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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

2004年第3期-第29部分

小说: 2004年第3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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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说: 
  “儿子,不要怕。有我呢。” 
  但我感到,皮发红的手也在颤抖。我说: 
  “他们说,这丛蜡条里也有个鬼。” 
  “什么鬼?那是一只猫。” 
  我们正说着,听到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颤抖着,喘息着说: 
  “是主任吗?” 
  我又一次嚎叫起来。皮发红也猛地转回身,大吼着: 
  “是谁?!” 
  “是我,皮主任,”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我是万张氏。” 
  “原来是你,”皮发红说,“吓了我一大跳,你不在家里老实待着,出来干什么?是不是想搞破坏啊?” 
  “瞧您说的,皮主任,我这么大岁数了,活了今天没了明天的,还摘什么破坏?” 
  “不搞破坏,你出来干什么?”皮发红说。 
  “我正要去找您,”万张氏说,“我有事想向您请示。” “说吧,什么事?”” “你说,我家的像怎么挂?” “你家还挂什么像?”皮发红不耐烦地说, “你家是地主成份,两个儿子当国民党兵,被解放军击毙,你自己说,还挂什么?” 
  “可我的二儿子和小儿子是当解放军被国民党军队打死的。”万张氏怒气冲冲地说。 
  “你家还有两个儿子当过解放军?”皮发红不阴不阳地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呢?” 
  万张氏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层层解开,拿出两张发黄的纸片,说: 
  “这是一九五O年时,韩区长亲手发给我的烈属证。” 
  皮发红接过那两张纸片,放在眼前胡乱一瞅,随手扔在了地上,说: 
  “这玩意儿就算是真的,又能怎么样呢?你大儿子和三儿子是国民党士兵,被解放军击毙;你二儿子和小儿子是解放军战士,被国民党军队打死,正好,两个对两个,将功折罪。但你家老万是地主,你是地主婆,所以,你还是有罪的。刘桂山当支部书记时,不让你参加义务劳动,是他包庇你,那是不对的。所以,你家过年,没有资格挂毛主席的宝像,而且,从明天开始,你必须参加义务劳动,你不找我,我还把你给忘记了。” 
  又是一阵邪风,从绝户胡同里刮出来。风里挟带着一股子屠戮牲畜的血腥气味,还有一股子燎烧毛发的焦糊味道。好像这条胡同里,有一家屠场。我感到脖子后边一阵阵冒凉气,头皮一炸一炸的。听人们说,这就是见到鬼之后的生理反应。我紧紧地抓住皮发红的手,但他不断地把我的手甩开,好像我这样做让他非常反感似的。我只好去揪他的衣角,但他的衣角也不让我揪,只要我一揪住,他就猛地转一个身,试图把我甩开。但恐惧中的我,手上产生了很大的力量,使他无法摆脱我。这样,我就躲在了他的身后,获得了一点安全的感觉。我看到,随着这股邪风的吹到,眼前的景物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先还算明亮的天,变得昏暗了,原先很熟悉的环境,也变得陌生了。尤其是,适才这个衰老的连站立都不稳的万张氏,突然变得矫健起来。皮发红将她的烈属证扔在地上,邪风吸引着烈属证往前跳动,仿佛两个调皮的小精灵,跳跳歇歇,歇歇跳跳。万张氏颠着小脚去追赶她的烈属证,嘴巴里发出惨痛的呻唤: 
  “我的儿啊一一一你们白死了啊~~~” 
  万张氏追随着烈属证进入胡同深处。这正是我们脱身的好时机,但皮发红却跟随着万张氏进入了胡同,好像鬼附了他的身。我哀求着: 
  “爹,咱们回家过年去吧?” 
  皮发红猛地回过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喷射出磷火一样的光芒,在磷火照耀下的那张脸,变得很陌生。我吓得快要死了,刚想松开这人的衣角,撒腿逃跑,逃回家去找我的娘,但这个适才千方百计不让我抓住他的手的人,却突然用他的冰凉潮湿的大爪子,紧紧地攥住了我的手。现在是我想挣脱他的手,但他的手牢牢地把握住了我。我只好被他拖拽着,深入了这条绝户胡同。 
  为什么把这条胡同叫做绝户胡同呢?因为这条胡同里的人家,不是寡妇,就是光棍,夫妻双全的,也没有后代。我们平常里是轻易不到这条胡同里来的。但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却鬼使神差般地来了。万张氏追赶着她的烈属证,烈属证跟她调皮。儿啊~~儿啊—— 万张氏就把烈属证当成了她的儿子了。这时,迎面来了一个人,手里举着一盏纸糊的红灯笼。从这盏红灯笼出现那一刻开始,天就完全黑了。 
  举灯笼的人,左脚踩住了一张烈属证,右脚往前一跨,把那张还想逃窜的烈属证也踩住了。这时,万张氏也就追到了他的面前。 
  “皮发青你这个杂种,你把我两个儿子踩坏了哇一一” 
  万张氏的哭叫,告诉我们这个打着红灯笼把除夕的夜晚迎来的人,就是我父亲皮发红的族弟皮发青。在那个“亲不亲,阶级分”的年代里,按说我父亲应该和皮发青格外亲才对,因为皮发青既是我们的本家,上溯三代都是赤贫,那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但皮发青和我父亲皮发红却天生地不对付,在这个村子里,最不把我父亲这个主任放在眼里的,就是这个皮发青。 
  皮发青弯腰从脚底下把那两张烈属证捡起来,递到万张氏的手里,说: 
  “老太太,回家去吧,把这两张烈属证挂起来就行了。” 
  万张氏拿着自己的烈属证,颤颤巍巍地走进了自己家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小屋,这样的屋,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要弯着腰才能钻进去。 
  “皮发青,你家的像挂好了没有?”我父亲皮发红气汹汹地问。 
  皮发青把手中的灯笼高高地举起来,照着我父亲的脸,说: 
  “挂了,是不是想来看看?” 
  “是的,我就是要看看。” 
  “那就来吧。”皮发青转过身,在前面引着路,在胡同里走了一阵,拐进一条幽暗的小巷。他那盏灯笼射出的光芒仅仅把他身体周围那一圈黑暗照得昏黄,昏黄之外,是一片漆黑。我们在漆黑之中,头上是闪烁的群星,和一道道拖着长尾巴的流星。在一个低矮的柴门前,我父亲皮发红突然停住了脚步,问: 
  “我说皮发青,你打着盏灯笼想去干什么?” 
  “找歪脚印。” 
  “什么?” 
  “找歪脚印啊,每年的除夕晚上,我都要打着灯笼,把我这一年里留在村子里各个角落里的那些走歪了的脚印找回来,然后放在坛子里收藏起来。” 
  “简直是鬼话,”我父亲皮发红说,“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只有鬼是不留脚印的,只要是人,都会留下脚印。”皮发青推开柴门,率先进入,然后问我们,“进来,还是不进来?” 
  “你以为我怕你吗?”我父亲皮发红说,“哪怕你是龙潭虎穴我也敢闯!” 
  我和皮发红跟随着皮发青进了他家的院子,发现院子两侧竖立着许多纸人,这些纸人,都是在“文革”初起时,村子里游行时扎制的象征着那些著名的坏人的傀儡。想不到这些傀儡都集中到这里来了。皮发青高举起灯笼让我们把傀儡们看清楚,嬉笑着说: 
  “他们正在开会呢。” 
  进了堂屋,他举起灯笼,照着那幅已经高高挂起的家堂轴子。那上边,那些穿着蟒袍戴着乌纱帽的人们,用仇视的目光盯着我们。 
  “好啊,”我父亲皮发红恼怒地说,“皮发青,你竟然敢抗拒公社革委的指示,私自藏匿家堂轴子,并且胆敢挂起来!你赶快给我摘下来,换上毛主席的宝像。” 
  “本来我也想挂毛主席的宝像,”皮发青说, “但我昨天夜里做了一个梦,梦到毛主席对我说,‘皮发青啊,你们想挂我的像也可以,但不要把我的像当成你们的家堂轴子。你们的家堂轴子上,都是死人啊。你们把我的像挂在家堂轴子的位置上,摆上供品,你们这不是咒着我死吗? 告诉我,这个主意是谁出的?他想干什么?”皮发青严肃地看看皮发红,点点头,继续说,“我一琢磨,可不是嘛,把毛主席当家堂轴子挂,就是把毛主席当成死人嘛!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你这个大主任,掂量掂量吧!” 
  这时,一阵阴凉潮湿的风从院子里刮进来,那些排列在院子两侧的纸糊的大人物发出一阵簌簌落落的声音,中间似乎还夹杂着嗤嗤的冷笑。我的头发直竖起来,脊梁沟里冷飕飕的。那个纸糊的灯笼上的红纸,被里边的蜡烛引燃,变成了一个火球,转眼间烧光,熄灭,屋子里一团漆黑。在火光最明亮的那一个瞬间,我看到家堂轴子上那些人,一个个横眉竖目,下巴上那些美丽的胡须,都扎煞起来。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一声,转身就跑,但额头撞在了门框上,一阵头晕目眩,一腚坐在地上。这时候,我听到黑暗中,一声脆响,分明是一个人的腮帮子,被另外一个人狠抽了一巴掌。那么,只能是皮发红的腮帮子被皮发青抽了一巴掌。我听到皮发红喊叫着: 
“你竟然敢打我?!” 
紧接着又是一声脆响,皮发青也喊叫起来: 
“你竟然敢打我?!” 
“我没有打你!” 
“我根本就没动手!” 
皮发红点燃了一根火柴,火光中那家堂轴子上的人,仿佛随时都会从画面上跳下来。皮发青的鼻子里,流出来两道绿油油的血,眼睛里闪烁着绿色的磷火,就像被逼到绝境的猫眼里发出的那种光芒。 
  皮发红拉着我的手,逃出了皮发青家的堂屋,在他家院子里,那些纸人浑身哆嗦着,仿佛要跳起来拦阻我们。我们夺门而出,听到身后一片纸响。 
  在这条绝户胡同里,万张氏打着一盏红灯笼,来来回回地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地叫唤着: 
  “儿啊,儿啊,回家来过年啦——” 
         六     
  正月里,村子里流传着一个神秘的传说,这个传说竟然与我们家有关。说半夜时分,当大队广播室里播放出《东方红》的乐曲告诉大家辞旧迎新的时辰到了时,说在革命委员会主任皮发红家的院子里,出现了一群穿着军大衣戴着大口罩的人。说其中一个人,身材高大而魁伟,虽然戴着一顶八角帽子但也遮不住他那宽阔智慧的额头,说这个人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进皮发红的家,看到了挂在家堂轴子位置上的宝像,和宝像前供奉着的东西,发出了一声冷笑,摘下口罩,显示出那颗著名的福痦,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 
  “皮发红,我还没死呢,你们就把我供起来了!” 
  说我父亲皮发红噗嗵一声就跪在了地下,磕头好像鸡啄米。 
大 嘴
莫 言 
   村子里那三辆去县城迎接茂腔剧团的马车鸣着响鞭从大街上穿过时,公鸡刚刚打了第二遍鸣,离天亮,还得会儿工夫,但大嘴已经睡不着了。大嘴是个九岁的男孩,名字叫小昌,但村子里的人都叫他大嘴。大嘴是个喜欢热闹的孩子,听到鞭声,他很想爬起来,跟随着马车,到县城里去,看着那些工作队员们怎么样背着行李上车,又是怎么样坐在车上,一路唱着戏,沿着新铺了黄沙的大道,一直到达村子。大嘴和哥睡在一铺炕上,爹和娘,还有小妹妹,睡在另外一铺炕上。他听到爹和娘也醒了。爹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娘不耐烦地说: 
  “心中无闲事,不怕鬼叫门!睡吧。” 
  妹妹哭起来,似乎是尿了炕,娘大声咋呼着: 
  “哭!尿了这么一大片,还有脸哭!” 
  妹妹的哭声渐渐低了,爹和娘也没了声息。哥在炕那头翻了一个身,吧嗒了几下嘴,含糊不清地说了几句梦活,便又打起了呼噜。一条破被子,大部分被哥卷了去,他扯着被角挣了挣,根本挣不动。他睁大眼睛,望着黑糊糊的房顶。几只老鼠在纸糊的顶棚上来回奔跑,发出噗噗嗵嗵的声音。他感到被老鼠们震落的灰尘落到了嘴巴里,便侧过身,面对着灰白的窗户。迷迷糊糊中,他感到自己爬起来,穿上冰凉的棉衣,缩着脖子,从房门缝隙里钻出。蹑手蹑脚,走过甬路,生怕惊动了父母;屏住呼吸,经过鸡窝,生怕惊动了公鸡。侧身从院门的缝隙中钻出,到了胡同里,遒劲的北风迎面吹来。他用袄袖子捂住嘴巴,跑上河堤,越过石桥。头上繁星点点,桥下的冰闪烁着灰白的光芒。过了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大道。他奔跑,似乎只有脚尖着地,道路惨白,砂土在脚下飞溅,仿佛苍白的浪花。他很快就看到了那三辆像船一样飞快地往前滑行的马车,悬挂在马车一侧的防风灯笼放出黄光,闪闪烁烁,宛如神秘的眼睛。然后就听到了马喷响鼻的声音和马蹄的哒哒声。他加速追了上去,脚尖仿佛踩着弹簧,每蹬一下,就获得很大的力量,步伐大得无法估量,身体在空中连续地跃起,接近马车时,他用力一跃,轻飘飘地落到了车厢里。车把式杨六披着光板子羊皮大袄,抱着鞭子,缩着脖子,坐在辕杆上打盹。拉车的辕马是匹瞎马,全靠着拉长套的马引路。马和人都悄无声息,马脖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马车平稳前进,几乎没有颠簸。冷气袭来,无遮无挡。他感到双脚像被猫咬住一样疼痛。这时他才发现,因为走得匆忙,竟然忘记了穿鞋。不但忘记了穿鞋,而且连棉裤也没穿。不但没穿棉裤,而且连棉袄都没穿。他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着坐在马车上。他想趁着黑夜跳下车,赶快回家穿衣,但马车越跑越快,一会儿是只有左边的车轮着地,一会儿是只有右边的车轮着地,仿佛是在波峰浪谷中飞速滑行的小舟,他只有双手死死地抓住车栏杆才能不被甩下去。天色越来越亮,阳光像干燥的红色粉末,洒遍了大地,染红了树木、枯草和天地间的一切。飞奔的马车猛然刹住,停靠在一个高大的戏台前面。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就有许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拥上来,绕着马车,围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最前面的那些人,个个眉清目秀,脸上涂抹着厚重的油彩,身上披挂着斑斓的彩衣。这些就是茂腔剧团的人啊,演花旦的宋萍萍,演青衣的邓兰兰,演老旦的吴莉莉,还有演老生的高仁滋,演花脸的盖九,演武生的张奋,外号猴子张,能一连串儿翻二十八个空心跟头……茂腔剧团的人全来了,都在笑,男的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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