷不乐,好像为了雪老师的事,他忧心忡忡。吃晚饭的时候,他叹息道:“也不知那两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他是自言自语,其实并不希望别人回答。但母亲还是说了,她提出了解决的方案,认为董皓一定是去打掉,而雪老师呢,如果她真的爱潘老师,她也许就会把孩子生下来,从此一个人带着孩子过,直到把小孩子抚养成人。父亲很凶,地说:“为什么要这样?她又没跟他结婚,为什么不重新找个人?” 母亲说:“名声都坏了,还能嫁什么像样的人呢?”父亲的嗓门更大了,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那么肯定她嫁不到好男人?”父亲的态度,显得像是雪老师的一切,都是由母亲一手造成的。我不发一言,只顾往嘴里扒饭。我咀嚼有力,我觉得任何东西放进我嘴里,我都能把它咬碎、嚼烂。
只要一安静下来,我的耳际就萦绕着雪老师的哭声。她的哭声嘤嘤的,像是被毛巾捂着。她也许正躲在被子里伤心呢!她的泪水淌进耳朵里,淌在枕巾上,她的头发都被泪水濡湿了。她是否已经决定将肚子里的孩子打掉?那个小生命,是男的还是女的呢?长得像她,还是像狗日的潘老师?我偷听到父母的谈话,母亲说,打胎的时候,医生会用一根镀铬的金属棒,捅进女人的身体里。这根可怕的棒头,就要捅进雪老师的身体里了,将这孩子捅死。把它捅烂,捣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从她的下体流出来,被护士用白色的搪瓷盘接住,最后倒进垃圾桶——一切都会像我母亲所描述的那样。这个小生命,就这样不见了。它像一缕烟,就像抽烟的人轻轻地吐出一口烟,烟飘到空中,很快就散开,不见了。
我想好了,我要在这一夜,将所有的话都对雪老师说了。安慰的话,表白的话,都对她说了。说得不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