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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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来闺中作么生?’女低应曰:‘闲来只
挑绣。’”
又如《邵女》篇:
“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
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
‘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
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侯作贵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
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覆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
‘夫人勿须烦怨,恁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
于其家茔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
第一例完全是白话,第二例在对话上基本是白话,只不过把口语中的某些虚
词译成文言罢了。因之能保有原来对话人的意态神情。作者是熟悉群众语言,
而且是最善于运用群众语言从事创作的作家,试一读他所写的各种俗曲,就
知道了。在这里,说明了作者在创作上的矛盾。就是他写这些短篇是传奇体,
而不是话本体,所以不能不用文言。但内容是现实社会的人物事态,为了更
真实地传述人物的神情,表现人物的身分和个性,就不能不设法保持人物口
语的自然。但是为文体所限,又不能用白话。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于是就冲
破了传统的古文的樊篱,把口语稍加文饰,放置篇中,因而就不像唐人传奇
那样典雅。这虽为过去人所诟病,但在今天看来,正说明了作者的大胆与创
造,使中国古文在叙事言情上,向前更发展了一步。作为文言文的传奇小说,
竟能够风行数百年,为广大读者所爱好,原因恐怕就在这里。当然蒲松龄没
有用口语来写这些短篇,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否则,他的成就与贡献当不
止于此。
最后谈一谈《聊斋》在写作上的渊源和影响,就渊源而论,它在内容、
结构、以及语言都直接继承了唐宋人的传奇,但同时受有《左》、《国》、
《史记》韩柳文的影响也很大。就传奇说,蒲松龄大抵本着唐宋人的写作精
神,而又加以发展。即如狐狸幻化,而且品质过人,沈既济的《任氏传》,
实开其端。《聊斋》因之,加以推广,不只写狐,进一步写木魅花妖的幻化,
在品质上也往往有过人之处。此外又如仿沈既济的《枕中记》,而作《续黄
粱》;仿李公佐《南柯太守传》,而作《莲花公主》;仿白行简《三梦记》,
而作《凤阳士人》;仿李朝威的《柳毅传》,而作《织成》。至于《左》、
《国》、《史记》,本是中国记叙文的典范之作,汉以后的散文作家,很少
不受它们影响的,特别是《史记》的影响更大。《聊斋》中叙述鬼怪,受《左
传》影响非常显明,至于传述人物特别是侠客义士,又多仿《史记》。至每
篇末缀以“异氏史曰”云云,写出个人对这篇人物故事的看法和态度,而予
以赞扬或抨击,这又是本于《左传》的“君子曰”与《史记》“太史公曰”
的笔法。至于民间文学的传统,《聊斋》也一样的是加以继承了的。它之受
过去平话和章回小说的影响,我们姑且不说,单就里边四百多篇的故事而论,
就有不少是流行于民间的神话、历史传说和人情故事。作者收罗了这些东西,
进行了加工,因而才那样的丰富多采。所以《聊斋》可以说是民间创作,与
文人创作集中会合后的产物。当然作者并不是纯客观地复述这些故事,乃是
有意地借这些故事来宣泄个人对现实不满的抑郁不平之气,当然有些也代表
了当时广大人民对现实的不满。这种批判现实的精神,实继承了中国古典文
学(从文人创作到民间创作)的优良传统,而加以发扬了的。就其思想与艺
术而论,比诸唐宋人传奇,而不愧为“出蓝”之作!
再就影响来说,聊斋流行后,直接模仿它的,有沈凤起的《谐铎》和邦
额的《夜谭随录》,以及王韬的《淞隐漫录》。但每况愈下,不像《聊斋》
能为多数读者所喜爱了。另外一些著名的章回小说,也都多少受有它的影响,
即如《红楼梦》写儿女之情的地方是比较多的,在这方面《聊斋》也很擅长。
因而《红楼梦》中某些描写,很显然的可以看出是脱胎于此书。即如六十四
回贾琏向尤二姐挑情的一段,和《聊斋》中《王桂庵》篇写桂庵与舟中女子
挑情一段极其相似。(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510 页)另外第十二回写道
人给贾瑞一个风月宝鉴一段,和《聊斋·凤仙》篇写凤仙给她丈夫一面镜子
一段又极近似。这并不是说《红楼梦》抄袭了《聊斋》,而是说明古代的大
作家如何向前人学习,而加以发展变化。至于《儒林外史》的讽刺手法,《镜
花缘》中对海外各种国度的想像,不成问题,都受有《聊斋》的启发。特别
是清末林琴南,更是学习了《聊斋》的写法,用文言文翻译了百部以上的外
国小说,所以就中国小说的发展来看,《聊斋》实起着一定的承先启后作用。
(四)
根据以上所述,聊斋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就是几百年来它之所以能为广
大的读者所爱好的原因,主要的有三点。
(1)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尽管内容写了不少的神怪鬼狐,但他们多
具人情,和易可亲。古人说过:“画鬼易,画犬马难”。但能把鬼怪完全人
化,使读者看来不觉其为鬼怪,这是不容易的。必须作者熟悉生活、熟悉人
情物态,才能达到这个地步。蒲松龄只不过通过鬼怪来反映现实生活,因而
使读者感觉到真实。(2)作者反映现实,不是客观的描写而是有所爱憎于其
间的。它揭发了现实中的丑恶,同时也歌颂了现实中的光明。他抨击了一些
人,同时表扬了一些人。他以严肃的态度,来看取人生。但他对他所不满、
所痛恶的,则以喜笑怒骂、冷嘲热讽的语气出之。就当时的社会来说,他的
爱憎还是接近广大人民的爱憎的。他的话,好像是大家想说而没说出,或者
已经说出,而没写出的话,因而使读者有着同感。(3)作品中对于我们民族
独特的风俗习惯以及生活趣味、宗教信仰的描写,非常广泛而细致。譬如里
边写清明节妇女的出游、端午节龙舟的竞赛、重阳节的载酒登高,以及招魂
跳神的风习,虽然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但在今天看来仍觉得很亲切。
当然,《聊斋》的缺点也是很多的,前边虽然已提到一些,但并不全面。
但是在我国17 世纪就已出现了这样天才的短篇小说家,比诸法国的莫泊桑,
和俄国的契诃夫,要早两个世纪。就这一点来说,我们还是值得引以自豪的。
(原载《新建设》1954 年第11 期)
马振方
试论《聊斋志异》的精华与糟粕
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古典名著,是一部卷帙浩繁、
内容丰富、流传甚广、影响甚大的文言短篇小说集。其中有很多民主性的精
华,也有不少封建糟粕。总的看来,是一部良莠并茂、玉石杂陈的作品。它
对读者有一定的积极作用,却也有不可忽视的消极作用。统观全书五百来篇
作品,思想性强、糟粕很少或较少的优秀篇章约有六十篇上下,而以宣扬鬼
神迷信、封建道德及其它有害思想为主题的坏作品则有百篇之多(篇幅一般
比前一类短);其余三百余篇有一小部分是对读者裨益不多、危害也不大的
异闻记录,大部分则是瑕瑜互见、精华糟粕参半的短篇小说。一些文学史著
作和研究《聊斋志异》的文章、专著,不顾上述事实,硬说其中“大部分。。
是我国文言小说的珍品”,把糟粕只说成“流露出一些消极因素”,是“白
璧之瑕”。基于这个总评价,便对其民主性的精华除了正确的评价和适当的
赞扬之外,还作了一些过高的评价和不适当的赞扬,而对其中的坏东西、坏
思想往往三言两语,轻描淡写,无关痛痒地批评几句;有的甚至只谈精华,
不谈糟粕,对如此重要作品中如此之多的封建毒素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这显然是不妥当的。本文拟从以下三个方面谈谈对这部古典名著的看法和意
见。
一光辉灿烂的神话题材浓重的鬼神迷信色采
《聊斋志异》只有《颜氏》、《金和尚》等很少一部分作品是完全写的
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和故事,绝大多数篇章都是写花妖狐魅、神灵鬼异的。于
是就有人说它“所选的几乎全部都是。。神话的题材”。这就把几百篇“谈
鬼说狐”之作不加区别地全部纳入神话题材之列,我以为这种观点是很值得
商榷的。
我们首先要看到,《聊斋志异》是作者的“孤愤”之书,是他假借“鬼
狐史”寄托“磊块愁”的。迫于清初的专制统治和严酷的文网,也由于他对
民间鬼怪传说的喜欢和热爱,蒲松龄对黑暗现实的不满,对苦难人民的同情,
以及其他进步思想,多是通过狐鬼故事书写出来的,创造了《促织》、《向
杲》、《梦狼》、《席方平》、《红玉》、《司文郎》、《叶生》、《鸦头》、
《连城》、《阿宝》、《婴宁》、《画皮》、《石清虚》、《劳山道士》等
许多光辉灿烂的神话题材的小说,构成了《聊斋志异》的主要精华。所谓“寄
托如此,亦足悲矣!”①这些作品虽有鬼狐变人、梦狼化虎等神异情节,但那
“乃是无数复杂的现实矛盾的互相变化对于人们所引起的一种幼稚的、想像
的、主观幻想的变化”,具有“幻想的同一性”。(《毛泽东选集》第1 卷,
第319 页)对读者一般也很少有那种灌输迷信思想的作用,所以不能与鬼神
迷信同日而语。相反,神话的形式给了作者许多方便,使他有了更多的幻想
自由,能较为如意地驰骋笔墨,抒发胸臆,表达理想。他要攻讦“羊狠狼贪”
的黑暗官场,就让官的父亲梦入“官虎吏狼”、“白骨如山”的“公子衙署”,
① 《聊斋自志》,见《聊斋志异》卷首。
进行“参观”(《梦狼》);让负屈者的儿子到阴司去打官司,受折磨,继
续负屈(《席方平》)。他要揭露“盲心瞽目”的“幕中人”,“公道不彰”
的仕途科场,就平空拖出个能用鼻子嗅出文章优劣的瞎和尚,借他的口喊出
“帘中人并鼻盲矣!”的愤慨声音(《司文郎》);让文章冠世而“所如不
偶”的落第书生死后而竟不知其死,还去帮助“知己”成名,希望“借福泽
为文章吐气”(《叶生》)。他要歌颂顽强的斗争精神,就让衔恨者扑地化
虎,吞了仇人以后再复化为人(《向杲》);锯解不死,直打到官司赢时罢
休(《席方平》)。他要使“有情人终成眷属”,就让钟情者化为鹦鹉,飞
到恋人的身边(《阿宝》);双双而死,结合后再还“阳世”(《连城》)。
诸如此类,都是非常快人心意的艺术处理。它们充分发挥、显示了神话题材
的长处、作用和力量,闪耀着夺人眼目的积极浪漫主义的光辉。后面我们将
要谈到:《聊斋志异》的揭露笔墨是痛快淋漓的。而那也是与神话题材的这
种作用密切相关的。我们还可以把婴宁与阿宝这两个女性形象作个比较:两
人的性格都有反封建的因素,但因为前者是狐狸变的神话人物,作者就得以
把她写得比现实人物的阿宝更加不同凡响,光彩照人。
然而,这只是问题的一面,《聊斋志异》的多数篇章(包括上述一些篇
章)都有或多或少、或这样或那样的迷信因素,给全书涂上了相当浓重的迷
信色彩,对读者是有危害性的。
“雅爱搜神”、“喜人谈鬼”的蒲松龄确实是个老迷信。他在《聊斋文
集》那些修庙碑记、建刹序疏中反复表达了自己的迷信观点,对天地神佛十
分崇拜,极尽歌赞之能事。说什么“菩提感应,良非妄语”,“世尊所言,
谅不我欺”,“三生种福,沾带儿孙,一佛升天,拔及父母”;还说什么“天
下事一跬步皆有前数、非偶然也。”诸如此类的话可以说俯拾即是,不一而
足。他不但口说笔写,而且身体力行,对修庙建祠之类的“善事”十分热心。
他曾为重修玉谿庵捐助“数金”,为点缀龙王庙“物色线柳”;炳灵庙大殿
“落成”而“廊庑未修”,他“每过辄三叹”,最后“慨然倡善”,写疏募
捐,以使“神人并得所栖”。(分别见《蒲松龄集》第45、75、73、108、
109 页)正是这样一个十分迷信的蒲松龄,才把搜罗来的鬼狐故事毫无选择
地“尽入”他的“鬼狐史”,这就使《聊斋志异》除了那些愤世疾俗、有所
寄托的篇章以外,还有并无什么寄托的篇章。它们纯是谈狐说鬼、语怪志异
的,除了证明鬼怪神仙确实存在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思想;除了向读者注射
迷信毒素以外,没有任何别的作用。这类作品的数量不是不足道,而是很可
观,以中华书局出的12 卷“三会”本统计,仅第一卷42 篇中就有《耳中人》、
《尸变》、《喷水》、《山魈》、《咬鬼》、《捉狐》、《荍中怪》、《宅
妖》、《雹神》、《焦螟》、《四十千》、《新郎》、《灵官》、《王兰》、
《鹰虎神》等15 篇,此外像《王六郎》、《长清僧》、《孽僧》等篇虽然不
无寓意,主要思想也还是“明神道之不诬”的。一卷如此,全书可知(虽然
其它各卷的这类作品似无第一卷多)。这就难怪有人读《聊斋志异》之后,
写出“常笑阮家无鬼论”、“庄周漫说徐无鬼”(张笃庆《聊斋志异题辞》)
之类的迷信诗句了。这类作品的大量存在,无可置辩地说明了这样一点:《聊
斋志异》中的鬼神迷信思想主要不是作者假狐鬼以泄“孤愤”的副产品,不
是采取了迷信形式的附带产物,而是这部小说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