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曹征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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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来喜在茶社里闲聊。看见对面蔡老板家的儿子蔡豆豆在门口一闪。他心动了一下,心想怎么不找这个小孩打听打听呢?于是就让陈家奇去喊,可陈家奇回来说,孩子还没放学。来喜讲,这不是出鬼吗?刚才我明明看见他伸了一头!就这时,他打了一个激灵,心里噗噗乱跳。来喜立马追了出去。
从学校到来喜家有一条巷子,是小敏上学的近道,穿过去就是学校正门。但来喜这天不知哪根筋接通了天线,他断定小敏没走便道,他想如果小敏受到威胁,巷子里是最不安全的地方。小敏没那么傻,电视里也一直有安全教育的提示。她一定是走人多的大马路。而且他也断定,那个伸了一头就跑的蔡豆豆肯定和小敏此时的处境有关。这样一分析,似乎又把事态看得太严重了。
可他确实猜对了。当时跟来喜一起追出去的还有两个辩友,他们共同见证了那个场面。他们讲这就叫父子连心。你不亲眼看见你都不相信常人还有这种功能。
在东门菜场外面,他们看见一群男孩子堵住了小敏和另一个女孩。来喜拦住了两个辩友,叫他们从菜场后门过去,他说。不急,我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搞什么鬼。于是他们就在菜场的一架大棚底下见识到了当今小孩子玩的后现代把戏。
这群孩子起初是推搡嬉笑。两个女孩见逃脱不掉,就互相打开书包,取出里面的螺丝刀。但毕竟对方是男孩。很快她们的书包和武器就被缴获了,然后就把两个女孩分开,小敏显然是他们的重点目标。一个为首的男孩问,跟你家人告状了吧?小敏答,没有。没有?没有你妈怎么到学校去捣乱?小敏答,我怎么知道?孩子说我老实告诉你,你们家的一举一动全都被我控制了,你告一次状我就收拾你一次。你自己讲怎么办吧!然后那孩子掏出一把跳刀,噌的一响刀就出来了,那刀就在手心里一下一下地拍。另一个女孩叫了救命,可那是菜场,过路人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来喜觉得这个动作眼熟得很,好像经常见到。后来想起来这是在模仿一个电视剧里的老大。那孩子年纪也不大,三年级能有多大?但显然是个头目,脑袋很潇洒地一摆说,给她上菜!然后另一个小孩就喊来了,用作业本子捧来一截屎,说还是热的。然后一帮小孩就跳着脚喊——
趁热吃。冷了腥!
趁热吃,冷了腥!
两个女孩终于号啕大哭起来,小敏被两个男孩架着,小便流了一地……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大家都不会相信,这是班上同学自发地组织的一个跟踪团,这个跟踪团是这样的有组织,有计划。有分工。来喜更不会相信,上学期还是他们班长的小敏,能在这个学期被全体同学迅速地孤立和迫害。更有甚者,他们在收到满意的效果后还要写喜报,这天的事件被标上了“喜报第五号”!
这些喜报送给谁?那个小头目说,是给黑板报写的。他是新任班长,他说,谁让她以前对我们不好?
以前小敏是不是对你们都不好?他问那帮孩子。那么以前你们为什么不整治小敏?小敏究竟有好大罪过值得你们这么恶搞?这些问题小头目不能回答,蔡豆豆不能回答,他们都不能回答,连小敏和另一个女孩也无法回答。
看看天就要黑了,两个辩友坚持要把他们送到学校去,那帮男孩急了。有两个还哭起来。叔叔放了我们吧,叔叔放了我们吧,二回再也不敢了。来喜想想还是算了,他挥挥手,放他们家去吧,这肯定不是小孩子的事,他们才八九岁哎。
他们回家时,小敏趴在他背上说,爸,我不想上学了。
听得他鼻子一酸。他抬起头,吸了一大口气,又吸了一大口气才憋回去。
8
小敏还是去上学了,是钱素素送她去的。放学,也说好是钱素素去接小敏才答应。小敏以前从来不要人接送的,上三年级了反倒怕了。
钱素素家来说,她没看见黑板上有喜报。来喜心里正烦,讲你是猪脑子啊?他报喜是有目标的,还非要登黑板报吗?钱素素就突然发作了,说要不是你那张屁股嘴,哪有这些破事?以前哪个老师不喜欢小敏?你把她害成这样你还有理了。本来学校只收两百,你现在花了多少?花了钱不讲,还买的尽是提心吊胆!
来喜被骂得灰头土脸,赶紧逃将出来。想想也是,所有这些麻烦不都是因为那天光顾着嘴巴快活吗?那天也是倒霉,怎么刚好碰见杨校长呢?碰见就碰见了,你扯那些鸡巴蛋干吗呀?
来到陈家奇的茶社,大家说快来看哈马斯领导人发表声明了。来喜突然冒一句:老天爷给你安这张嘴,是喊你来吃的,不是喊你来讲的!众人一愣,都不看电视了,转而来研究来喜那张脸。那张脸也确实奇特,平时也还松弛,有点四十岁的沧桑感,嘴角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微笑,可这会子全都抻平了,五官向四周发散,好像里面有个无形的绷子。要把他那张脸绷开,绷直,绷成一幅平面的画。
众人有点害怕,说这是急火攻心,谁来给他掐掐?然后又是泼冷水又是掐人中,来喜一口气才缓过来。这七手八脚的过程其实他心里都明白,就是口不能言身子不能动,只得由他们摆布。缓过来后想想,自己才四十岁,怎么就成了这副鬼样子?不觉泪就有了,心也掏空似的,陡然一灰。
头天帮来喜抓小孩的辩友来了,把情况一说众人才有点明白。大家认为这事绝不能算完,于是又想到了记者,七嘴八舌说,学校就怕记者,老师就怕记者,他们都怕记者。可是省城里现在风头又转了,那记者在电话里说,现在抓行风已经抓完了,上头又在抓商业贿赂了,再说教师节就要到了,你正面宣传她还差不多,保证能发稿。记者的叔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把侄子教育过来,答应先来采访采访再说。记者讲我吓唬吓唬他们也许还行。
记者派头还是有的。开着小吉普,扛机子的背机子的拿话筒的来了好几个。学校也算配合,让老师把上回出来证明的学生一个一个挑出来,接受采访。可出鬼的是,这些孩子一个一个都翻了供,说上回是瞎说的,上回是听别人说他才说的,上回是被记者叔叔吓的,上回他们不敢不那么说。记者又问,你们班是不是有个跟踪团,天天跟踪任敏上下学?他们都笑,说那都是他们自己瞎吹的,哪有什么团?
记者脸都青了,说我最后再问你们一次,有没有看到老师拽任敏的红领巾?二十几个小孩面对摄像机镜头,就像经过统一培训过似的,齐声高喊:
没——有——!
记者有记者的职业道德,他们卷卷电线,跳上吉普就走。他叔叔跟在后头喊,吃过晚饭再走啊?但还是匆匆赶回省城去了。
来喜已经在读月酒家定好一桌,此时要退也退不掉了。众辩友还有些不好意思,来喜脖子一梗道,你们把任来喜看成什么人了?喝!
喝着,便晓得叹息。叹世风日下,叹扯谎不打草稿。叹这帮小孩明知是在扯谎,还这么理直气壮!讲居然还晓得怎么积极行动怎么迫害别人,才能讨老师欢喜。真是不得了,这帮小孩才八九岁啊!讲他们已经晓得利害关系了,得罪同学与得罪老师,哪样对自己最有利?他们甚至已经无师自通,晓得把握这个向老师表功邀宠的机会,令人汗颜,绝对汗颜!还讲这样的喜报跟华老栓手上的人血馒头简直一模一样,血糊糊的!那元老派端着杯摇头晃脑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名士派便接一句泰山崩乎梁柱摧乎?平民派拍着桌子喊:各位。你们想过没有,再过十年二十年,他们就是法官就是律师,他们就是管理国家的人!众人默然无语。
只有来喜,悄悄下楼把账结了,独自往陈家奇的茶社去。此刻他反倒清醒了,心想这事转变得也太离谱,就是有人教,那么多小孩子都能众口一词?走路还要喊一二一呢。他想通过陈家奇做做蔡老板的工作,只要能把那个蔡豆豆的嘴巴撬开,所有的谜底都一目了然。
蔡老板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唯唯诺诺,又是让座又是点烟。一般外地来的生意人都是这样,虽是有两个钱,对本地人还是不敢得罪的,但问到小孩子的事就一百个不吱声,也不肯把儿子叫出来。
磨到半夜。来喜急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说蔡老板你只要把真相告诉我,我保证不出卖你!没想到蔡老板也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陈家奇。陈家奇说,你望我没用哎,凡事都有个因由,你们家教育小孩就这样教育的?扯谎没事?你欢喜他扯谎?那蔡老板吭哧吭哧说。我是个外地人,我敢得罪哪个?别讲不知道什么真相,就是知道。我能叫自己小孩为你作证吗?我找死啊?你们也老大不小的年纪了,你们问问自己,换了自己你们会怎么做?你想想自己长这么大,当真没扯过谎吗?当真没害怕过吗’你要真那么纯洁,我都不知道你怎么活下去!
来喜噎了半天,他都要哭出来了:那也要凭良心啊?
这时蔡老板老婆不知怎么冲出来,大声喊:良心多少钱一斤?这都什么时代了还凭良心?它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懂事的人我见过,这么不懂事的人还真没见过!滚!
他两个一惊,面面相觑,只好滚将出来。
9
钱素素有个弟弟叫钱勇,是在外地做陶瓷生意的,从小就是个街油子,在本地也有不少朋友,不知从哪听讲了这件事,就从上海赶回来要为小敏出气。这是他自己这样讲的,因为他宣称是一辈子不讨老婆不成家的,小敏就是他的心头肉。我们小敏给人家欺负成这样,我还能不出手吗?牛逼得很。来喜平日顶看不惯钱勇这一套,但人到了这一步也是没法子。病急乱投医,还真的心存希望。
吃着饭,钱素素讲。人就这么个东西,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越吃了亏的越想扳回来。越扳不回就越想扳。结果就越陷越深。
来喜讲,你不就是埋怨我嘴臭吗?我承认我嘴臭总可以了吧?是我惹的祸我不赖账,任打任罚都由你。只要有个解决的法子,是泡屎我都把它吞下去!
话音刚落小敏就哇地吐起来,吐得泪流满面昏天黑地。好容易才把她劝止住,一餐饭已吃不成了,钱勇又趁机大吹一番他回来迟了让小敏吃苦了,如果他在家又怎样怎样,恨得来喜直想撞墙。
等小敏睡下后,钱勇把谱也摆够了,才伸出两个手指头道:我有两条路能把这口恶气出掉。随便你们挑。于是来喜两口子就把颈子伸得跟鸭脖子一样,等他指路。
一条叫花钱摆平。他讲现今世界没有什么事是摆不平的,只要肯花钱。所以现在上海北京广州那些大城市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生意,开摆平公司。具体讲就是花钱买通有权的人,把那个狗屁老师开掉,喊她下岗,喊她讨饭去,你一口恶气不就出掉了吗?要花多少钱呢?我估计这种小地方一个教育局长顶多二三十万就搞定了。二三十万算什么钱啊?湿湿水啦。
钱素素往起一跳,钱勇往后一仰,差点从椅子背上掀下来。素素说,钱勇你要有二三十万我也不要出这口气了,气算什么?你给我买套单元房吧,你那个什么抽水马桶我们也能用上了。
钱勇眼睛夹夹说。那么还有第二条路,那就比较简单啦。找几个弟兄把她做了。花不了几个钱。不老实就再做,一直把她做老实为止。只是老姑娘了没多少吸引力。完了一脸坏笑。
素素说,不要瞎讲。
钱勇嘻嘻笑,她还巴不得有人天天去做她呢。
来喜闷头吸烟。一声不吭。等着素素说话,心想你钱勇也就这个水平。那钱素素终于耐不住了,说小勇哎,你从哪来赶早回哪去吧。你老爹老娘,来喜的老爹老娘还都想过安稳日子,你行行好吧。
钱勇还不服气,说你们这观念太落后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第二条路也不是什么丑路嘛。人穷嘛。你不走老路怎么搞呢?
夜里,两个人都睡不着。素素突然叹气道,人怎么就不长进呢?本以为他在外头见过世面了。能出个好点子,谁知还这样。
来喜说,他不就卖个抽水马桶吗?还能长进到哪去?你以为啊?
素素一下就凶起来:卖抽水马桶怎么啦?你那张嘴还不如抽水马桶!你那是木马桶,土马桶,臭马桶!然后就呜呜地哭。
来喜怄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绞疼,眼睁睁地,三星偏西了。
紧跟着又发生一件事。那天是九月十号,教师节。那天小敏一家来就自己一个人躲在屋里不吱声,也不写作业,只是愣怔着,两只眼像玻璃球一样呆愣着,一点光都没有。这都是后来钱素素想起来的,当时她只顾做饭并没有注意。
吃饭时来喜照例是要开电视看新闻联播的,那是他的专用时间,其他时间归素素和小敏。但他开电视的那一刻,小敏浑身一抖,饭碗差点掉下来。这也是后来想起来的,当时也没注意。
接下来就是小敏把自己关在屋里,饭也不吃了。怎么叫都不出来。来喜急了,说我不看新闻了行吧?以后也不看了行吧?你饭总要吃啊小妈妈哎!后来素素就去哄,哄了半天小敏才哭出声来。
小敏说我是爱老师的,我真爱老师的,我没有骗人。他们不信。老师也不信,现在连马红:红也不信了,谁都不理我了。马红红就是上次陪她回家的同学,发誓要和她同生死共患难的小姊妹。
原来县电视台要在教师节办一台综艺节目,请了很多明星很多大腕很多领导。老师说要求参加的人很多,只能在班上选二十个。小敏举了好多次手都选不上。下课以后小敏又去找许老师,她说她知道错了,想跟大家一起去。许老师说那是大家选的她也没有办法。可是后来她看见马红红也去参加了,马红红也没选上,怎么老师单独让她去?
听得来喜心如刀绞,把一张脸换过五六种颜色,门一带也上街去了。
这哪叫选举啊,这是一场折磨。可怜孩子太小她还不懂!还要跟着举手!你有什么错?你错在哪了?可他又不能说。错的是老师不是你!
他沿着旧城墙走了一大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