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 作者:雪夜冰河-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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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钟大头啊?你个球的没死啊?没死你不来板子村寻俺?你这伤不是在淮海负的,俺没拿刀砍你的脸,你是在哪里光荣的?”
“哼哼,和你一样,你是38军,老子是42军,咱前后脚去的朝鲜。”
“我们书记带人走别的道儿了,这边俺说了算。你招牌既然亮了,俺在志愿军里官没你高,战功也没光鲜,可也是负伤残废下来的,跟你一样也瞎了一只眼。乡亲们发现了粮食,不得不出来弄回去点。咋地,咱俩个算二十多年的老交情了,要为这点粮食开枪?”
“原来你去了42军,你们还替俺们解过围哩!客套话吃饱了再说,既是一家人,说话就不用拐弯了。老钟,粮食是板子村人先发现的,理应有个先来后到,你们打了俺们村的书记,现在又带着百十条枪过来,俺就带这么点人和你们讲个道理,还是占地方的吧?按当年军衔,你是我的上级,按照现在的军衔,我是你的上级,现在命令你们放下武器,也不为过分。”
“要是还在部队,你的命令我自当服从,可你我都是复原的农民了,也就不听你这套了。啥军衔不军衔的。俺也从没把这玩意当回事儿,不当吃不当喝的,这个时候你不也球的饿的浮肿?粮食是你们先发现的,这话不假,俺们村也不赖这个。可是如今你们村儿和我们村都饿死这么多人,大家都只差半口气了,也要讲个见者有份吧?在朝鲜咱们潜伏的时候,一个冻土豆一个班分着吃,也不论是谁的……哦,你没熬过这日子,一场仗就光荣回国了。再说,粮食是在山沟子底下发现的,是咱两个村的交界所在,要按当年鬼子的辖管,那个地方还是俺们村的地界儿。俺带人来拿当年没打扫干净的战利品,这是天经地义吧?俺原本只想带几个民兵过来,可乡亲们饿疯了,拦也拦不住。你既然出头了,就请你这老首长给个说法,从咱老战友的情分上、从无产阶级团结互助原则上,你就给俺们西堤北人一个说法。粮食或多或少俺们是要拿点走的,能熬过初春就行。听说你们郭书记讲了:那些粮食板子村自己都不够吃,西堤北村饿死多少他管不了。俺当年听了你的话,伤好之后就参加了革命队伍,也就是为了早点打完仗,让咱河南乡亲们早日踏实下来有口饭吃。如今那山洞里明明是沉甸甸的四十四麻袋麦子,一百五十斤一袋,六千多斤的救命粮,你们就宁肯吃个囫囵饱,而眼看着俺们西堤北人全村饿绝?见死不救?”
钟文辉的理直气壮让老旦心里发虚。西堤北人如果没有粮食救济,必定厄运难逃,从去年入冬他们就断了粮,已经有不少户人死绝了。他说的粮食数量和谢国崖讲的差了一半,郭平原的说法此时也无从考证。钟文辉和自己交往虽然不深,却渊源极深,此刻开枪是万万使不得的,但是两边都饿得要疯了,僵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你既然说粮食是俺们村先发现的,就还算讲理,你说有那么多粮食,俺不知道,大家可以一同去看,只是不能再动手。你们伤了俺们书记,俺们伤了你们几个人,大家扯平。你约束你的人,俺约束俺的人,大家把枪都收了,拿回去,咱们一起去那粮食处,不管多少,俺们村分你们点,让大家能多撑几个月,也算是俺们村的一份心……你们要硬抢,大家就往死拼,俺不能看着板子村人到嘴的救命粮食飞了,如何?”
钟文辉回头看看饿得摇摇欲坠的乡亲们,自己也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听到粮食这个字眼,胃里哗啦啦地就泛起了胃酸,引得一阵剧痛。老旦的建议算是给自己面子了,为这些粮食开枪,后坐力都受不了,人更是打不着,况且开枪抢粮的罪名,早晚逃不了公社的追究。
“中!就俺你说的办,你的人也把枪全收了。把枪全收了,二喜子你们把枪都带回村里去。粮食不管多少,咱四六分!”
“不行,顶多二八开,真按你说四十四袋粮食,你们拿九袋,那也有一千三百多斤粮,够你们顶一阵子了。”
“不行,俺们大队人比你们多,饿死的人也比你们多,这点粮食不够,至少给个三七?”
“俺们也不够,多了没有,要不就在这里打!”
老旦咬牙切齿地说到。
钟文辉低头叹了口气,他知道老旦在这个村,从他回到西堤北就知道,可却从未想去找他,他受不了在老旦面前低三下四的那份罪,不就是早投降了几天么?就比自己官职高了。如今才感觉到,面前这个人虽然已经残破了,却仍然有一股刚硬的军威,不是自己硬撑着一口气就能压得住的。钟文辉向后面挥挥手。西堤北人并不发表意见,在他们看来三七开和二八开此刻区别不大,赶紧去拿到粮食,干嚼上一捧麦粒儿才是正经。于是他们很听从钟文辉的话,只一会儿就把枪捆成了垛,装上车拉回去了。老旦让谢老桂也把枪都收回去。谢老桂有些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老旦轻声怒斥到:
“日你妈的,动起手来你一颗粮食都吃不到,他们有五六个老兵,那个疤脸一个人就能屠了你们这帮鸡鸡娃。他当年是俺手下败将,可老子如今少了条胳膊,少了几根肋骨,站都站不住,早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西堤北的援军和板子村的打援队伍汇到了一起,踉踉跄跄地奔向发现粮食的地方。粮食已经被郭平原等人搬出了山洞,的确有四十四麻袋,都打开了在检查。见两边的人涌了过来,郭平原等人有些慌乱。老旦说明了原委,也和郭平原说西堤北那边是自己的老战友,多少得照顾一下,否则打起来也占不了便宜。郭平原看着西堤北人血红的眼睛和前面那几个恶汉,也有些怕了,就向谢国崖说到:
“粮食一共是四十四袋,把边上那九袋给他们,剩下的赶紧搬走!”
西堤北的人一拥而上,奔向那几袋粮食,人群拥挤着,践踏着,彼此阻止着,竟然没人能到得了粮食面前。钟文辉等人想拦,早被百姓们推到了一边。谢国崖等人早已把那三十五袋粮食搬上五辆板车,一溜小跑往板子村推了。老旦和郭平原断后。老旦回头看了钟文辉一眼,见他已经淹没在那饥饿的人群里了。
刚走出一里地,老旦听到一群人追将过来,回头一看是钟文辉和一众愤怒的后生,手里竟然又拎着枪。老旦大惊失色,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扭头看郭平原,郭也是脸色煞白,几乎慌得坐在地上。
“老旦,你他娘说话跟放屁一样,有没有点信用?”
“咋的?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九袋粮食不是讲好的么?你们还不满意么?”老旦强按惊慌问。
“那九袋都是被压在最下面的,早被雨水泡了个透,都他娘的发了霉风了干。看上去没事,手一捻就是灰粉,刚才俺们村几个后生吃了,现在就吐白沫了。你们做的够狠,一颗好粮食都不给我们,逼着老子来抢!”
老旦这时看清了他手中的枪,竟然是一只崭新的三八大杆儿,估计是从洞里刚掏出来的。郭平原腿上哆嗦着,因有老旦在身边撑着,硬着骨头反驳到:
“大家的粮食都是一样的,都是发了霉的,回去得煮过才能吃,粮食本来就是俺们村发现的,现在给你们就算是救星了,你们还挑三拣四,早知道一颗都不给你们……”
“日你妈的,俺们村的几个人刚才已经饿死在粮食边上了,那粮食宁可饿死都不能吃……日你妈的!饿死,毒死反正是个死,老子先拿你来垫背……”
钟文辉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手脚抖若筛糠,鼻子里竟然“呲”地冲出一股鲜血。他猛地拎起枪来,极其熟练地拉开枪栓,那是老旦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钟文辉的枪闪电般指向郭平原,老旦都来不及说话,他就勾下了扳机。
“轰!”
原本应该清脆的枪声变成了象是小钢炮的声响。火光中,三八大杆的枪栓和座头等零件被炸飞,稀哩哗啦的砸碎了钟文辉的半个脑袋。老旦惊愕了一阵,方明白是那枪炸了膛,毕竟是多年前的老枪了,里面不知道是不是生了锈或是进了沙石。钟文辉是老兵,不可能不明白这点,只是暴怒之下早已经把检查枪支忘得一干二净了。
钟文辉半个脑袋带着红白相间的脑浆飞到一米之外,将他身边的一个后生染得斑斑驳驳。那些后生见了这恐怖的情形,早已吓得六神无主,扔下手里的枪,一步三跤地跑了。老旦低头去看钟文辉的脸,却只看见一只圆睁的眼睛,把人世间最为阴怨的眼神定格在其瞳孔之中了。
“我日你妈!”
老旦勃然暴怒,抬脚向郭平原踹去。郭平原早被吓得瘫软在地了,被他狠狠地踹出老远。郭平原身下淋漓的屎尿从裤管儿里流将出来,发出一股恶臭……
“爹……”
老旦突然觉得一阵疼痛从体内泛起,心脏象是被一只利爪穿过胸膛死死攥住了。刹那间他感到天晕地旋,眼前白花花的泛起一汪大水。水光里,有盼正和几个年青人跑来,他们瘦弱得同水沟中的蒿草,飘飘呼呼地靠近了。老旦眼前终于变成一片漆黑,重重地栽倒在地。
抢回来的粮食救了板子村人的命,剩下的粮食虽然也有些发霉,但都被大家煮熟吃光。挨家挨户都分到了极其少量的粮食,就这么将就着捱到了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西堤北村又派人来交涉过两次,但是粮食已经一粒都不剩地分给各家了,此后,西堤北人就再没来过。
西堤北钟文辉之死,被那几个吓傻的后生描绘成了老旦的开枪神速——没见老旦拿枪,子弹已经爆了钟文辉的脑袋。西堤北人放弃了武力挑衅的想法,同时也放弃了生命。开春的时候那边传来消息,全村人已经饿死八成,剩下的人拢在一起,蹒跚着走出了西堤北,下落不明。后死去的人都没人掩埋,各家各户都坐着躺着大小不一的尸骨。路过的人推开一户人家,只见四具白骨整齐地躺在炕上,衣服或许是被人扒掉了,连一块布都没有留下。在屋子里的四面墙上,有人用炕灰写满了几十个字:惨!
老旦病倒了,这一倒就是多半年。郭平原懂得些赤脚医生的诊疗,说他没病,就是饿得久了伤了元气。他受伤的身子骨原本就脆弱,几乎半年没吃过什么肉,天天只有一点菜汤糠团充饥,身子早已经虚的一塌糊涂。老旦的生命力让郭平原万分惊讶,这几乎已经是一具熬干的油灯了,竟还能够仅凭几口粥就能够继续喘气。在经历了西堤北那次死亡的惊吓后,郭平原骤然对老旦产生了巨大的敬意,并萌生出一种迷信式的崇拜,认为钟文辉的那一枪之所以没要自己的命,并非是那只枪的问题,而是老旦的煞气保佑了自己。他从亲戚家牵来一只三个月大的黄狗,送给老旦看家护院以表心意,老旦欣然接受了。郭平原似乎顿悟了一些事情,也不再象从前那样计较权力得失了,说话也和气得象个老妈子。公社对抢粮事件的调查也被他挡在外边,对老旦新的批判会,也因为他的保护未能召开。村民们对他的尊敬嚯然提高,觉得这人已经变回了多年前那个给八路推车的乐呵呵的小平原子。
在板子村人即将吃完最后一粒米的时候,国家的赈济粮终于到了公社,再分到各个大队。劫后余生的人们已经连欢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只顾嚼着几乎已经忘记味道的麦粒和大米。饱吃一顿之后,便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哭了一阵,便开始有人喊“毛主席万岁”了,于是所有的人都喊起来,直到把干哑的喉咙都喊破了。此时艳阳高照,无风无云,天却突然下了雨。人们一下子禁了声,纷纷抬头看天,只见那雨下的密密麻麻,一根根小水柱直垂到大地上。村民们煞是觉得稀罕,连连称奇了!这难道还不是福兆双至的好日子么?不少人伸出舌头去尝。有人说这雨是甜的,有人说这雨是涩的,鳖怪说都不是,是一口的血腥气。不管怎样,村民们都觉得这雨毕竟是老天爷的恩惠,似乎可以看得到那绿油油的庄稼和蔬菜了,老天爷毕竟还是给大家留了一条活路。
“老天爷万岁!”
鳖怪高亢的嗓门放声大叫了。
“赶紧闭上鸟嘴!你这是什么思想?还想不想活了,除了毛主席,你还敢喊别人万岁?”
谢老桂狠狠地推搡了鳖怪一把,鳖怪猝不及防,坐在地上一个结实的屁蹲。鳖怪的老婆不干了,一个头槌将谢老桂顶了个仰倒,摔得他一身泥水。
“喊老天爷万岁咋了?老天爷不下雨,不让咱发现那些鬼子的粮食,咱早就死个球的了!”
鳖怪的婆娘也有一把好嗓子,她这一喊,全村人几乎都听见了。谢老桂的婆娘见男人吃亏,伸开十爪就朝鳖怪婆娘抓将过来,乡亲们把她们拉开了,说要打也吃饱了再打,省点力气还要种地哪。
老旦终于熬到了吃上正经的米面,从濒危状态中渐渐丰润了起来。大队里有了米面,很快又有了蔬菜,最后终于有了猪肉和鸡蛋。量虽有限,不过看来板子村的粗粮和鸡鸭很快就能跟上来,到时那日子就象是神仙过的了。有盼饿下去三十多斤,但是精力仍然旺盛,成了生产队的排头兵,饭量大如牛,半年下来长回去了,又是一条壮硕的好汉。
这时,中央开始在农村进行“清工分,清帐目,清仓库和清财物”的运动。板子村开始有序的进行生产和建设调整,恢复元气的乡亲们不敢怠慢,纷纷投入了新的生产之中。
翠儿终于没有恢复过来。她干瘪而脆弱,如同村口被扒光皮的大杨树一样无可救药了,吃多少就拉多少,佝偻的身体也再不能挺直,浮肿虽然消了,头痛病却落下了根儿。好在郭平原调理了一些草药给她,说于性命无碍,只是苦吃的太透,着实硬挺不起来了。郭平原关照了翠儿,说翠儿不必再出工了。不去干活了,翠儿倒也乐得掺着老旦下地四处遛遛狗,这狗极通人性,十分恋主,别人喂的东西根本不吃。老旦给它起了个名:五根子,算是纪念战场上那个可爱的老乡娃子。
“活过来了……托主席的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