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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威尼斯日记-第2部分

小说: 威尼斯日记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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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云南的时候,每到山上野茶树发新叶,就斩一截青竹,寻到嫩芽,采进竹筒里捣一捣,满了拿下山来。等里面干了,劈开竹筒,就会得到一长节,姑以名之“茶棍”。茶棍去了野茶的火气,沏出来,水色通透嫩黄,用嘴唇啜一啜,鲜苦翻甜,岂止醒脑,简直醒身,很多问题都可以想通。

    意大利人酷爱咖啡,最普遍的一种称Espresso,用专用的小金属壶煎,得一小盅,加奶和糖,随各人习惯。我试过,不加奶和糖,为的是得其本味,饮后生津但不解渴,通夜不眠,体内生邪火,跃跃欲试,尿赤黄且有沫,大概伤到肾了。也许是没有饮惯的缘故。

    年初在罗马城一个小吧,朋友去柜上买咖啡,我在店里觅得两个座位。正庆幸间,朋友过来说你要坐着喝吗?错愕然后得知站与坐是两样价钱。

    饮茶,用电脑语言说,内定值(default)是坐着的。

    十一日Raffaella Gallio来,她在上海音乐学院学过古琴,有个中国名字叫“小兰”。年初我和米塔去意大利北部山区时到她家,在厅里歇息,忽然远远看到灶边墙上挂着一幅墨色立轴,笔法好熟悉,近前一看,果然是黄慎的,画的是一个捧花老人。

    黄慎(1687…177?)是“扬州八怪”之一,早年从上官周学工笔,后来变画法为粗笔,善画人物。这一幅画的老人是卷发虬髯,面容有点像笑着的达。芬奇,举着一篮花。画的右上角有“嘉庆御览之宝”椭圆章,印歪了。皇帝在皇家收藏的画上印收藏章,以清高宗(俗称乾隆皇帝)最为讨厌,看过就盖,好像政府单位的收发员。

    我曾奇怪为什么将清高宗叫成乾隆皇帝,清代以前没有用年号称皇帝的,例如不会称唐玄宗为天宝皇帝,注意了之后,发现清代十个皇帝每朝只用一个年号,所以用年号称清代皇帝,亦是民间的一种方便。

    黄慎写字好勾连,喜怪笔,字是有名地难认。这幅画上他题了一首诗,首句“学道不成鬓已华”,接下去的两个字即不能辩识,好在他的同乡雷鋐将其诗集辑为《蛟湖诗草》,其中也许收录了这首题画诗。

    画的落款是他的字“瘿瓢”和名章“黄慎”。

    画上既有皇家收藏印,也许是末代皇帝溥仪从宫里传出来的。溥仪在他的自传里讲他经常用赏赐的名义,让亲族将宫里的文物带出去。手下的太监也常常偷盗,以至于为了掩盖结果,竟烧掉了储藏文物的一间房子。溥仪一九二五年离开紫禁城的时候,带了大批的文物,很多都散落民间了。

    我于是问小兰如何有这样一幅画。小兰说在中国时见到喜欢就买了,很便宜,问这是谁画的?我如此这般说了一下,告诉小兰最好不要挂在灶边,这画该是进博物馆的。小兰亦不以为意。

    小兰来,我记得黄瘿瓢的那张画,于是问她收好没有,小兰笑说挂到楼上去了。我这次再到意大利来,带了转录的上海姚门父子弹的古琴曲给小兰。

    小兰上大学时在威尼斯,于是带我到巷里串,俨然地主。随她走,到了一处,小兰忽然说,当年上学时几个同学租了附近一个老太太的老房子,凡有男生来,老太太就大声说话,很厉害,养的一只狗,又常常来小兰她们房间里撒尿。

    我说倒可以找找看这位老太太还在不在。于是就找,找来找去总是寻错。小兰算了一下,在威尼斯上学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终于找到了,小兰指着隔了一幢楼高处的一个圆窗。我望着圆窗,想那老太太居高必看得见海,怎么还脾气大呢?

    沿威尼斯岛北面的海边走,小兰指着海上的木桩说它们是可以拔起来的,木桩本是平日标示水上航道的,古时候敌人打来时,威尼斯人就拔掉木桩,没有了木桩,敌人的船就会陷进水中浅处。

    古代的威尼斯并非只有富足与豪华。

    小兰在Rialto桥附近看到一家小书店,进去买书,于是与老板Sergio Volpe先生相识。临走时,Sergio先生说过几天送我一本书,那本书现在不在店里。

    这个店很小,楼梯上都摆的是书。有一个老人在角落里看书,游客们轰轰烈烈地从店前走过。

    十二日G先生、N先生、马克和我四个人晚餐。菜中有一道扇贝,非常鲜美,壳亦好看。希腊神话的维娜斯生自壳中,真是合情理。年初我在佛罗伦斯的乌菲兹博物馆看波蒂且利的《维娜斯之诞生》,近看用笔很简,但实在是饱满。整个博物馆里的东西都是饱满,有元气,正所谓的酒神精神。美术学院里米开兰基罗的《大卫》石像,真是饱满,他所有的作品都饱满,连受苦受罪都是饱满的形体在那里受苦受罪。

    文艺复兴,复兴的是饱满的人文精神,论到造型,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都早将原理确立了。

    G先生问到共产主义及中国传统。

    G先生说还要看在美国圣地牙哥举行的美国与意大利帆船比赛的电视转播实况,于是大家散去。

    路边小店的灯将窄巷照得有些恍惚,来往的人遇到了,侧身而过。

    《教坊记》有一则说到:圣寿乐舞,衣襟皆各绣一大窠,皆随其衣本色。制纯缦衫,下才及带,若短汗衫者以笼之,所以藏绣窠也。舞人初出,乐次,皆是缦衣舞。至第二叠,相聚场中,即于众中从领上抽去笼衫,各怀内中。观者忽见众女咸文绣炳焕,莫不惊异!

    这是一千年前为皇帝祝寿的舞蹈,《旧唐书》的《音乐志》里说:“若圣寿,则回身换衣,作字如画”,所以看来还会变出字来,当时有诗人记录过例如“太平万岁”。

    《教访记》的珍贵还在于崔令钦不但记载“其然”,还记载“所以然”。这种舞蹈现在仍有,例如运动会开幕闭幕时的团体操,观众席上变化的标语。现在的观众看了,也还是“莫不惊异”。

    九月在西班牙的巴塞隆纳的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我们肯定还会看到这种古老的把戏。

    十三日下午路过威尼斯音乐学院,听到有人在练声,另一个窗户传出钢管的声音,于是进去张望。里面的院落天井极豪华,大约是旧时贵族的府邸。想起北京的中央音乐学院,亦是在一个王府里。

    从音乐学院出来,过学院桥,桥头便是威尼斯美术学院,索性也进去看一看。不料刚在门庭小院举头,即被门房指手划脚喝了出来。

    我想我在威尼斯充的角色,在别人看来是个日本角色。去店里买地图,老板用日本话问我要哪一种,我虽然中国话说得最好,想通了,操英吉利语说,我是中国人呀。

    老板一拍额头,叹道,我的妈(mamma mia),我好不容易才学了几句日本话。我说没关系,哪国人都会付你“里拉”的。

    十四日马克送我一本他翻译的《茶经》,里面收集有精致的插图。马克做的注释占了书的三分之一。为引用藏在日本的中国典籍,马克特地去过日本。

    马克亦认识小兰,说他参加了小兰在威尼斯大学的毕业考试,那天小兰弹中国古琴的时候,所在的大房子的窗忽然都自动打开了,真是奇怪。

    如果从物理方面讨论这个奇迹,是不是很无趣?

    我问马克,在威尼斯读东西时常常看到“北方蛮族”,这“北方蛮族”到底是什么人呢?

    马克说,就是我呀。

    马克的头发是浅栗色,属金发一类,眼睛蓝灰色。一般意大利的女人认为金发是美,金发应该是当年“北方蛮族”的头发。历史的归历史,现实的归现实。

    以我有限的直观来看,地中海沿岸的种族的混合,包括东方的阿拉伯人、南方的北非人、北方的“蛮族”。这种混合的结果,就是意大利的男女非常好看,腿修长有力,脖子精致,额头饱满,腰部微妙,像脸一样的有表情。天生的卷发和暗色皮肤的人非常多,肥胖臃肿的人在人口比例上很少。我曾问过一个人为什么意大利的胖子少,回答是“胖子都被我们赶到美国去了”。

    不少中国画家因为画《大卫》石膏像,错把大卫当欧洲美男子,其实大卫是实实在在的阿拉伯美男,他是以色列王,鼻梁坚挺,嘴唇有变化,卷发。北方欧洲人是直发,斯堪地纳维亚人为典型。当地中海东南方的文明灿烂时,“北方蛮族”赶时髦,将头发烫卷为美,我们现在还可以从英国法官头上的假卷发体会到当年的趋时遗绪。古希腊得非洲人种与文明的传布,于是古希腊的俊男美女雕像,无一不是卷发,给中国画家们的学生时代添了不少麻烦。

    现代中国人的爱烫卷发,应该是近代对西方世俗审美的隔代趋时,因为《水浒》里的赤发鬼刘唐还是古典丑男,现在则是男女刘唐满街走,意气风发。

    意大利人的血源混杂使他们的嘴唇有造型。欧洲北方人的嘴,像用刀在鼻子下面横砍的一条缝。我的经验里,亚洲人的嘴有形状,这一点在佛像上得到典型的表现。

    当一个意大利人看着你的时候,虽然没有说话,但嘴的造型已经在表达意义了。意大利人的手势太强烈,因此掩盖了嘴的妙处。

    因为头骨的造型,意大利人的脸到老的时候,越来越清楚有力,中国人的脸越老越模糊,模糊得好的,会转成一种气氛。

    在意大利的车站等车,你如果有兴趣观察意大利人是危险的,结果是车开了你都不知道。

    现在的中国人在讲到中国人的时候,常常会误以为占人口多数的汉人是一个血缘单纯的族裔,文化亦是传统单纯的文化。这种误会我想是由于汉字的保持不变,而汉族其实是杂种,只是近代以来杂交被人为阻断了。

    公元前一千多年前,周人自西而来,这个“西”是多远的西呢?由文字史看来,从那时起,被规定为亚洲的被称为中国的这块土地上,文化一直是混杂的,也因此而有生气。最明显的文化混杂时期是公元三世纪到十世纪,手上的这本《教坊记》记载的仅是其中短短四十年。

    《出内》一则说:范汉女大娘子,亦是杆木家,开元二十一年出内。有姿媚,而微愠羝。

    “愠羝”就是“胡臭”,古代时指从西域来的人身上的味道,我怀疑即是“胡人”的语源。“胡臭”后来叫“狐臭”,“羝”是公羊,不是狐狸,“愠羝”是羊羶气。“杆木家”就是爬杆溜索的能手,唐朝有不少诗人用诗描写当时的场面,威尼斯亦有不少表现中东一带来的“杆木家”的风俗油画。《教访记》里提到教坊里的人“儿郎既娉一女,其香火兄弟多相爱,云学突厥法”。《北史》说“突厥法”是“父、兄、伯、叔死,子、弟及侄等妻其后母、世叔母、嫂”,《隋书》说“突厥法”是“父、兄死,子、弟妻其群母及嫂”。

    《眼破》一则说:有颜大娘,亦善歌舞。眼重,脸深,有异于众。能料理之,遂若横波,虽家人不觉也。尝因儿死,哀哭拭泪,其婢见面,惊曰:“娘子眼破也。”

    “眼重”就是睫毛厚,现在西北的人说姑娘好看,是“毛毛眼”。“脸深”,就是颧骨不突出,亚洲蒙古人种、马来人种的颧骨是突出的。由面孔的样子可以看出颜大娘是从中东或中亚以西的地区来的。“横波”,说的是蒙古人种的细长眼形,颜大娘将自己的颜面化妆成汉人的样子。现在美国人希望自己能像亚洲人那样体毛少,所以时兴刮和拔体毛,有点像这位颜大娘。

    《压婿》一则说,翻筋斗的裴承恩的妹子叫大娘,歌唱得好,哥哥将她嫁给爬杆的姓侯的,大娘却与常在皇上身边的伶人赵解愁私通。

    姓侯的病了,大娘与赵解愁打算用药毒死他。同班子里的王辅国、郑衔山与赵解愁是哥们儿,又和姓侯的是老乡,于是悄悄告诉也是同班子的薛忠、王琰:说给侯大哥,晚上要是有人送粥给他,千万别喝。

    晚上果然有人送粥,姓侯的就没喝。

    深夜,大娘带引赵解愁来杀自己的男人,郑衔山主动要求背土袋子。灭了屋里的灯,很黑,郑衔山把土袋子放在姓侯的身上,但不压住姓侯的嘴和鼻子,其他人都没有发觉。

    天亮了,姓侯的没死,当然就是官司,皇上下令范安及追查这件事,结果是赵解愁一伙人每人挨了一百下。

    姓侯的没死是因为土袋子没有压嘴和鼻子的缘故,又有一种说法是因为土袋子裂开了。后来班子里的女人们互相开玩笑说:姐们儿(原文是“女伴”)!以后要是缝压你男人的土袋子,仔细缝结实了,可别让它开了绽。

    裴承恩的姓,是当时西域疏勒国的姓,所以裴大娘不是汉人,应该是西亚的姑娘。说她歌唱得好,西亚一带的女声多沉韧,即现在所说的磁性的声音,或说声音性感。她哥哥的名字叫承恩,大概这个承恩承的不是一般的恩。不过皇上没想到杀人者都是自己身边的伶人、宠幸者,不杀了,打一百下吧。

    唐朝的李氏皇族,也不是汉人,而是西亚的血缘,毛发是卷曲的,所谓“虬髯”。由西亚人做统治者,风气当然是爱好歌舞,性格开放。《教访记》记的是公元八世纪唐玄宗时的事,也就是中国人常常称道的“开元”、“天宝”遗事。这个玄宗皇帝李隆基,让中国狂欢了四十多年。

    玄宗宠爱的大诗人李白,亦出生在西亚的碎叶,即现在的原属于苏联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的托克玛克。他的诗颇多酒神精神,我常觉得他的有些诗是弹“东不拉”伴奏的,相比之下,杜甫的诗明显是汉风。李贺的诗亦是要以“胡风”揣度,其意象的奇诡才更迷人。

    当时势力最大的军事将领安禄山,是突厥人与波斯人混血,史思明则完全是波斯人。安禄山自己会说多种胡语,镇守的河北,多为东突厥人。当时有人自不说汉语的河北回长安,预言安禄山必反。

    我有不少江苏的朋友长边鬓胡子,蒙古人种是山羊胡子。作家叶兆言、苏童都是胡貌江苏人,剃掉头发,活脱标致罗汉。自古南方多胡商,福建泉州人就多阿拉伯人裔传。最古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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