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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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名门第,殊不辱玷。不如纵之使去,俾复求媒焉。诘旦,假盗以告夫人,如何也?”女
不答。众乃促生行。生索镵。共笑曰:“ɑ儿童,犹不忘凶器耶?”生觑枕边,有凤钗一
股,阴纳袖中。已为婢子所窥,急白之,女不言亦不怒。一媪拍颈曰:“莫道他ɑ若,意
念乖绝也。”
这里,写了青蛾三个连续性动作:俯首沉思——不答——不言亦不怒。细致
地、合情合理地写出了青蛾内心的活动和斗争。她对于众人将告于母亲的话,
“俯首不语”,实则藏了千言万语,藏了她内心深处的狂涛巨澜般的变化,
也就是她的“立志不嫁”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众人建议她允许霍生求婚,她
“不答”,这个不答是恰合心意,羞而不答。霍生拿走她的凤钗,实际是拿
走爱情的信物,她“不言亦不怒”。不言,是不便于言;不怒,加以默许,
才是本意。利用这几个连续性动作,就把少女羞于出口或不便于出口的内省
活动具体化了,使之可感、可信。同时,蒲松龄还以旁观者的语言描写人物
心理,如众人建议青蛾同意与霍生订婚,女仆说霍生“意念乖绝”,都是对
男女主人公心理活动的侧面描写,是合情合理的揣测。这一段文字,以人物
自身的神态和他人的“旁白”,状写人物微妙的心理活动,写得情趣横生、
摇曳多姿。
(三)
以人物言行写人物心理,是《聊斋志异》常用的艺术技巧,对于人物的
内心进行入情入理的心理分析,也是《聊斋志异》不可或缺的艺术手段。聊
斋故事的心理分析,可以说是千姿百态,对于描写人物、展示情节、深化主
题,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
《西湖主》可以算聊斋故事中情节多变、结构巧妙、意境优美的杰作,
其心理描写也很有成就。故事中写陈生迷途在西湖之畔,无意中瞥见一位“玉
蕊琼英”的公主,顿生爱慕之心,“睨良久,神志飞扬”。公主离去后,他
又“徘徊凝想”,拾得了公主所遗红巾,题诗巾上以志爱慕之意。突然,公
主的侍女赶来寻巾,为他的“涂鸦”大惊失色,断言陈生将“死无所”。陈
生“失色”,哀求侍女超拔。侍女以“孽乃自作,将何为计”相答,急急持
巾去。陈生遂“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此处,写陈生的惶急、
绝望心情,直写得惊心动魄。“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侍女
又传来公主览红巾并无怒容的消息,陈生的心情也从万分焦虑、恐惧,变为
“凶祥不能自必”,而腹内饥馁,“忧煎欲死”,“徊徨终夜,危不自安”。
写至此,文气渐缓,颇有风浪渐息的感觉。但马上又风波骤恶,王妃闻讯“大
骂狂伧”,吓得陈生“面如灰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料,祸弭福至,
意外地当上了驸马。于是,“生意出所望,神惝恍而无着”。这一大段情节,
写陈生在迅雷不及掩耳的情况变化下,如流云回风般变幻无定的心理状态,
时而骇急无智,时而徬徨无主,时而焦虑万端,时而茫然莫解。跌宕起伏,
变化莫测,令人目不暇接。
蒲松龄在《与诸弟侄书》中谈到自己的写作时,有“笔翻空则奇”的经
验之谈。一个有造诣、有成就的作家,固然应当从他人的条条框框中跳出,
力辟新境界;更需要从自己的习惯写法中解脱。不随他人亦步亦趋当然重要,
不重复、不模仿自己或更为重要。唯其如此,作家的创作才能不断有新意,
有前进,艺术之树才能长绿,艺术魅力才能长存。
《西湖主》的心理描写与情节变化是相辅相成的。更确切地说,是情节
变化为主,心理描写为辅,情节变化为因,心理变化为果。这种心理描写带
有从属性、被动性的特点。在《白秋练》中,人物的心理活动则反过来对于
情节发展起重要影响,成为事件产生、发展,人物悲欢离合的前因,甚至可
以说,《白秋练》是以人物的心理活动经纬作品的典范。
白秋练因听到吟诗声而爱慕商人之子慕蟾宫,秋练之母毅然出面“自
媒”。商人之子对于这种坦率的做法采取了游移态度:
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
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纳,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
这是文章的第一个波折,而以人物的心理活动为统率。慕生虽然喜爱秋
练,但考虑到严父之命,因而不肯允婚;白母则一片爱女之心,为了女儿的
幸福,可以出面毛遂自荐为女儿说媒,说媒不成,便施以神法。阻止慕生北
渡。
白秋练之母走后,慕生“善其词”以告父亲,希望父亲同意,但慕父以
十分不以为然的态度——压根不予考虑的态度——“笑置之”。他这样做的
原因,出于两层顾虑:一为“涉远”,这是个次要的顾虑;一为“薄女子之
怀春也”,这是主要的顾虑。慕小寰的这一心理导致了他把儿子婚事“笑置
之”的态度,也导致了白秋练之母的报复行为——以沙阻舟,从而引出了慕
小寰只身还乡、慕蟾宫“留守”的情节,引出了慕生与秋练“互相爱悦,要
誓良坚”的私自结合。
慕小寰归来,得知儿子的私情后,作品中出现了对他的三层心理分析:
第一步,这位做父亲的“疑其招妓”,但“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这
是一个做父亲的心理,又完全是商人化了的。他疑虑儿子与妓女往来而“怒
加诟厉”,但一旦发现儿子的私情并未使自己遭受经济上的损失,他便认为
万事大吉,不去深究与儿子往来的女人,也不关心儿子的内心痛苦,只是把
儿子带回家去,以致于他的儿子害起相思病来。继承祖宗香烟的儿子一病,
慕小寰便慌了手脚。小说中出现了他的第二层心理活动:为了救儿子,千方
百计寻访白媪,找到后“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浮家泛
宅而已。”他既欣赏秋练的美丽,又瞧不起她的家世,因而既不想联姻,又
想借秋练治好儿子的相思病。于是,他哀请白秋练登舟,去与自己的儿子幽
会。这是一个商人卑劣心理的大暴露。为了救儿子的命,他可以允许儿子与
一个少女私下来往,至于他们的婚姻,则束之高阁,他简直把一个纯洁的少
女视作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了!果然,当慕生的病一好,慕小寰
的小算盘便清清楚楚地打了出来:“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
论微贱,抑亦不贞。”这是慕小寰的第三层心理活动。实际上,他是以“不
贞”为借口,嫌弃对方的“微贱”,而且这种所谓“不贞”恰好是在他的允
许下存在的。
对于慕父的心理活动,聪明的白秋练早已洞若观火:
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拒。当使意自转,反相求。”
生问计,女曰:“凡商贾之志,在于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
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
以利动之,果然使得慕小寰变被动为主动,变消极为积极,迫不及待地
“委禽”,急急忙忙地为儿子“合卺”。对慕生与白秋练来说,这是有情人
终成眷属,对慕父来说,是迎来了进宝的财神,而不是娶进了“不贞”而“微
贱”的船家女。
慕小寰对白秋练前倨而后恭、前冷而后热的转变过程,是这个爱情故事
中十分精彩的篇章。慕小寰一次心理活动,引出一个新的局面,使慕生与秋
练的婚姻大计如逆水行舟,愈推愈远。白秋练针对商人的心理诱之以利,两
个人的婚事立时变成了顺风顺水。人物的每一次心理活动,都打开一个新的
局面,推动故事向前发展,促使人物的性格一步步深化。这样的写法,不但
引人入胜,而且耐人寻味,不但技巧娴熟,而且思想深刻。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文学是现实世界的再现。社会上的人不能不在阶
级斗争的漩涡中浮沉,人物的心理描绘,也应当成为加深作品社会意义的手
段。蒲松龄是个穷秀才,当然不可能有马列主义的文艺观。但作为一个杰出
作家,他却常常在自己的作品中反映出社会的本质方面来。他的巧夺天工的
心理描写,则使他对社会的反映更加真实、更加深刻。《白秋练》的故事中,
慕小寰变化起伏的思绪,突出了一个“利”字,使我们看到,在新兴的市民
阶层中,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怎样代替了封建的门第、纲常观念。这类心理描
写加深作品主题的例子,我们更可以从《促织》这一名篇中找出来:
(成名听说儿子将蟋蟀扑死)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
为悲,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日将暮,取儿藁葬,近抚
之,气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复苏。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
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成名的内心变化环绕着自己心肝似的儿子和一只小蟋蟀进行。始而怒气
冲冲地找儿子问罪,因为儿子弄死了上贡皇帝的虫豸。儿子被吓得投井,蟋
蟀便暂时靠后,夫妇二人为儿子之死抢呼欲绝,连吃饭的心思也没有了。这
是真挚的感情,亲子之情。但儿子复苏,蟋蟀的重要性又突出起来,乃至占
据了这个家庭的中心。一只小小的蟋蟀,使得成名夫妇不再去注意昏迷中的
儿子,使得他们焦虑到通宵不寐的地步!这一段描写,是深刻真实,又是合
情合理的,它使我们看到,在苛政猛于虎的封建社会,人民的性命真是蝼蚁
不如!“惨惨如此,成何世界!”
(四)
不管是正面描写人物的内心,还是侧面描写人物的言行,《聊斋志异》
的人物心理皆真切可感。娇娜为孔生开刀,孔生“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
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娇娜》)写得何等的新颖,又何等的贴切。
刘生去买花粉,阿绣以舌舐粘包装纸,刘生“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
最后两人结合了,刘生才知道,里边包的不是花粉,乃是红土(《阿绣》)。
写得充满谐趣,又委婉纤细。安生与花姑子一见钟情,约于夜间幽会,安生
归家,便“遣散家人,又虑女不得其门而入,潜出斋庭,悉脱扃键”(《花
姑子》),写情人的小心眼儿,真是细如发丝!湘裙听说用巨针刺人迎穴位,
血出不止者,可以为生人妻,不待别人来试验,自己先刺得手腕鲜血淋漓(《湘
裙》)。湘裙对于晏仲的爱慕之情表达得多么新巧!。。这些描写,都是细
腻的,又是真实的。
但是,《聊斋志异》毕竟是一部志怪小说,对于《聊斋志异》的艺术分
析,不能不考虑神怪的因素,不能不顾及幻想的成分,即使深不可测的心灵
描绘也是如此。
在《聊斋志异》中,我们可以得到,人怎样在仙境中体会仙乐:
按弦挑动,若有旧谱,意调崩腾;静念之,如身仍在舟中,为飓风之所摆簸。
——《粉蝶》
我们可以看到,人怎样在天空中感受灿烂的星空:
既醒,觉身摇摇然,不似榻上;开目,则身在云气中,周身如絮。
——《雷曹》
我们可以看到,人在地狱中,怎样尝到了被锯解的滋味:
鬼乃二板夹席(方平),缚木上。锯方下,觉顶脑渐辟,痛不可禁。
——《席方平》
我们可以看到,人在现实中孜孜以求的东西,轻易地从梦境中得到,如
《王桂庵》和《寄生》。
这些描写,是新奇的,又是可信的。
《翩翩》的心理描写,更是独出心裁,充满神奇的幻觉和诗情画意。这
个故事写浮浪子弟罗子浮,因为放荡无行,流落他乡,长了一身恶疮,他在
山中遇到了仙女翩翩。翩翩替他治好了癞疮,与他结为伉俪。天冷了,翩翩
剪下蕉叶,絮上白云,为罗子浮制成轻暖可体的绵衣。可这个罗子浮本性难
移,得陇望蜀。翩翩的女友花城来访,他就露出一副轻薄相来:
生视之,(花城)年廿有三四,绰有余妍。心好之,剥果误落案下,俯假拾果,阴
捻翘凤;花城他顾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怳然神夺,顿觉袍裤无温;自顾所服,悉成秋叶。
危坐移时,渐变如故。窃幸二女之弗见也。少顷,酬酢间,又以指搔纤掌,城坦然笑谑,
殊不觉知。突突怔忡间,衣已化叶,移时始复变。由是惭颜息虑,不敢妄想。
浪荡子旧态复萌,则绵衣变作秋叶;邪念收敛,则秋叶仍成绵衣。这是
多么奇妙的、神话式的心理变更。
(五)
《聊斋志异》的人物,如百花吐艳,各有倩姿,真是达到了曹衣出水、
吴带当风、气韵生动、形神俱见的境界。这自然依赖于蒲松龄多种的、杰出
的艺术才能,而心理描写不能不在其中占重要地位。在他笔下,“画皮画虎
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俗语是不成立的。他笔下的人物,写人写面更
写心,真是高人一等、入骨三分。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可以说是透明的,他
们的心灵是裸裎无遗的。或者可以窥察——通过他们典型化的言行;或者清
晰可见——借助于恰如其分的心理分析。
《聊斋志异》的心理描写有白描式的,也有心理分析式的,甚至也有潜
意识和意识流动的蛛丝马迹。《聊斋志异》心理刻画的成就标志着中国古典
小说心理描写的多样化、成熟化。当然,因为它是文言短制,它不可能像《红
楼梦》那样,在一个较长的历史进程中,反复地描写一个人(如宝玉、黛玉)
的思想意识、心理感受,但它已有了细致的心理分析篇章。这种分析是非常
精炼的,又是十分细腻的。当然,《聊斋志异》中没有,也不可能出现俄国
作家冈察洛夫在《奥勃洛摩夫》中写的、长达万言的心理分析,或像陀思妥
耶夫斯基、茨威格等作家以解剖刀写人的篇章,但这种画龙点睛、言简意赅、
以一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