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濑溟-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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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或有不可抗生者在。然可抗不可抗总是相对的;能适应不能适应,要亦视乎生物本身之如何。其若不可抗者,得毋有生物本身之发展有偏,临变不能回旋应付之因素在耶?假如不落一偏,其或能灵活应变焉,未可知也。此本身发展方向之有偏,即我所谓歧误之岐也。而歧则由误来。何以言之?
夫生命固时时在发展变化,不断适应环境之有变,将度过一关一关以赓续向上也。当其所向之偏也,果谁使之?──谁使其发展之失乎中耶?发展是它自己发展,失中是它自己失中,无可归咎于外。窃以为是必其耽溺于现前方法便利,不自禁地失中耳。质言之,是其所趋重转落在图存传种之两事,而浑忘其更向上之争取也。如上文所云,现存动物得从本能解决了两大问题而自安自足者,正同属此一回事。即此一息之懈,便违失生命本性。我所云岐误之误,盖指此;我又云岐由误来者,胥谓此也。读者毋疑吾言之落于唯心论也,试看生物进化中既进而复退之寄生动物(附着于其他有机体而不复动),讵非耽溺现前生活方法便利而违失生命向上之显例?在从原始生物经历脊椎动物终于出现人类之一脉,其步步发展总不迷失方向者,亦岂有他哉?正无外向上奋进曾不稍懈而已。是则问题只在懈不懈,岂不明白乎?
前既言之,生物进化即是从局向通而发展;其懈者,滞于局也。滞于局者,失其通。吾故谓现存生物于宇宙大生命之一体性都不免有隔。盖自一面看,一切生物说,通者是通的;而另一面看,则其通的灵敏度大为不等。人类而外各视其在进化程中所进之度可以决定其通灵之度。唯人类生命根本不同,只见其进未见其止,其能灵之高度谁得而限定之耶。其独得亲切体认一体性者在此矣。
第六节略说自觉及意识(上)
人心以理智之趋求乎静,不期而竟以越出两大问题之外,不复为所纠缠;此固生命本性争取灵活,争取自由,有容已。同时亦须认识到:要解决一个问题,事实上就必有超过解决此问题的力量乃得而解决之。理智作为解决问题之一种新途径来说,不如是即未得走通,并不是多余的。何以见得不是多余的?成就得理智与否,必以其能成就出知识与计划来与否为判。人类以外之高等动物非无理智这萌启也,顾未能于环境事物摄取其知识,从而有计划地处理事物,则势必仍自依重本能以生活。此观于前述莎立、栗齐之两事不既可见乎?上文曾提出其心不够静,今更点明是在其心缺乏自觉。
自觉与心静是分不开的。必有自觉于衷,斯可谓之心静;唯此心之静也,斯有自觉于衷焉。但今点出自觉来,较之徒言心静,其于知识及计划之关系乃更显明。
于是我们来谈自觉。
自觉是随在人心任何一点活动中莫不同时而具有的,不过其或明强,或暗弱,或隐没,或显出,殊不一定耳。例如:人在听到什么声音时,他不唯听到了而已,随即同时还自知其听到到什么声音;人在自己说话的同时,还自知其在说什么话。甚至一念微动,外人不及在而自己知之甚明。不唯自知其动念而已,抑且自知其自己之知之也。儒书有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上中第五个知字正指其自觉昭明而言。人有感觉、知觉皆对其境遇(兼括机体内在境遇)所起之觉识作用,而此自学则蕴乎自心而已,非以对外也。它极其单纯,通常除内心微微有觉而外,无其他作用。然而人心任何对外活动却无不有所资藉于此。佛家唯识学于能见之〃见分〃、所见之〃相分〃而外,更有〃自证分〃以至〃证自证分〃之说;审其所指,要即在此中深微处。质言之,这里所谈自觉为吾人所可得亲切体认者;彼之所云自证分,殊非吾人体认所及,只能理会而承认之。一粗一细,不尽相当,推断此自觉应是根于彼自证分而有者。(下文续有论及。)
自觉之在人,盖无时不有也。第其明、暗、强、弱、隐、显往往变于倏忽之间,一时一时不同。大抵心有走作──心向外倾斜去──自觉即失其明。略举其例:在匆忙中便不同于悠闲这时;悠闲时较少向外倾,而一匆忙便向外倾去矣。在动作惯熟中便不同于不熟练时;不熟练时较为用心在当下,而动作惯熟则此心每转向别处去矣。常说的〃印象深刻〃,意即谓当时观感中留有之自觉明强。若所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则正是其视、其听皆缺失自觉也。盖心神不定,有所牵引于外,自觉即失。顾又不难猛然自己省觉心神不定。
吾人机体内部生理运行,属在植物性神经通常无自觉也。一有病不适,辄或自觉之矣。大抵自觉不自觉系于用心不用心,注意不注意。凡自觉之所在好心之所在。中国道家功夫,于其机体内部生理运行皆有自觉,且能相当支配之,正以其〃收视反听〃恒时潜心于此耳。
更当知道,人的天资高下不等,又或气质各有所偏。例如:有坦率而不免浅躁之人,亦有稳重而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前者在方动间疏于检点,即其疏于自觉也。后者不论其有容物之量或不能容物,其喜其怒皆存于自觉中(或思维中),而为其优于理智之征。
总而言之,既从本能解放而进于理智的人类,于静躁之间是有很大伸缩性的。其往往出入乎自觉或不自觉者在此。从可知陷于本能而不得拔的物类生命,岂复有自觉可言。更申言以明之:动物生命中缺乏自觉是确定的;人类生命既进于自觉之域,亦是确定的。但人们临到生活上,其生命中的自觉一时昏昏然不起作用,又几乎常常有的。虽说是常有的,却为懈怠不振之象,而非其正常。且其作用亦只在当时隐没不显而已,其作用自在(未尝失)也。容当于后文论及之。
自觉蕴于自心,非以对外,而意识则是对外的。意识一词于英文为consciousness,原属自觉之义。然则兹二者其为一为二乎?今确切言之:内有自觉之心一切对外活动──自感觉、知觉以至思维、判断──概属意识。乃至人的一切行事,论其本分胥当以意识出之。无意识即同于不自觉。不自觉则知难乎其为知,行难乎其为行。但如上文所说,这却又几乎是人们生活中所常常有的。人们通常总是出入乎自觉不自觉之间的。且自觉虽或隐没不显而其作用又自在,则于其隐显强弱明暗之间更难加以区分。所以当我们说自觉──就其蕴于内的一面说时──须得从严;当我们说意识──就其对外活动一面说时──无妨从宽;虽则自觉和意识原来应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例如人们生活上所常常有的那种事情,我们都不可能说为无意识的动作(他们动作时非无意识拣择),而实际上其言动之间的自觉固又极其不足也。
人类的一切有所成就者,何莫非意识之功。但不是那悠忽散乱的意识(悠忽散乱只让光阴虚度),而全在意识的认真不苟。质言之,就是:任何成就莫非人心自觉之力。凡人类之所成就,从大小事功以至学术文化之全绩要可分别用〃真〃、〃善〃、〃美〃三字括举之。然而试看此三者其有一非藉人心自觉之力以*自觉与意识既为一心之两面,又且从严从宽而异其宜,故我于自觉别以awareness为其英译,而不用consciousness。此未审在英文上是否妥当,希望高明指正。得成之者乎?无有也。
关于吾人之所以得成乎善,所以得成乎美,且待后文论及道德、论及艺术时说明其事。至若求真恶伪实存于人心活动之随时自觉中,是为吾人知识学问得以确立之本,则将在此简略一谈,用以完成此章主题计划之论述。
古语云〃直心是道〃。求真恶伪者,即人心之直也。伪者欺伪;伪则不直,故恶之。求真,非他,只不自欺耳。求真恶伪是随着人心对外活动之同时自觉中,天然有的一种力量。例如核算,一遍、两遍能至数遍,必明确无误乃快。脱一时未得其便,恒不洽于心,歉仄难忘。此非有利害得失之顾虑乎其间也。例如在核算生产经营之盈亏数字时,吾人初不因喜盈恶亏辄以亏为盈,而必求其数字之真是已。此不顾及利害得失而是则是、非则非者,盖所谓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昭昭乎存于自觉之中,只须坦直不自欺便得。
大抵一门系统化的知识可称之曰科学。其所以得成系统化者,盖因其有合于客观事物之真(或者近真),乃前后左右不致自相违忤抵触(或者一时未易发现),而往复可通,且资之以解决实际问题效用不虚也。然此足以自信而信于人者,非科学家在其进行调查研究分析实验中,自觉明强,一力求真,清除伪误,其能得之耶?如或稍有牵动于利害得失──例如急于求成──而不能是则是、非则非,立言不苟则不成其为科学家,不成其为科学矣。在科学上其精而益进于精者,固不徒在其人之勤奋,尤在敏于自觉,于理稍有未臻精实,辄能觉察不忽不昧,因以督进之也。
第七节略说自觉及意识(下)
求真恶伪是人心天然所自有的,纯粹独立的,不杂有生活上利害得失的关系在内。何以能如是?此必须有以说明之。
旷观人类之感情意志虽复杂万状,却不妨简单地以两大相异之方向总括之。这两大相异之方向,就是:好和恶、或取和舍,或迎的拒,或趋和避,……如此之类。在高等动物的生活动作上亦不无感情意志之流露,而且与人情多相类似,要亦可总括于此两大方向之中。不难看出:生物生命上之所以表见有此相异两方向者,盖导因于生活上利害得失之有异而来;至于其为利为害,为得为失,则一视乎其在图存与传种两大总是上之如何以为决定。然在一般动物依循本能之路毕生为两大问题而尽瘁者,固当如是耳。既迈进于理智而不一循本能生命活动有非两大问题所得而限之的为类(请回看前文),其情志之向背是否亦限止在其利害得失上?这是一个问题。再则,此所谓求真恶伪者当亦不能不属在情志之两大方向内,高若它与两大问题之利害得失无涉,其又何从而来耶?这又是一个问题。
虽然前后两个问题互相关联,统属后文论述人类伦理道德时之所当详,然在此亦不能不简略地有所回答。试为分说如次。
求真恶伪──是则是,非则非──属于吾人感情意志两大方向之一种表露,是肯定的。儒书之言不自欺其心,即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以明之是也⒁。后儒阳明王子有去〃只好恶就尽了是非〃,亦可见。
所以有此两大方向之表露,一般说来,固然或直接或间接来自两大问题上的利害得失;但非即限止于此,而有超乎其上者。此即在计较利害得失外,吾人时或更有向上一念者是。此向上一念何指?要晓得。人类生命是至今尚在争取灵活、争取自由而未已的,外面任何利害得失不能压倒它争取自由的那种生命力。当初理智的发展,原作为营求生活的新途径而发展,故从乎营求生活的立场吾人时时都在计较利害得失是在所当然的。但理智的发展却又是越出两大问题之外不复为其所纠缠的(见前);尽管时时用心在应付和处理问题,即不以任何利害得失(诱惑、威胁)而易其从容自主自决之度也。
利害得失是相对的,是可以商量的,因而亦是可以彼此作交易的;而是非就不然了。求真之心〃无以尚之〃。是则是,非则非,无可商量;它亦不能同任何利害作交易(凡交易皆从利害之计算出发)。
古人虽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以喻不自欺其本心这真切,却须晓得此两种好恶有本质之不同。前者是对外,后者存于自学前者靠近身体属于本能,而后者恰相反之。前文(第四节)曾说,本能活动无不伴有其相应之感情冲动以俱来。凡在动物不无感情意志之可见者,一一皆与其本能相伴者也。人类生命既得解放于本能,其感情意志不必与本能相关联,然一般说来又大多难免关联于本能,如此靠近身体一类例是也。各项本能者是围绕首两大问题预为配备的方法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为的。因之,一切伴随本能而与之相应的感情亦皆有所为而发(从乎其利害得失而发)。不论其为个体,抑为种族,其偏于局守一也;则其情谓之私情可也。人类固不能免于此,却殊不尽然。若求真之心,其求真就是求真,非别有所为者,虽不出乎两大方向,却与利害得失无涉,我们因谓之无私的感情。所谓两种感情有着本质之不同者在此。
动物生命是锢蔽于其机体本能而沦为两大问题之机械工具的。当人类从动物式本能解放出来,便得豁然开朗,通向宇宙大生命的浑全无对去;其生命活动主于不断地向上争取灵活、争取自由,非必出于更有所为而活动;因它不再是两大问题的机械工具,虽则仍必有资借于图存与传种。(不图存,不传种,其将何从而活动?)原初伴随本能恒必因依乎利害得失的感情,恰以发展理智必造乎无所为的冷静而后得尽其用,乃廓然转化而现为此无私的感情。指出其现前事例,即见于人心是则是,非则非,有不容自昧自欺者在。
具此无私的感情,是人类之所以伟大;而人心之有自觉,则为此无私的感情之所寄焉。人必超于利害得失之上来看利害得失,而后乃能正确地处理利害得失。《论持久战》中说人类的特征之所以必曰〃自觉的能动性〃者,人唯自觉乃临于一切动物之上而取得主动地位也。非然者,人将不能转物而随物以转矣。吾书开宗明义曾谓:人之所以为人在其心;而今则当说:心之所以为心在其自觉。此章(第六章)开首(第一节)提出人心基本特征问题来讨论,今于章末便可作结束,郑重地指出人心基本特征即在其具有自觉,而不是其他。
人心特征在自觉之一义,方将继此更有所发挥阐明,用以贯彻吾全书。但在这里仍且就其有计划性者申说之于次节,用以结束此章主题之论述。
第八节知识与计划
人类以自然界之一物而出现于地上,顾其后乃一步一步逐渐转向宰制乎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