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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远去的驿站-第14部分

小说: 远去的驿站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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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月亮走,我也走     

  失去薛姨以后,父亲想起了家乡的月亮。

  父亲说,那是一个引起过激烈争议的大月亮。

  我和父亲是乘船回去的。从南阳沿白河顺流而下,向南一百二十华里,有一个古老的城廓, 是三国时代刘备曾经在那里屯兵的新野县城。继续向南四十华里,到了河南与湖北的边界, 有一个名叫张庵的村庄,那是我们老张家的先祖繁衍生息的地方。

  客船逐着绿水远去时,没有听见警报的嚎叫,没有看见贴着“红膏药”的黑苍蝇在天上“嗡 嗡”地飞,天空变得湛蓝而明净。大地也宁静下来,向一双四岁的眼睛展示它流动不息的风 景:一头黄牛和一个倒骑在牛背上的孩子,一个赤膊的农夫和一把荷在肩上的锄头,一只掠 过水面的水鸟和被它叼在口中摇头摆尾的小鱼儿,一头摇响铃当的毛驴和骑在驴背上打着一 把花伞的女人,都使我感到新奇、鲜活而激动不已。晚上,船头“唆唆”地轻拨着浪花,在 天上和水下的星光里航行。岸边村落里传来遥远的狗吠,掉队的孤雁声声啼叫着飞过长空。 这时候,一轮浑圆的大月亮从白河岸边蓦然升起,她皎洁如雪、晶莹如玉,令人怦然心动。 原野上顿时铺满了如霜的银辉,河堤上的柳丝也变得通明透亮。父亲拍着我的脑瓜儿说,快 看,这就是家乡的月亮!

  望着家乡的明月,我开始倾听祖先的故事。

  父亲说,在很远很远以前……

  那么,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能够追溯到多少年以前呢?父亲说,我们的祖先不是皇亲国戚 ,也不曾出将入相,因而不能见之于史书记载;又不是姥爷家那样的名门望族,不曾出现过 侠客、义士或巨贾、大儒,不会被收入地方通志。 父亲只能对我说,“在很远很远以前”,有一个穷得 叮当响的“破锅张”家,兄弟三人带着一口破锅——它原本是一个生铁铸就的祭祀祖宗的香 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白河岸边,在一棵大桑树下搭起了一座草庵,这里就成了他 们落脚栖息的地方。

  那么,“破锅张”又是从哪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呢?张氏宗亲说道:“问我 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老槐树。”又据说,从洪洞县跑出来的张氏“盲流”,小脚趾甲盖分 为两瓣儿,一瓣儿大,一瓣儿小;屁股上还有一块青色胎记,那是张氏祖先给后人留下的防 伪印章。父亲曾效法考古学家的严谨态度,捏着儿女们的小脚趾甲如同捏着一块块古生物化 石,拿着一个放大镜照来照去,却没有找到分为两瓣儿的小脚趾甲,屁股上也没有找到任何 颜色的防伪标记。祖先来自何处也就无从查考了。

  来历不明的张氏三兄弟白天为人耕,夜晚住在小草庵里。不幸导致了家族分裂的历史性大 辩论正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是一个没有吃饱肚子的夜晚,老二眼巴巴望着刚刚升起的月亮,突发奇想说:“大哥,你 看,天上挂着一个大烧饼!”老大对月亮进行了认真地观察,摇头说:“不,不过是一张烙 馍而已!”老二说:“烙馍像纸一样薄,不够咱塞塞牙缝,应该是烧饼!”老大说:“一张 烙馍 能卷半斤荠荠菜,野地里的荠荠菜卷不完,应该是烙馍!” 老三正骑在高高的桑树杈上望着月亮发呆,受到哥哥的惊扰,埋怨说:“我 正跟月亮说话儿哩,你俩喊叫啥?”老二问:“三弟,你在月亮上看见啥了?”老三说:“ 看见一棵桂花树,还有一只小兔子正在树下捣药。”老二说:“为啥不叫它捣米,你问问你 的肚子饥不饥?你再 这样望着月亮犯傻,只怕要当饿死鬼了!”天色忽地暗下来。老大说:“好了,不用争吵了 ,月亮叫云彩吃了!”老二发火说:“我要带到梦里去吃的大烧饼,白白叫你给耽误了!” 老三也埋怨说:“月亮正跟我说着悄悄话儿,生生叫你们给打断了!”说着,月亮又从云彩 里钻出来。老大说:“老二,赶紧吃你的烧饼;小三,你接着给月亮说话儿。我饿得心慌, 先睡了。”老二说:“吃不成烧饼了,我的梦叫你给搅黄了!”老三说:“小兔子也叫你俩 给吓跑了!”老大憋了一肚子气,掂起铁香炉说:“咱干脆分了家,各找各的月亮去吧!”

  铁香炉是祖先留下的传家宝。香炉上铸着昂首曲身的龙纹,却没能给后人带来好运,渐渐失 去了威信,才变成了煮菜粥的铁锅。老大看准香炉上的“丫”形裂纹,在石头上一磕,香炉 就“砰”地裂成了三块。老大落泪说:“兄弟,别怪我对祖宗不敬,只怪它没给咱带来烙馍 和烧饼。一人分一块破锅片儿,各自走好!”老二说:“哥,哗啦啦的白河叫我哩,我跟白 河走了。”老三说:“哥,月亮在天上瞅我哩,我跟月亮走了。”老大拍着大桑树说:“ 桑树给我弯腰点头哩,我就守着桑树不走了。这个小草庵还是咱仨的,起名叫张庵。你俩或 是你俩的子孙混好了,不要忘了回来认亲,以各自的破锅片为记,对得上裂纹,就是咱老张 家的后人。”

  父亲说,“破锅张”老大就是张庵这支张氏宗亲的老祖爷爷。张庵族人说,老 祖爷 娶了一个特别能干的逃荒女人。夫妻俩开荒种地,植桑养蚕,只两 年,老桑树周围就出现了绿色的桑园和耕地。使后人无比骄傲的是,老祖奶奶胯宽屁股大 ,还长着一对“布袋奶”。老祖爷爷用脚后跟蹭她一下,她也会“唧哇”一下,生下一个娃 娃。老祖奶奶不停地“唧哇”,她的“布袋奶”上就打着滴溜吊大了十二个男娃。

  老祖奶奶生娃生出了浓厚的兴趣和丰富的经验,进入了即兴而生、随遇而安的佳境。大清早 ,她着竹篮去采桑叶,听见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咯嗒、咯嗒”地叫唤,受到了提醒,就钻 到蒿草棵里“唧哇”了一下,又爬到树上采了桑叶。她着竹篮回去时,母鸡还在“个儿大 、个儿大”地夸功。她对鸡说:“你有啥好夸的,你看看我这竹篮里是个啥?”母鸡伸了 伸脖子,看见嫩桑叶上睡着一个白生生的大胖小子,立即羞红了脸。从此,我们张庵的母鸡 下蛋以后就改了口,心悦诚服地叫唤:“娃大、娃大!”

  老祖爷爷的后代男丁都按照老祖奶奶的标准娶妻生子,人丁像野草一样疯长,不到一百年的 工夫,白河岸边就出现了一个被官府登记造册的张庵,给官府增添了一批低眉顺眼、吃苦耐 劳的壮丁和差夫,给财主提供了一大群身强力壮的长工和佃农。也有特别能干的张氏后人 变成吃上了烧饼的小地主,或是偶尔支起 鏊子,用麦秸火烙一回烙馍、卷着荠荠菜或是萝卜丝享用一次的自耕农。

  关于月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争论,仍旧是张庵舆论界的一大悬案,而且越来越多地产生了 天象学上的歧义。比如说,月圆时只想着烧饼或烙馍,那就无疑是一种历史的局限性了!放 开想一想,难道它不可以是葱花儿油饼、或是粘着一层芝麻盐的厚锅盔吗?不,甚至可以是 夹着肉馅儿的肉盒。再比如,月亮更多的时候是月牙儿,请看,月牙儿像不像“扁食”—— 就是外地人吃的饺子?不哩!咱们的月牙儿不是一般的月牙儿,要比外地人吃的饺子大一号 ,起码应该是油炸菜角,不,不哩!应该是上笼蒸的烫面角,城里人说那是蒸饺,一个要有 一两以上的重量,还必须是大肉馅儿或是羊肉馅儿的!

  香炉的碎块亦即破锅碴子却成了无可争议的历史文物。自从大祖爷用白膏泥把它密封在一个 粗陶瓦罐里,存入张家祠堂以后,已经传了一百多代。一半以上的张庵族人却照旧过着“糠 菜半年粮”的日子,便有人斗胆抱怨大祖爷,说他分的那块破锅片上只有一截“龙身”,陷 到“穷坑”里既不能抬头、又不能摆尾。却不见二祖爷、三祖爷带走的“龙头”和“龙尾” 回来会合,只能从历史悠久的张庵歌谣中考证他们的下落。

  张庵的歌谣说: 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赶牲口。

  喘口气儿,洗洗手,天上飞来个小斑鸠。

  斑鸠斑鸠你莫叫,喝一口凉水俺就走,

  一气儿赶到出日头。

  这应该是三祖爷留下的歌谣。三祖爷跟着月亮走了,歌谣里暗藏着他的去处。他“一气儿赶 到出日头”的时候,也正是月亮西沉的时候。由此推断,三祖爷跟着月亮转了一个半圆,落 脚于中国西部地区。那里是众所周知的不毛之地。三祖爷又只是牵挂着月亮里的桂花树和小 兔子,不懂得烙馍、烧饼的重要性。这一支张氏宗亲是不是还在传宗接代,也就不容乐观了 。

  张庵的歌谣还有第二个版本:

  白河走,我也走,我给白河赶牲口,一赶赶到老渡口。

  到襄阳,洗洗手;下樊城,喝杯酒,

  一路顺风到汉口。

  “儿喔、儿喔”接着走。

  这支歌谣里藏着二祖爷的“路线图”,说明他由白河而入汉江,在襄樊落 脚后,又到了汉口,还要“儿喔、儿喔”——这是吆喝牲口的口令,又跟着长江“赶 牲 口”去了。如果他一直赶到出海口,还要接着赶下去,那就要飘洋过海,不知道把牲口赶到 什么地方去了。二祖爷的后人就是吃上了大烧饼,甚至还要把烧饼泡在羊肉汤里享用,再撒 上一把香菜、浇上一勺红亮亮的辣椒油,也很难把这些东西带回来共同享用。张庵族人也逐 渐淡忘了这一支宗亲。到了二十世纪末叶,才有人眼睛一亮,在老桑树底下发表诱人的预言 :“听着!说不定有那么一天,有个华侨大富豪背着一布袋美金,怀揣白金盒盒,盒盒里装 着一块破锅片儿,飘洋过海,来咱张庵认亲。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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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公蚕蛾     

  但是我记得,一位出了“五服”的本家叔说,曾有人冒充二祖爷后人来张庵认亲,被张庵 人一眼看穿,就扒了他的裤子,把他逐出了张庵。也有人对此持有异议,认定此人确是二祖 爷之后,那次缴获的裤子虽是一条比较贵重的软缎灯笼裤,却自此断送了振兴张氏家族的一 次大好机会。

  那是一个南风多于北风的夏季,一条五丈多长的木船让南风灌满了洁白的帆篷,沿白河逆 流北上,摇橹的船夫一路吆喝着,到了张庵岸边,跳下一个年少英俊、身穿宝蓝色丝绸长衫 的船主。他手搭凉棚,望着那棵一搂粗的老桑树,眼里霍地一亮,又望着一片片嫩绿的桑园 ,叫了一声:“好,找到了!”就急急来到村中,忽地展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老桑树。分歧 正是从这里开始的,一部分张庵人说,他是量一量老桑树腰有多粗,估算一下树龄;另一部 分张庵人说,分明是离乡多年的游子拥抱故乡的宝树如拥抱离散多年的母亲,接着又抚摸树 身如抚摸梦中的情人,又惊又喜说:“啊,我找的就是你呀!”

  张庵人慌忙迎上去,问道:“客官,你找到啥了?”船主说:“我找到这棵老桑树了!” 张庵人说:“是找俺张庵这棵老桑树?”船主说:“是呀,是呀,我沿着白河找呀,找呀, 找的就是老桑树,还有这大片大片的桑园。”一个奶着孩子的年轻媳妇喜滋滋地问道:“哎 呀,喜客莫不是俺老张家二祖爷的后人?”船主愣了一下,又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对, 对,我叫张发贵,是咱老张家的后人。”那媳妇向村里喊叫:“快来看呀,二祖爷的后人回 来认亲了!”

  张庵人纷纷围上来时,族长张福来也正巧骑着毛驴从村外回来。他出村讨要豆腐账空手而归 ,正为西村人赖账窝火,听了船主与村人的对话,就在驴背上接腔:“慢 着,你把破锅片儿带回来没有?”

  “啥子?” 张发贵打了个愣怔。

  “咋?老张家的招牌你都不知道!我再问你,吃上烧饼没有?”

  张发贵眨巴着眼皮说:“啥子?吃烧饼!我们不吃烧饼,我们吃米饭、吃糍粑、吃腊肉、 吃煳辣鱼、吃红烧狗肉,也吃板鸭。”

  张福来咽下了一口涎水,“你不带破锅碴子、不带烧饼也算罢了,可你回村问祖,总不能 空着手回来不是?张庵不算很大,总是你大祖爷爷留下的一块风水宝地,是咱张氏宗亲团圆 聚首的地点,总不能忘了祭祀祖宗不是?你带回来的木帆船也不能算小,几百斤腊肉、百十 只板鸭还装得下吧!”

  张发贵一呆一愣地说:“没错儿!我装了一船南货,还有祭祖用的香烛、蜡台、金箔、银 箔,都卸到襄阳码头上了。我来到张庵,是因为……因为我在这里找到了桑树,当然当然, 也是来看望张氏宗亲,没错儿!一个‘张’字掰不开!要是能掰开,那就成了‘弓’、‘长 ’了不是?弓是干啥用的?是伤人的家伙,再叫它长一点,不把人都给吓跑了吗?不管怎样 讲,咱们老张家这个‘张’万万不能掰开!”他又瞅了瞅村里村外,啧啧连声说:“看看这 桑树桑园,啧啧!我只搭眼一看,就认定是咱老张家的桑树桑园,啧啧!一等一的桑树桑园 ,没错儿!有了这一等一的桑树桑园,就有一等一的好蚕好茧、好丝好绢、好绸好缎,是不 是?”他露出豪爽而矜持的微笑,“嗵”地拍了一下胸脯,“有多少我就收多少,价钱好说 !”

  张庵人听傻眼了,老桑树下一片肃静。那个年轻媳妇把奶头从婴儿嘴里拽出来,眉开眼笑 说:“二祖爷跟前儿的哥,真真叫你说对了,咱张庵啥都缺就是不缺蚕茧儿,咱张庵的老黄 牛吃了咱张庵的桑叶也会结蚕儿哩!”她“吃吃”地浪笑,大家也跟着傻笑。她忽地皱起眉 头,表现出需要爱怜的样子,“二祖爷跟前儿的哥呀,你咋不早点儿回来?这两年蚕茧卖不 上好价钱,养蚕的越来越少,茧儿也自己用了。你明年要早早儿回来,俺都给你留着。”

  张福来脑瓜儿里懵了一下,啥?你都给他留着?就算 他是二祖爷的后人,就算他一百年前就出了五服,就算他出得起一等一的好价钱,也不能啥 啥都给他留着,丢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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