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鸟 作者:王跃文(赝如竽制作完整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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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很多大贪或大大贪,他们八面威风的时候,一定早有人看透了他们,并不从心眼里尊重他们,只是他们掌握着别人的饭碗,人家奈何不了他们。往深了说,这尊重领导,骨子里是封建观念。因为笼统地说尊重领导,往下则逐级奴化,往上的终极点就是个人崇拜。人与人之间,当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头上的官帽子。
凡此种种,在官场,都是常识,人人都自觉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却总生疑惑,拒不认同。这德行,在官场还呆得下去?还是早早逃离的好。
陆陀低头看报,维娜便默默地望着他。她的头发往后拢着,只用发夹松松的卡着。头发很黑,黑得一头寂寞。
〃对不起,这么篇小文章,自己还反来复去看。你不会以为我是个自恋狂吧?〃陆陀笑道。
〃哪里啊。人嘛,自恋一点好。自恋就能自重。〃她又问道,〃陆先生,有人会很恨你吗?〃
陆陀笑笑,说:〃肯定有人会恨我的。大凡恨我的,无非两类人,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恩格斯说马克恩也许有很多敌人,却没有一个私敌。我不是自比马克思,但我完全有这个道德自信,我也没有一个私敌。〃
〃像你这种人,不多了。〃维娜叹道。
陆陀摇头说:〃清醒的人还是很多,只是人们都习惯把自己包裹起来。我们不说这个了吧。〃
〃你说话的神态,有些像郑秋轮。只是他比你长得黑。〃维娜说。
〃是吗?〃陆陀便有些不好意思,笑得很不自然。
两人随意聊着,慢慢的就进入了预定话题。包厢里的灯光是玫瑰色的,维娜便显得特别的白。陆陀原先总以为她的白,是因为活动太少的缘故。可她却又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生气勃勃、清香四溢的栀子花的白。听着她缓缓的讲述,他似乎真的感觉到有股栀子花的清香,从她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弥漫过来。
第四章维娜与郑秋轮
他们的恋爱是从讨论保尔同冬尼娅、丽达的爱情开始的。维娜虽然早看过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却并不敷衍,认真地重读了一次。也许就因为是重读,她便能提出很多问题,同他切磋。他们谈得最多的自然是书中的爱情。干活从早忙到黑,没多少时间看书。书便看得很慢。当维娜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到大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她同郑秋轮的初恋也炼成了。也是一个黄昏,在他们最初不期而遇的湖边,两人拥抱在一起了。却不再是夏季,已到了秋天。芦苇黄了,开着雪一样的花。芦苇正被收割着,留下漫漫无边的荒凉。没了芦苇的北湖,澄明清寒,同天空一样深邃。那个黄昏,维娜知道郑秋轮十九岁,比她大三岁。
他们俩一直拥抱着,呆到深夜。湖面上有种不知名的鸟,总在凄凄切切地叫着,来回翻飞。多年过去了,只要想起来,那让人落泪的惨厉的鸟叫声就会响起在她耳边。人若是被命运捉弄得无所适从了,就会迷信起来的。后来她就总想,那鸟的叫声,其实早就向他们兆示了什么,只是他们自己懵然不觉。
农场的劳动越来越枯燥难耐,知青们老盼着下雨。只要不是太忙,下雨就可以歇工。有天正好下雨,农场放了假。郑秋轮约维娜去阅览室,看看书报。郑秋轮看着《参考消息》,突然将报纸一丢,轻声说:〃屁话!〃
维娜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望着他,不好追问。出来以后,她问:〃你为什么生气?〃
郑秋轮说:〃《参考消息》上有篇文章,题目叫《苏修在商品化道路上迅跑》,批判苏联到处充斥着商品气息,复辟资本主义。苏联是否复辟资本主义,我不敢妄言。但是,否认商品的存在,显然没有道理。抹煞商品,就会窒息经济。经济是有生命的有机体,需有血液循环才能活起来。商品交换,就是经济的血液循环。他们既然标榜是辩证唯物主义,就得按唯物论的观点看问题。商品是客观存在,并不是将商品换种说法,叫做产品,商品就消灭了。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维娜有些听不懂,岔开话说:〃我们不说这些好吗?出去走走吧。〃
他们出了农场大院,往湖边走。路泥泞不堪,没走几步,套鞋就沾满了泥。泥很黏,粘在鞋上摔不掉,脚就越来越重。郑秋轮就说:〃打赤脚吧。〃
维娜只好学着郑秋轮,脱了鞋子,说:〃好不容易有个穿鞋的日子,却没个好路走。〃
雨慢慢小了,风却很大。丝丝秋雨吹在脸上,冷嗖嗖的。两人提着鞋子,披着塑料布雨衣,手牵着手,低头前行。稍不留神,就会摔倒。郑秋轮说:〃维娜,路不好走,又怕过会儿雨大了。我带你去蔡婆婆家坐坐。〃
〃蔡婆婆?〃维娜问。
〃哦,你不认识吧?就在那里。〃郑秋轮指着湖边一处茅屋,〃蔡婆婆是个孤老婆婆,眼睛看不见。我常去她那里坐坐,同她说说话。〃
维娜觉得有意思,问:〃你还有这个性子?有兴趣陪瞎子老婆婆说话?〃
郑秋轮说:〃蔡婆婆像个神仙。她老人家眼睛不看见,北湖平原上的事却没有不知道的。谁往她家门口一站,不用你开口,她就知道是谁来了。〃
说着就到了蔡婆婆茅屋外面。郑秋轮说:〃我们洗洗脚吧,蔡婆婆可爱干净啦。〃
〃是小郑吗?〃
两人回头一看,见蔡婆婆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了。
〃蔡婆婆,我们今天不出工,来看看你老人家。〃郑秋轮说。
蔡婆婆问:〃还有个妹子是谁?〃
维娜大吃一惊,望着郑秋轮。她刚才一句话没有说,蔡婆婆怎么知道来了个妹子呢?郑秋轮说:〃我们场里的,叫维娜。〃
〃维娜?那就是新来的?长得很漂亮吧?〃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她是我们农场最漂亮的妹子。〃
维娜头一次听郑秋轮讲她漂亮,脸羞得绯红。蔡婆婆说:〃那好,小郑是农场最好的小伙子。〃这话是说给维娜听的,她便不好意思了。
进屋坐下,维娜抬眼看看,更不相信蔡婆婆真是个瞎子了。茅屋搭得很精致,就只有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厨房,泥土灶台光溜溜的。里面是卧房,一张破床,床上的蚊帐旧成了茶色,补丁却方方正正。地面是石灰和着黄土筑紧的,也是平整而干净。几张小矮凳,整齐地摆在四壁。蔡婆婆摸索着要去搬凳子,郑秋轮忙说:〃你老坐着,我自己来吧。〃
〃妹子,小郑是个好人。你们农场的年轻人,尽到院子里去偷鸡摸鸭,就他好,从来没做过这事。乡里人喂几只鸡,养几只鸭,好不容易啊。〃蔡婆婆说。
听蔡婆婆夸着,郑秋轮只是笑笑,维娜却更是不好意思了。郑秋轮说:〃蔡婆婆,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你就说啊。〃
〃我没什么事啊。一个人过日子,我吃饭,全家饱。你们生活怎么样?肚子里没油水,就去湖里钓鱼嘛。〃蔡婆婆说。
郑秋轮说:〃不敢啊。你们大队的民兵划着船巡逻,抓住了就会挨批斗。〃
〃湖里那么多鱼,就怕你钓几条上来?那些偷鸡摸鸭的,我叫他们去钓鱼吗?你去钓吧,到我灶上来煮。〃蔡婆婆说着,眼睛向着门外。门外不远处是烟雨濛濛的北湖,正风高浪激。
郑秋轮说:〃好吧,哪天我钓了鱼,就借您老锅子煮。〃
维娜突然打了个寒颤。郑秋轮问:〃你冷吗?〃
维娜说:〃不冷。〃
蔡婆婆说:〃这天气,坐着不动,是有些冷啊。妹子,别冻着了。不嫌脏,我有破衣烂衫,拿件披着吧。〃
维娜说:〃不用了,蔡婆婆。我俩坐坐,就回去了。〃
〃不陪我说说话?〃雨忽然大起来,蔡婆婆笑了,〃你看,老天爷留你们了。〃
雨越来越大。雨帘封住了门,望不见门外的原野。茅屋里暗黑如夜。狂风裹挟着暴雨,在茫茫荒原上怒号。蔡婆婆在絮絮叨叨,说着些人和事。郑秋轮揽过维娜,抱在怀里。维娜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蔡婆婆什么都看在眼里似的。
〃旧社会,哪有这么多的贼?〃蔡婆婆说,〃远近几十里,就一两个贼,人人都认得他们。村里谁做了贼,被抓住了,就关进祠堂。祠堂里有个木架子,就把你放在架子上绑着,屁股露在外面。旁边放根棍子,谁见了都要往你屁股上打三棍子。这叫整家法。〃
郑秋轮紧紧抱着维娜,同蔡婆婆答腔:〃是吗?〃
蔡婆婆说:〃如今这些偷的抢的,都是解放时杀掉的那些土匪投的胎。掐手指算算吧,他们转世成人了,正好是你们这个年龄啊。报应。〃
维娜笑笑,说:〃蔡婆婆,你说的都是反动话啊。〃
蔡婆婆说:〃我怕什么?〃
维娜仍是冷,往郑秋轮怀里使劲儿钻。忽听得蔡婆婆笑了笑,维娜忙推开郑秋轮,坐了起来。蔡婆婆说:〃我是你们这个年纪,早做娘了。〃
维娜问:〃蔡婆婆生过孩子?〃
〃生过三个,都是哄娘儿,早早的就离开我了。〃蔡婆婆叹道,〃我那死鬼,放排去常德,好上个常德府的婊子,就不管我们娘儿几个了。〃
郑秋轮舞了下手,叫维娜别乱说话。雨还没有歇下来的意思,风越刮越大,雨水卷进门来。蔡婆婆说:〃龙王老儿发脾气了。〃她说着就起身去关了门。屋里就同夜里一样黑了。却感觉蔡婆婆在不停地走来走去,收拾着屋子。她是没有白天和黑夜的。
蔡婆婆说:〃就在我这里吃中饭吧。我去睡会儿,起来再给你们做饭吃。〃
郑秋轮说:〃不了,不了。我们坐会儿,雨停就回去。〃
蔡婆婆说声莫客气,就没有声音了。坐在茅屋里听雨,没有暴烈的雨声,却听得更真切。雨打枯草的声音,雨打树叶的声音,雨打泥土的声音,风卷狂雨的声音,都和在了一起。细细一听,似乎还可听见秋虫在雨中吱吱而鸣。
郑秋轮伏在维娜耳边,轻轻地说:〃维娜,你在听雨吗?〃
〃在听。我想哭。〃维娜说。
郑秋轮便摸摸维娜的脸,把她搂得更紧。他的手慢慢感觉到了湿润,维娜真的哭了起来。郑秋轮用手揩着她的眼泪,他的心里也软软的。维娜在他怀里扭动起来,胸脯紧紧贴着他。那个令他惶惑不安的地方,他总是不敢伸手触及。
蔡婆婆已呼呼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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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完芦苇的原野上,离离漫漫的野艾蒿白了,像服着丧。维娜总有些不知从哪里来的怪念。比方说艾蒿,端午时人们拿它挂在门上,说是可以避邪。可她总把艾蒿当作不祥之物,它让原野更显荒凉,让秋风更显萧瑟。维娜想像艾蒿总是长在坟地里的,想着就有些怕人。
在这片荒原上,她和郑秋轮常常从黄昏徘徊到深夜。秋越来越深了,湖却越来越瘦。通往湖边的路越来越远。维娜初次遇见郑秋轮的地方,夏天本是湖面,如今早已是干涸的黑土,龟裂着,像无数呐喊的嘴、怒张的眼。夜空寒星寥落。
有天下午,农场闲工。郑秋轮背着书包,跑到维娜宿舍外面,喊道:〃维娜,出去玩吗?〃
出来的却是戴倩,笑咪咪的,说:〃郑秋轮,进来坐坐吧。〃
郑秋轮说:〃我不进来了。维娜呢?〃
戴倩说:〃不知她发什么毛病,清早就出去了,同谁也不说话。〃
听得里面有人在说:〃戴倩,你操什么心?又不是找你的。〃
戴倩便红了脸,转身往房里去了。
郑秋轮独自往农场外的荒原走去。他心里着急,不知维娜怎么了。他想维娜不会去哪里,只会去湖边。他边走边四处张望。原野没有多少起伏,极目望去可达天际。他往平时两人常去的湖边走,果然见维娜坐在那里。
〃维娜,我到你寝室找你哩。〃郑秋轮跑了过去。
维娜回头望着他,却不说话。郑秋轮问:〃你怎么了?〃
维娜说:〃我收到了爸爸的信。〃
〃家里有事?〃
〃没有。〃
郑秋轮说:〃那就该高兴啊。我爸爸是不给我写信的。〃
维娜说:〃我爸爸自己最苦,却老是写信哄我。每次收到他的信,我就难受。〃
〃你从来还没有同我谈过你爸爸哩。你爸爸他……怎么样?〃郑秋轮试探道。
维娜说:〃我爸爸是荆都大学的历史系教授,早就离开了讲台,下放到荆都南边的一个林场,在那里做伐木工。那个林场在猛牛县境内。我爸爸不是个普通教授,他是明史专家,很有名的。〃
〃是吗?我就敬重有学问的人。〃郑秋轮说。
维娜叹道:〃我爸爸吃亏就吃在他的学问上。他的研究有自己的理论框架,又只认死理,就遭殃了。爸爸每次来信,都嘱咐我要好好劳动,立志扎根农村。其实我心里清楚,他只希望我早日回城去。〃
郑秋轮也不禁叹息起来,说:〃谁都盼着早些回去。那天在蔡婆婆家,暴雨封门,漆黑如夜。你哭了起来。我没有问你为什么哭,却知道你哭什么。我心里也有些灰,几乎绝望。被大雨困在那样一个茅屋里,想想自己的前途,什么都看不到。〃
维娜低声说:〃是啊,都看不到前途。我们全家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够回大学去教书。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啊。我姐姐已从下放的农村回城了,在汽车发动机厂做车工。爸爸妈妈就我和姐姐两个孩子。妈妈也在爸爸那个大学,在图书馆做管理员。我妈妈本是学英语的,却从来没有用上过。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教我英语。你别说我吹牛,我的英语水平比我的中学老师好。我妈妈是个读书很多,却从来就没有自己见解的人,日子过得诚惶诚恐,谨小慎微。也好在妈妈是这个性格,小心翼翼护着这个家。不然,只怕连个家都没有了。〃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郑秋轮嘿嘿一笑,拍拍维娜的脸蛋,〃真的,你今后教教我的英语,好吗?〃
维娜说:〃这年头还学什么英语?没用。〃
郑秋轮说:〃会有用的。我说你也不要把英语荒了。〃
〃好吧,我听你的。唉,我爸爸就是肚子里的墨水太多了,才挨整。〃维娜说着就叹息起来。
郑秋轮笑笑说:〃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走,我俩去湖里偷鱼去。〃
维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