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 钵-尤凤伟-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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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中有在村外遇见的那个要求把他带走的半老头儿,他也看见了我们,赶紧把脸偏向一边。后来他说那时他十分恐惧,只担心我们讲出他有逃跑的企图,那他就没命了,他还说他很感激我们,当然后来就不仅仅是感激了,还有其它更复杂的心情,自然这是后话。斗争会开始了,虽然我们的耳朵已参加过,对一切已不陌生,但眼睛看到的,比听到的更加触目惊心。现在想想,我们参加的那次斗争会还算温和,没有发生打死人的情况,田庄在土改中打死两男一女,那是后来的事。一开始是侯队长做动员,他说我们共产党人坚持的是彻底革命精神,革别人的命彻底,革自己的命也要彻底,可有的人就是不肯这样做,比方这个田宝安,家抄了,可他还要留一条烂尾巴,真是财迷心窍顽固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村长带头喊口号:打倒田宝安!清算田宝安!下面的人跟着喊,田宝安浑身哆嗦,嘴里呜呜啦说着什么话,听不清楚。侯队长大喝一声你把右手举起来,田宝安就慢慢举起右手,在汽灯底下,台下的人看到他手上戴着个金戒指。田宝安放下手,侯队长又喝道:不准放下!举着!田宝安听话地再次举起手,这只手就自始至终地举着,好像在向人炫耀他的财富。侯队长又喊:田宝安你讲讲是要财还是要命?田宝安举着手回侯队长的话,声音大些了,能听见说的什么,他说他不敢不革自己的命,可想革革不了,手上的戒指就是取不下来,怎么也取不下来,他说戒指是小时候耍顽皮戴上去的,一戴上就摘不下来了,家里的老人怕他疼,就不让他摘了,就老戴着,人一年年长大,手指头变粗就更摘不下来了,他实在不想留,可想不出摘下来的办法。侯队长说你自己不想革命,就让别人替你革好了。侯队长说完把目光投到台下,问有谁自告奋勇帮助田宝安革命呢?立刻有两个汉子跳到台上,一个抓住田宝安举着的手,一个使劲往下撸戒指,只撸得田宝安嗷嗷直叫,一腚坐在地上,气得两个汉子朝田宝安拳打脚踢,接着再撸,田宝安哭嚎起来,两个汉子就松开手,骂骂咧咧地跳下台子。一时间出现冷场,都把目光对着台上的侯队长,侯队长的脸在汽灯底下显得青黑,咬牙道:妈拉个巴子!连根指头都斗不过还斗什么国民党反动派!现在我声明,这个戒指不交公了,换钱买牛,谁把戒指弄下来牛就归谁。台下立刻像炸了窝,侯队长又喊:都听见了没有?不行动,难道家家都有牛不成?我不相信,没牛的现在举手!不少人举起手,这时有一个人站起身,一边向台前走一边说老子缺牛耕地哩,他跳到台上,这时就听见身旁的顺东轻轻叫了一声,这一叫我就认出这跳出来的汉子是他的房东,人出奇得黑,我们背地里喊他老黑,这老黑有股子蛮气,可对我们还不错,我们去找顺东他还给吃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花生。我心里有些惊异,想他愣愣的一个人能有什么办法呢?大概别人也这么想,把目光一起对准他。这时他已跳上台,朝侯队长问:侯队长你说话算话么?侯队长说算话,你能弄下来就给你买牛。他又问不管啥办法都行?侯队长点点头。他向台下转过身大声喊:田疤拉来了没有?下面有人应声:来了。他说你家隔的近,回去拿把斧子来!台下“哗”地一声,我也一惊,心想难道他要断指取物吗?抬眼看看侯队长,再看看村长,都不动声色,村长还装上袋烟抽起来,烟雾在汽灯光下弥漫着。老黑像个打擂台的人站在那儿摩拳擦掌,没多大工夫,那叫田疤拉的人提一把斧子来到台前,对老黑说,咱先说下,你得了牛得借给我用,中不?老黑说中。田疤拉“咚”地一声把斧头扔到台上,台下又是“哗”地一声,只见老黑捡起斧子,一边试锋刃,一边朝田宝安走过去,吓得田宝安嗷地一声叫,扑通瘫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哭嚎着说兄弟求你了,没了指头就不能干活了,全家老少没法养活呀。老黑说我家也有老少,管不了你那么多,谁叫我缺牛用。田宝安又赶紧转过腚给侯队长磕头,哭叫说侯队长救我!救我!见侯队长不理不睬又转向村长,哭诉着说大兄弟,平日我没亏待过你呀,看在本家的份儿上救救我吧!村长闷声闷气说共产党革命为先,说完又一口接一口抽烟。田宝安嚎啕大哭起来,那真是山崩地裂啊,那时候我想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话,田宝安就是这样啊。老黑剁田宝安指头那残忍一幕我是无法讲述的,别说讲,只要想起来心就不住地颤抖。当老黑把那枚血淋淋的戒指呈给侯队长时,我看见侯队长向我们扫来锥子似的目光,这时我突然明白侯队长为什么要让我们参加斗争会了,他是杀鸡给猴看,让我们知道留“尾巴”就是田宝安这样的下场。也幸好我们早早地领悟了这一点,并心甘情愿地遵循他对我们的引导,在参加过斗争会后,我们不再犹豫,立刻“清除”自己的“尾巴”,交给雷觉让他转交给侯队长,要不是这事在顺东那里出现差错,我们这个小团体在田庄的“革命净身”也就彻底完成了。“差错”是谁也没料到的,现在想想简直是一种黑色幽默:田宝安的悲剧竟然在顺东身上发生了,戒指从手上取不下来,怎么用力也取不下来,大家凑上前帮忙,不行,同样做不到,顺东吓得脸色煞白。为防止这事让老黑知道,我们把顺东转移出来,送到我的房东家,继续解决问题,可仍不成功,倒把顺东痛得龇牙咧嘴真是无奈,戒指就像在指头上生了根。顺东哭咧咧地诉说着对这事的疑惑,说田宝安的戒指是从小戴上的,指头长粗摘不下来情有可原,可他戴上没几天,且中间还摘下来过,怎么在关键时刻就这样了呢?他怀疑是老天在惩罚他,惩罚他的不孝。他说他爹前不久死了,他本应该回家奔丧,可他没这样做,置死父生母于不顾,自己逃之夭夭,这是报应。大家不认可顺东的反省,因为说到这一点谁也不比顺东强多少,古训曰:父母在不远游,我们都背离了这一条,不单是游,并且在逃,已经离家几千里,还不知道将会到何方,也许今后永远不会再见到自己的亲人。我们不理会顺东,还因为眼下已顾不上其它,只有尽早把戒指问题解决,才能化险为夷。大家开动脑筋,想出各种办法,如用冷水浸手,用油润滑等,反正能想到的方法都不放过,可试来试去都不管用。贾开分析说很可能是精神紧张所致,紧张致使肌肉扩张,变型,因此须减缓内心的压力,使肌肉松弛下来,想想似乎有些道理,大家便试图缓解顺东的情绪,劝慰他,告诉他无论出现什么情况我们都要保护他,不叫田宝安的惨剧在他身上重演,让他放心。不料顺东的情绪非但没好转,反而更糟,张口说出很刺耳的话,他说闭嘴,全是骗人的鬼话,什么保护,你们保护得了吗?砍田财主的时候,他的几个兄弟都在台下,有哪个上去保护他?没有,一个也没有,有血缘关系都这样,换成我,你们就能挺身而出吗?我知道你们会怎么说,会说从正义和人道出发,狗屁,要是这样,白天怎么不发挥正义和人道,站出来保护田宝安?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剁了指头。不错,我也没这样去做,我承认我没有勇气与邪恶斗争,你们也同样啊,难道轮到我,你们就勇气十足了吗?鬼才相信!听顺东说出这样尖刻的话,我们的心像被刀刺,但并不怪罪他,知道他是被吓坏了,恐惧让他歇斯底里,况且他的话也不是没一点道理的,就拿田宝安来说,虽然我们与他没有血缘亲情,也没有同志友爱,可他是一个人,一个我们的同胞,从正义与人道出发,我们本不应该袖手旁观,可我们什么也没做,成了可耻的看客,恰如顺东所说,我们缺乏勇气,只因为我们恐惧,暴力使我们变成懦夫。顺东质问得对,假若斧子朝他的手砍下,我们能去拯救他吗?真的不敢说,因为暴政的威力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一样的。当然,即使心虚,我们仍然还要安慰顺东,这是在无法帮他摘下戒指的情况下,我们唯一能做的。我们对他说尽管我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仍是同志是好朋友,亲如兄弟,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下他不管,我们会尽力去做。顺东突然哭起来,说看在我们一块抗日的份儿上,你们不能丢下我不管呀,呜呜——我们先是一怔,接着一起朝他点头,说一定一定。顺东慢慢止住哭,不料却向我们提出一个令人吃惊的要求,他要大家都不交出戒指。我们哑口无言,都清楚顺东是怎么想的,他是在拉大家当垫背,危难之际能想出这种自救的办法也真让人啼笑皆非,我们知道这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只会“全军覆没”,可我们还是答应了他,雷觉将收上去的戒指发还给本人,大家当着顺东的面戴上,看着顺东感激涕零的样子,我突然觉得这张脸很陌生,同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9
临近中午万还没回来,打手机又不通。已到赴宴时间,不能再等,就留了字条出门。这时司机万虎气喘吁吁跑上楼,满脸惊慌,连声喊出事了,出事了!我和姜先生为之一惊。
事情非同小可,万遭人绑架了,绑匪不是黑道上人,也不是果农,而是厂里的工人。本来放假回家了,不知从哪里听说厂子要倒闭,就一起赶回厂讨要欠薪,要不到,就把万绑架走了,扬言不给工钱就撕票。万虎说的情况大致如此。
姜先生听罢神情严峻(我头一次见他这样),问万虎:什么时候?万虎说上午十点多钟,我和万总刚要往市里赶,让人堵了。姜先生问小万他人在哪里?万虎摇摇头。姜先生转向我说,我马上回厂,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说姜先生你不能回去。他问怎么?我说怕有危险。他说危险事情我经历过了,没啥大不了的。我说回去也于事无补,没准会使事情复杂化。姜先生说可问题总是要解决的呀,光回避怎么行?我说不是回避,是稳住,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姜先生问有什么途径?我说首先可以考虑报警。万虎说对,让公安把绑匪抓起来。姜先生不满地看了万虎一眼,说什么绑匪,你欠人家工钱不兴人家要?我还不知道这回事,这个小万怎么能不给发工钱。我说还可以与他们谈判。姜先生叹息一声说那就谈判吧,别把事闹大,人家不就是要工钱吗?我点点头,问万虎:知不知道是谁带的头?万虎说是榨汁机上的吕厚忠。我问能不能找到他?万虎哭咧咧说他们绑了人肯定躲在暗处不出头,咋找?姜先生说他们的目的是要钱,哪有不出面的道理?我觉得姜先生说的有道理。姜先生又说无论如何我得回厂,小万在他们手里,他又拿不出钱,没人出面怎么行。我还是担心姜先生的安全,转向万虎问那个吕厚忠有没有前科?万虎反问啥叫前科?我说就是以前犯过案子。万虎说没听说。我又问工人知不知道姜先生在这里?万虎说好像知道。姜先生说知道就好,就是不知道也得让他们知道,不然怎么办?说毕朝万虎挥一下手。
姜先生走后我立马赶到报社“老弟”订的那座酒店,见到“老弟”我没讲万遭遇绑架的事,怕节外生枝。总起来说“老弟”给我的印象不坏,年轻、热情、豪放,也很有正义感,听了我的诉说很愤慨,表示一定帮这个忙,并当场责成一个跑工业口的记者进行调查,说一旦发现有不正之风和腐败立刻见报。“老弟”的态度使我宽慰,也看到解决问题的希望,美中不足的是这顿饭吃得胃不舒服,这同样与“老弟”有关,“老弟”曾在德国呆了几年,养成西方人往酒里加冰的习惯,而他的那些下属也深受熏陶,大力效仿,席间加冰不止,只怪我缺乏这种锻炼,冰水就在胃里作起祟来。
回到旅馆要与姜先生联系,记起他没有手机,在这方面他是个落伍的人,自己不买,女儿送也不用,而从他的具体情况出发,是很需要的,他不找别人,别人还要找他呢,比如现在。与姜先生联系不上,我便拨了万的手机,通了,耳机里传来如万那般浓重的本地口音,可我断定不是万,办了几年厂的万不会一张口就粗鲁地问你是啥个人?何况这种情况手机一定在绑架者手中。我说我是万总的朋友,他在吗?耳机里的人凶巴巴:万胜利死了。我一惊,想这么快就撕票了?又觉得不会,要这样绑架的目的就不是要钱,而是杀人。我意识到对方是在发泄情绪,就说我知道万总还活着,你们不会杀他的。他问你怎么知道不会杀他?我说你们的目的是讨薪,为这个不会杀人。他说那得看万胜利这小子识不识相了,识相……反正三天的期限,不给钱就要他的小命。我真正担起心来,因为这种说法符合此类事情的“章法”,恐吓中暗藏杀机,这便显出可怕。我觉出握电话的手有些发抖,毕竟有生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惶恐中努力清理自己的思绪,很快明确自己用不着害怕,绑架者给了三天期限,还有回旋的余地,倒可以利用这次通话机会向绑架者讲明厉害,让他们不要做荒唐事,这样想也就心定,就对着话筒缓缓说:你们一定不要做傻事,保证不伤害万总的性命,只要万总活着他就会给你们工钱。对方冷笑一声说给个屁,厂子要倒闭了,还拉了一腚饥荒,他完了。我说他完不了,厂子也倒不了,这个我敢打包票。他说你是他啥个人,敢给他打包票?我说我是万总的朋友,我了解情况。对方问你了解什么情况?我说你们一定知道,这个厂是一位老华侨投的资,这位老华侨有雄厚的经济势力,欠你们的那点钱,不在他的话下。对方说不就是那个姓姜的老头儿?看不出像有钱的样儿。我心想你们才见过几个有钱人啊,还能看出有钱没钱。当然,姜先生的具体经济状况我也不清楚,但我清楚要愣往大处说,说得越富越好。我说你们知道姜先生有多大家底吗?对方反问你知道?我说我知道,我去过他家,光那幢房子就值几百万美元。他问合多少人民币?我说几千万,他还有许多产业,价值不会低于一个亿。对方停顿一下说:他的钱再多,在这儿也玩不转,他没有后台。我问你怎么知道他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