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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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写出来,这是精华。假如我们再拿《王六郎》和《窦氏》对比,同是面
对母子两条性命的问题,一个舍身救人,一个闭门不纳,后者是打着地主阶
级的烙印的。
但精华又跟糟粕纠缠在一起。什么感动了“上帝”的“明察”,派王六
郎去做土地,而这位土地又偏偏念旧,邀请渔夫去探亲,这一部分的文笔和
命意,就不怎么样了。
《郭秀才》及其它。
在《聊斋》故事中,许多许多都是给人一种恐怖、不愉快的印象的。所
以像《郭秀才》这样优美的、带给人以愉快情绪的小故事,就格外令人感到
稀罕。这跟北美洲东部传说的《李普大梦》的情节,有不少类似之点,如山
中聚饮、聚戏等。在整篇《郭秀才》中,没有鬼狐(至少没有显明身份的鬼
狐),没有痛苦,有的是诙谐和趣味,如学鸟语等,最后大家“叠罗汉”,
骤然倒地,化成一条道路送客回家,真是太富有谐趣了。
除《郭秀才》外,在另外几个个别的篇章里,也偶有类似的优美的民间
传说出现。如《翩翩》篇(卷七)中有剪裁芭蕉叶做成衣服,掇拾洞中白云
做棉絮,套成棉衣,穿的人必须心眼正派,稍涉邪念,树叶云雾立即还原。
这个故事也是很美的。再如《桓侯》篇(卷十二)中,说荆州彭处士遇到“细
草一丛,蒙茸可爱,放黄花,艳光夺目,嗅之,有异香”,后来张桓侯告诉
他“鲜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点金”。这故事中虽已掺进了某些杂质,但仍
不失为可爱的。
另外还有某些传说,虽不一定是令人喜爱的,但却也有着深远的民间来
源,甚至是古代的或者外国的渊源。如《造畜》说有人施行魔术,将五个妇
女变成驴子,将五个儿童变成羊。这跟唐朝传说《板桥三娘子》用炊饼将寄
宿旅客化为驴子的故事(见《太平广记》)怕是同一根源的传说的衍变。记
得30 年前有人写过文章,说这是阿刺伯故事的输入,究竟根据充足不充足,
是不是“文化西来说”的某种枝脉,现在都说不清了。在我看来,这类故事,
很可能是东方中世纪自由人转化为奴隶、隶农、农奴的历史过程在民间神话
传说中的一种曲折的反映。自然,这也仅仅是个人想法而已。
(四)
在写了以上三节整整十年之后,还感到有必要续写一点什么。
《宦娘》及其它。
我很长时间以来,存在着一种误解,认为咱们中国人缺乏爱音乐的传统。
从汉武帝时西域传来什么“眩”术,什么“鱼龙曼衍”,加上土生土长的“百
戏”,出土文物中所见亦大抵此类。这些玩艺,热闹则热闹矣,但深邃程度
恐怕不够。直到清末的京剧,也多以剧情、武打引人,虽然谭、余、言、高
诸家也在“腔”上有所创新,但仍被板眼套数所锢蔽,其乐曲的深邃性总嫌
不够,总嫌带有甚深的市井气。
可是在某次翻读《聊斋》中,我的这些想法被订正了。这次,我连翻了
三篇,《宦娘》(卷九)、《粉蝶》(卷十二)、《局诈》(卷十三),都
与音乐有关,而且那种爱音乐到了发迷的程度,深深令我感动。故事是现实
的反映,神鬼是凡人的反映,那么,我怎么能说我们中国人的爱音乐不深邃
呢!
先说《局诈》。这是说了几段社会骗诈的故事。但其中一段,单单是骗
琴。据说一个湖北的道士,听说山东嘉祥县有个书生从什么古坟里挖出了一
张好琴,他就设计了一个复杂而有步骤的骗局。他先捐了官,然后偏偏活动
到嘉祥县来当“丞”(也叫“二衙”,即副县长),然后慢慢和琴主人交朋
友、拉交情,还不惜将从妓院里弄来的一个什么女人对琴主进行迷惑,最后
把这张好琴骗到手,跑掉拉倒。这桩事,确如蒲松龄所说,“骗中之风雅者
也”。故事中提到了两支曲名,一曰《御风曲》,一曰《香妃曲》,并说前
者“其声冷冷,有绝世出尘之意”,后者“幽幽若泣”,是否虚构或夸张,
不得而知。
第二个故事叫《粉蝶》。是叙述一个海南岛的书生飘海遇仙,而仙又偏
偏是他的姑姑和姑丈,他随他们学会操琴之术,并和他们的婢女粉蝶发生爱
情的故事。这位姑母当询及琴术时说“随意命题,皆可成调”。侄子就说,
“海风引舟,亦可作一调否?”于是姑母“即按弦挑动,若有旧谱,静会之,
身似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这个书生共练习了两支曲子,一曰《飓风
之操》,其另一支曰《天女降谪之操》。
最动人的是《宦娘》这个故事。如果有人要我推举《聊斋》中最佳篇什
的话,除《公孙九娘》、《婴宁》外,我必以《宦娘》一篇为荐。故事说,
一个陕西的书生叫温如春,爱操琴,自以为很不错了,可是某次从山西经过,
在一座破庙里邂逅了一位道士,真是“强中手”。温开始傲慢,后来折服,
虚心向他学习,大大提高了一步自己的操琴之术。
夜中遇雨,投宿宦娘家,因“藉草腐湿,不堪卧处,因危坐鼓琴,以消
永夜”。宦娘非人,但生前酷爱音乐,对筝已有成熟修养,独操琴未臻成熟
火候,“垂泉犹以为憾”。而雨夜得闻温生鼓琴,十分羡慕,可是隔于人鬼
之界,本身不可能嫁给温生,于是就下决心在冥冥中替温的生活美满积极效
劳。
本县有个姓葛家的女子叫良工,也很爱音乐,听到温生的演奏后很爱慕
温生,但她父亲嫌两家门户不当对,反对这件婚事。女鬼宦娘暗中进行了复
杂的活动,最终撮合二人成为佳偶。
女鬼宦娘,不仅帮助人积极,对音乐事业也是终生至死以坚守。她对温
如春说,“君之业,妾思过半矣,但未尽其神理”,要求再一次进行辅导,
辅导后说“妾已尽得之矣”。她又听说葛良工在弹筝方面还需要辅导,她又
辛勤就自己心得,编成讲义,“绘谱十八章”而去。假如鬼是人的反映的话,
那么,宋、明以来,社会上一定有这么一类十分专精热爱音乐,一心一意追
求琴、筝弹奏技法的男女,他们心灵高尚,积极助人,虚心向人学习,苦心
钻研,钻研至死,死犹不懈。《聊斋》在这一点上,还是发扬了他的传神之
笔的。而从此以后,我也再不敢乱说什么咱们中国人的音乐兴趣不够深邃的
话了。
1980 年6 月 17 日定稿于兰州。
1980 年9 月19 日在淄博宾馆,黎明时校、补完毕。
(选自《蒲松龄研究集刊》第2 辑,
齐鲁书社1981 年版)
寓讽刺如针似剑假戏谑亦真亦幻
聂绀弩
漫谈《聊斋志异》的艺术性
一以“林四娘”作比较
林四娘故事,清初似很流行。《红楼梦》中就有贾宝玉等咏“姽婳将军
林四娘”的诗。《聊斋志异》卷三,有《林四娘》篇,与《红楼梦》所咏人
物,别是一种身份。
《聊斋志异·林四娘》篇后,附有王士祯《池北偶谈》所记林四娘事,
及林云铭的《林四娘记》。三篇内容不同,而《聊斋志异》一篇独胜。《林
四娘记》中“青面獠牙,赤体挺立”之类描述过多,后虽变为“国色丽人”,
读者已有印象于前,感觉难改。故不足道。兹就《林四娘》篇与《池北偶谈》
所记试作比较。因《聊斋志异》已为人所熟悉,故只引林四娘末尾的林作一
首,其他的文字都不再详引了。
。。诗曰:“静锁深宫十七年,谁将故国问青天!闲看殿宇封乔木,泣望君王化杜
鹃。海国波涛斜夕照,汉家箫鼓静烽烟。红颜力弱难为厉,蕙质心悲只问禅。。。”诗中
重复脱节,疑传者错误。(旁点句为《池北偶谈》所无——引用者)
《池北偶谈》:
闽陈宝钥。。观察青州,一日燕坐斋中,忽有丫环。。搴帘入曰:“林四娘见!。。
妾故衡府宫嫔也,。。衡王昔以千金聘妾入后宫,宠绝伦辈,不幸早死。殡于宫中,不数
年国破遂北去(费解——引用者)。妾魂魄犹恋故墟。今宫殿荒芜,聊欲假君亭馆延客。
固无益于君,亦无损于君。。。”。。自是,日必一至。每张筵,初不见宾客,但闻笑声
酬酢。久之,设具宴陈及陈乡人公车者。十数辈咸在座,嘉肴旨酒不异人世,。。酒酣,
四娘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引节而歌,声甚哀怨。。。如是年余,一日黯然有离别之
色,告陈曰:“妾尘缘已尽,当往终南。以君情谊厚,一来取别耳。”。。自后遂绝。。。
程周量会元记其一诗云:“静锁深闺忆往年,楼台箫鼓遍烽烟。红颜力薄难为厉,黑海心
悲只学禅。。”
何以说《聊斋志异》胜于《池北偶谈》呢?第一,《聊斋志异》所叙林
四娘与陈宝钥,是很明确的男女关系,是人与人的关系。关系明确了就有文
章好写,许多情致缠绵的东西就会随之而生。《池北偶谈》所叙,这一关系
很不明确,所谓“假君亭馆延客”,“固无益于君,亦无损于君”,究竟算
怎么一回事?作品总是反映人类生活的,也就是反映人与人的关系。第二,
《聊斋志异》中的林四娘的身世是非常清楚的,她本人的身世之感非常浓厚,
歌唱“亡国之音”,谈往事“哽咽不能成语”,夜诵经咒,评骘诗词。尽管
作者交代这个人是鬼,但这个鬼却在作品中作为血肉的人而活起来了。《池
北偶谈》虽然也说“叙述宫中旧事,悲不自胜”等等,但是是抽象的说说,
作者没有使她在作品里活起来。第三,《林四娘》篇,作为作品,从头到尾,
是一个整体。每段文字和前后文字都互有关系,不但不可或缺,而且牵一发
而全身俱受影响,例如所记诗句:“泣望君王化杜鹃”云云,恰好是她的身
世,是她的情感。《池北偶谈》忽叙她延客,忽叙她宴陈及陈的乡人,不知
有何必要。后说:“尘缘已尽”,不知有何“尘缘”;“以君情谊厚”,亦
不知有何“情谊”。至于诗,恰好没有“泣望君王化杜鹃”等句,以致“红
颜力薄难为厉”云云,力量也小得多。诗还是诗,但不是作品中所必需的诗
了。这就是说《池北偶谈》所记,是凑缀而成,不成整体。第四,《聊斋志
异》结处说:“诗中重复脱节,疑传者错误”,把整个故事归之于传说,故
卖破绽,反觉真情宛然。《池北偶谈》恰无此意。
《池北偶谈》所记,与《红楼梦》中所叙有相同处,林四娘为衡王(《红
楼梦》作恒王)所宠爱的人。《池北偶谈》写作时间当早于《聊斋志异》,
即较近于原始传说。《聊斋志异》可能是就《池北偶谈》改作的,《聊斋志
异》中每有就前人作品改作之事,有时还有声明。《聊斋志异》一开始就与
《池北偶谈》不同:林四娘是“处子”,即非衡王宠姬。是宠姬与不是宠姬,
分别很大。是宠姬,则是旧朝的得意人物,惓怀故国,不足为奇。不是宠姬,
则是一般人;一般人而惓怀故国,惓怀者和被惓怀者的身份都被提高了。这
一改变,同时使作者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对陈林之间的两情缱绻,可以畅所
欲言,不会招致名节或诬蔑前代宫闱之类的非难。林四娘这个人物,也就没
有什么遗憾。回看《池北偶谈》之所以捉襟见肘,吞吞吐吐,恰是被这一问
题束缚住了手脚。末了,加了四句诗,加强了所谓故宫禾黍之悲,使全诗都
更沉痛了。相同句中个别字样不同处,也是《聊斋志异》较好,说不定作者
本人真有此痛。
又卷五《大力将军》篇,与《觚剩》中的《雪遘》篇为同一题材。先读
《雪遘》,也觉不坏。但读过《大力将军》之后,再读《雪遘》,把两篇放
在一块儿比较,便觉《大力将军》以少许胜《雪遘》多许。《大力将军》侧
重吴六奇,省掉了叙查伊璜的许多笔墨。《雪遘》两者并重,不分主从,致
成两橛。中幅叙吴六奇如何以军功起草莽,末幅叙查伊璜“益纵情诗酒”,
“夫人亦妙解音律,亲为家伎拍板”,离题都远。其次,《大力将军》叙查
伊璜初遇吴时,“厚施而不问其名”(附论中语),一则显出查品格之高;
二则后叙查再遇吴,觉“素昧生平”,遂成奇遇,故能引人入胜。《雪遘》
叙两人初见时“日夕痛饮,盘桓累月”,下文自然就没有什么可写,写了也
不会太吸引人了。
此外,甘宁庙神鸦事,《筠廊偶笔》和《滇行纪程》都有记载;洞庭湖
神借船事,《子不语》中也有记载。但都不过“记载”而已,无人物,无故
事,亦无描写。《聊斋志异》却用同一传说,写出了《竹青》和《织成》两
篇作品。尽管这两篇在《聊斋志异》中都不算最好的,但总是不错的作品。
诸书所记,不过简单素材,连和《聊斋志异》比较的资格都没有了。
二《聊斋志异》的画龙点睛与画蛇添足
一篇文章,读到快完的时候,都觉得平平无奇,忽然最后几行、几句甚
至几字一点,以前的那些平平无奇的东西,忽然字字生棱,一齐飞起。这种
境界,我称之为画龙点睛法,与习用意义也许不完全相合。
《聊斋志异》卷一中有《叶生》篇,述叶生能文而“困于名场”,受邑
令丁乘鹤赏识,丁解任,函招叶来,拟将携之“入都”。叶适病,丁留待之,
叶至,遂与俱行。后丁令其子以叶为师,叶尽心教之,丁子遂入学、中举,
成进士,做了官;叶自己也中了举。丁子出差,顺便送叶返里,事情就叙完
了。这样一篇文章,如果也算作品,是一种何等死气沉沉的平凡作品!下面
接叙叶到家时光景:
见门户肖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且骇走。生凄然曰:
“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觏,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
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已成立,行将卜窀穸,勿作怪异吓生人!”。。
原来以前所叙随丁入都那些事都是鬼作的。古话说,“得一知己,虽死无恨”,
这篇《叶生》的表现要深得多,死了还要魂随知己!这的确显得有些迷信。
但两三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