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在北京-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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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把吕峰盼走了!吕峰一走,咱们就占了那间房,也算在北京立住了,以后再慢
慢发展。反正干文化,不用吃大苦流大汗,也不求荣华富贵,图个安安逸逸小贵族
就行了。再说了,我经常出出国,出一次两个大小件免税指标,自家买足了,就卖
指标,一个卖它一千块,不是也算小倒儿?
说起两个集体宿舍里堆的彩电洗衣机冰箱烤箱,全是东洋货,连包都没拆过,
有彩电看不上,冰箱用不上,快成日本电器店了。最麻烦的是胡义屋里那架苏联钢
琴,还用大木头包装箱封着,天知道里面的琴键是不是早震错了位,若不及时调整
怕会走形吧。那次从法国回来胡义一定要在莫斯科下飞机,就是要去捞个便宜钢琴,
才三千卢布。在黑市上用美元换一美元能换十个卢布,一条牛仔裤卖几百卢布,六
十法郎一块的廉价电子表能卖三百卢布,连换带卖,玩儿一样就凑足了三千卢布,
让朋友帮着挑好用火车托运回来,扔在宿舍里像一口白茬儿棺材一样横卧着。当初
还以为赚了,谁知这二年苏联经济大滑溜,如今一件一百多块的皮夹克就能卖一千
卢布了,现在再去买钢琴,三件皮夹克就够了。可小雷说现在市面上根本没钢琴了,
好好儿的一个大国,折腾成这样,世界上竟还有轮到咱们这些倒霉鬼去发洋财的地
方。那些中国留学生在苏联混得跟土财主似的,在苏联人眼中都成了大倒爷,从避
孕套到方便面,什么货都倒。倒回大把的美元、钢琴、呢大衣。比那些留美国的神
气多了,上美国的只配干臭苦力活,从牙缝里抠美元,割了阑尾拔了牙挖了脚鸡眼
去打工挣血汗钱,回来还神气,打肿脸充胖子。也有发大财的。可那是少数,大多
数你我这样的只能混几年而已。美国的学位谁不知道怎么回事?连论文都不做,念
一年多就成硕士了。学理工科至少还学了先进技术,回来还能用,一就是一,二就
是二。学什么文学,大多数生吞活剥,回来照背如流,连问三个问题就答不上来了。
要我说不如多培养点英文教师更好点。
在林荫路上走着一头撞在一个人身上,那人正双臂吊在树上,吓死谁。再一看
周围有好几个人在练这种上吊操。怎么回事,小雷问。他们好像是瘫过的,正在恢
复。要么就是高血压胆固醇高什么的,据说这样吊一吊能降压,还能激活麻木的神
经。这几年生活提高了,这类病人越来越多了。那还用说,非病不可。从小吃苦,
前些年吃喝以碳水化合物为主,一个月才一斤肉,老了老了赶上了大鱼大肉,没吃
过,拼命吃,各种功能退化了,这么大补还不补爆炸了?不光是老人,都一样。和
遗传也有关系。中国人几千年吃菜的,现在突然学外国吃奶吃肉,其实是在改变人
种的特性。你看吧,咱们小瘦子中国人长到二三十岁出国一吃黄油大肉,人就全走
了形,十分丑陋恶劣。算了,咱们这辈子别中途变种了。这边能凑合就凑合下来,
清清淡淡地当当翻译家算了。
眼看到了宿舍,开始激动,昨天没有尽兴,今天可以在补一次。一地分居,真
叫残酷。天知道同屋小董的丈夫今晚也赖这里不走了,他们是想让小雷找地方睡去。
他在昌平工作,来一趟也不容易,转汽车地铁加步行,挺辛苦。可11点多了,小雷
上哪儿去!还跟着一个。面对现实吧,女士各睡床,男士一人一张凉席睡地板,这
四个人热热闹闹闲聊半宿。
两个男人的目的都没达到,因此聊起来特别起劲。胡义其实很看不上小董的男
人,一看就知道是跟冒守财差不多的根底,刚说几句就露出那种小地方人进了北京
不开眼模样,拐弯抹角地想用人民币按免税价买小雷那台“夏普”录音机,因为他
看到小雷又购了一套“健伍”音响,全原封不动堆在屋里。那台“夏普”才一百几
十块美元免税买的,只是小雷在国外几天的伙食费而已。其实她们团出去天天有人
请吃,省下的伙食费就全揣个人腰包了,这台“夏普”等于一分不花。那台“健伍”
七百多美元免税,一半钱是公家发的伙食费和零用钱,一半钱是卖指标的人民币换
成美元,也等于白捡。小董两口子哪知道这里面的学问,以为递根烟说几句好话就
能平价买了去呢。少说也得外加二百块小钱才行。对这种总想白捞便宜的人小雷只
一笑,说准备送给弟弟结婚用的,就打发了他。可胡义爱学北方方言,一听小董的
男人乡音十足,就顾不上许多了,很虚心地请教,刻意模仿。小董男人一听自己的
唐山话招人爱听,就彻底抛弃了好容易学了个半吊子的京腔,返璞归真地说起家乡
话,胡义就一字一腔地学,起劲儿地打发没有达到目的的黑夜。好像那天晚上是在
火车上过的一样,男男女女挤一块儿靠聊天打发时光。这“两室一厅”住的。
果然吕峰熬不住在“向导”平庸的日子,毅然决然放弃了北京奔深圳了,靠着
在中文系练就的三寸不烂之舌,头脑又活络,当电脑推销员了。盼走了吕峰,胡义
和小雷立即捞了一把,趁吕峰还没走,就先把小雷的半屋电器塞进屋,早早换了新
锁,算是把房子强占了。钢琴打开,冰箱起动,席梦思明晃晃地抬进屋,堂堂正正
响起“健伍”,震得半楼地板颤动,害得一楼住家上来抗议,说房顶震得掉灰渣。
好日子过了不出三天,房管科就分配一个新来的大学生来与胡义同居,并把吕
峰交上去的旧钥匙发给那小伙子。小伙子拿着钥匙带着女朋友兴冲冲来开房门,插
进去左拧右拧拧不开,全楼的人走来走去哧哧笑。小伙子以为错了,还问胡义这是
不是胡义的房间,胡义说:“没错,接着拧。”仍然拧不开,小雷下了班见此状,
立即轰他走,告诉他这间屋已变成家属宿舍了。小伙子不干,掏出住房证说社里就
是分配他来住213房间的。 小雷哗打开门,亮出一屋子日本电器,说你敢进来,我
丢一分美金就跟你没完。全楼的人像赶集似的争看这个辉煌的房问。小雷把音响开
得很响,说声要洗澡了就“咣”关上了门。人们都劝小伙子明天去找社里算账,这
是房管科拿他当枪使来打胡义的,这楼早就这么一间间地从集体宿舍和平演变为家
属宿舍了,社里一点办法也没有,你还想挤进来?妄想。别的事都好商量,毕竟是
文人。可房子是移民们的命根子,决不能有二话的。都为胡义说话,众志成城的样
子,让那新来的大学生在踏上社会的第一天就领受了生活的残酷。他哭丧着脸求人
们不管谁先把他的几个箱子给放进屋去过一夜,他今晚睡办公室去。可就是没一个
人敢接他的箱子。沙新、门晓刚、冒守财和小林这些两人住一间的人根本不敢上前,
生怕收了他的箱子他就从此赖上,把他们两人一间变三人一间,缩小生存空间可不
行。强占了房的几家更不敢接这箱子。小伙子哀求人们,大家反倒打着哈哈渐渐散
了。胡义觉得理亏,就说箱子放屋里吧,但明天必须找车拉走。小雷眼明手快地挡
住门坚决不让, 用英语厉声说: “What a fool! You will make it a fait
acpli!(傻瓜!那就既成事实了)”随后敲开对面单丽丽的门,用上海话嘀咕
一阵。单丽丽过来说让小伙子把箱子放她屋去。反正是女宿舍,小伙子不敢赖账。
女人活得就是比男人本能。胡义差点因心善上大当,心中十分佩服。就这么出乎意
料顺利地在北京有了一个窝。虽然整座搂像个垃圾箱,可各家自己屋里都弄得不错,
关上门拉上窗帘,弹弹钢琴听听音乐译译书,请来朋友做做西餐喝喝酒聊聊天,自
以为高雅地过初级阶段文人的日子。
这副闲在样儿令他在美国奔绿卡的同学们讪笑,纷纷来信说他是在北京混懒了,
跟那些天天遛鸟儿,扎路灯下浑下棋,在故宫城墙下闲吊嗓子的北京土市民学坏了。
而他的同学,大学的有多一半去了美国,研究生时的除他以外全走了。念文学博士
的有,考不上文学系的就改专业念历史教育什么的,全在为绿卡信心百倍地奋斗,
声称是为下一代不在中国受挤受穷做牺牲。胡义回信说:“别异想天开,你们的下
一代绝不领你们的情,他们一美国化就讨厌你们了!”那边看他实在不可救药,也
就不再写信来。久而久之断了联系,“六四”时传说他死了,还有人给他母亲寄去
吊唁信。直到老同学闻大姐回来探亲才知道他仍然赖几几活着。
闻大姐二十五岁才考上大学。这样高龄的只能上师范了,但她分数实在高,又
是随父母支援青海的上海人,如果名牌大学不录取她就仍然出不了青海,最多上个
青海的师范。管录取的老师是上海人,很同情她,决心不让她这一辈再支援青海,
就打了报告特批录取了她。果然闻大姐入校头一年成绩横扫全班,但从第二年开始
就渐渐衰退,远不如胡义这帮小孩子脑子灵。尤其是又开设什么法语日语的第二外
语第三外语,闻大姐就更跟得气喘吁吁,憋出一层白发仍然排在最后坚定地为全班
垫底,大家一到大考就互相安慰:“有闻大姐垫底,怎么考也不怕。”闻大姐其实
人并不笨,只是十年“文革”和上山下乡耽误了她。二十五岁以后总算有了着落,
大学毕业反正有铁饭碗等着,就松了劲,开始找恋人准备毕业后三十岁开始后半生
的幸福生活。三年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挑男人,挑一个淘汰一个,最终她二十九
岁时也被淘汰,学业又一落千丈,听说系里决定分配她回青海,这才猛醒。她发现
人生一刻也不能停止奋斗,三十岁再奋起搏击还不晚,干不出个样子来决不再儿女
情长。命运对她这一拨儿人实在残酷,就是不能踏踏实实地生活。青海那边了解她
的过去,知道她能干又聪明:十九岁就上山下乡时火线入了党,在牧区又是著名的
铁姑娘队长,后来从马背上摔下来残了胳膊,病退回城。在中学代课,代哪门课都
是尖子,缺外语教师她就刻苦自学,几年后就能教高中英语,是全市模范教师。如
果她肯回去,省教育厅早对她有安排,想在上面有处长当,想下去有校长当。可她
不干,不仅要脱离青海还要离开中国闯世界去,把这看成一生中最后的一搏。一晃
八年过去,当年的小胡义已成三十岁的老胡义,是闻大姐毕业时的岁数了。而闻大
姐现早已念完MBA当了一家公司的业务经理。
那次荣归故里,珠光宝气,五米以外看上去比大学毕业时还年轻。近看则是满
脸整容后僵硬的肉皮。见到胡义先说“都以为你在天安门光荣了呢,”随后就痛斥
他竟然能在中国一混八年不动窝,扎在这样臭气熏天的筒子楼里自鸣得意地译点没
人看的什么文学。仔细一看,惊呼:“天啊,你居然还吃胖了!真是不可救药。瞧
瞧你们那厨房,再看看一个个幽灵似的编辑们出出进进做吃喝的慵懒样子,这也叫
生活!”进楼时正赶上几个人在楼梯口昏暗的灯光下支了桌子打牌,这情景也令大
姐怒不可遏。 “My goodness!这些人也是编辑,光着膀子叼着烟,简直是十九世
纪美国的码头工人形象么。人最怕的是自轻自贱,这样混下去只配住这样的地方。”
面对这位好心的大姐,胡义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似乎很麻木,很无所谓地听着。
一路上楼,闻大姐在抱怨:“北京快成了全世界最脏的城市了,空气污染太厉害。
刚来几天我就犯了鼻窦炎。真奇怪,你们怎么都不得病,还胖了。”一进屋看到那
个“日本电器行”,闻大姐呆住了,随之又批评胡义没有远大志向,年轻轻弄一堆
外国货乐陶陶混青春。把个笑脸相迎的小雷说得满面冰霜,沏了一杯茶就去单丽丽
屋了。闻大姐看出了小雷的不高兴,忙解释说:“我也是为你们好,其实中国知识
分子最大的毛病就是两点,一是知足者长乐;二是好面子虚荣。我就破了这两点,
一咬牙一挺就过来了。现在我在长岛也有了房子,公司里都称我闻博士,尽管他们
看不起中国人,可拿我没办法,我能给老板挣大钱,他们就不行。”
她几乎不等胡义说什么就看着表站起来,说今晚又有政府官员宴请,腻透了,
可还得去,一天三宴,真要吃出冠心病来,怪不得中国人虽穷可胖子不少,全顾一
张嘴了。“好,说定了,回去我就办你们去美国的手续,我让公司担保你们,在公
司工作,算高级打工,念个博士。念经济管理,一出来公司肯定录用你们,不出几
年就比大姐还阔了。唉,二十出头毕业就出来多好!”
胡义听了闻大姐的安排,几乎要流出泪水,哽咽着说:“大姐,你还没问我愿
不愿意去呢?凭什么在中国就不许长胖了?只许美国出大胖子呀?还有,你怎么知
道我就羡慕您呢?不,你不了解我,我都三十了,像您当年一样能替自己做主了。”
那一刻为什么会哭出来,至今胡义也搞不清,至今想起来都难受。可能是闻大
姐饱经风霜壮心不已看透了一切,她的话说中了胡义的心。也可能是胡义的自尊心
大受了伤害。可他那天就是没有勇气也想不到向闻大姐展示他这几年翻译出版的几
本文学,没对她讲自己去巴黎在国际会议上发言受到欢迎的场面,更讲不出自己在
那个学术小圈子内的自我满足,因为这一切早已被闻大姐宣判了死刑,毫无意义。
他只告诉闻大姐,让她见到同学们转告一声,他要出去早就自己考出去了。只是不
想出去念书,更不想进公司。天知道他挤出了一句格言:“生命的价值是靠追求理
想来体现的,不能用金钱来衡量。”说得闻大姐破口大笑笑弯了腰:“谢谢你小弟
弟,大姐当铁姑娘队长时创造过一百条这样的警句。好容易才清醒过来,几乎让理
想害死。告诉你吧,这样的警句只能埋在心里,等奋斗成功了再说出来。像你现在
这样一个字二分钱地当penny…a…l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