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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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赞叹说:“记录曲谱那就必得是你这位才女了。在开封,我就听张先生不住嘴地夸你! 你在南阳同乡会上弹过古筝,是吗?都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引起了极 大的轰动哩!”
宛儿姨惶恐说:“孟老师见笑了!”
母亲又换了温柔的目光,小声问:“听说就要喝你的喜酒了,是谁家公子有这样的好福气? ”
宛儿姨低头不语,眼眶里忽地蓄满了泪水,又拿起铁锨为小树培土。
母亲惊慌说:“哦,对不起!我只是听人说说,没想到会惹你难过!”
“宛姑娘,该回去了。”植树的男人说。
宛儿姨不理他,又围着树根培土。
那人说:“再不回去,老太爷又要操心了!”
宛儿姨木呆地向坟包鞠了一躬,又对母亲说:“孟老师,我要走了。”
母亲说:“我们也要走了,要去内乡张集了。”母亲望着匆匆离去的宛儿姨,又说:“宛儿 妹,你等等!……”
宛儿姨受惊地站住了。
母亲说:“我没有怪你,我真的没有怪你!”
宛儿姨眼里又忽地溢出泪水,“谢谢孟老师,谢谢!我知道,你是一位心地善良、品德高尚 的人,真的……我知道!”
母亲说:“小宛儿,你走好啊!”
宛儿姨说:“谢谢孟老师,谢谢……”
母亲把一束喇叭花放在薛姨坟前的时候,哭出了声音说:“小妹,你看见了吗?女人有女人 的烦恼!可你……连烦恼也没有得到……”
我听不懂母亲对宛儿姨和薛姨都说些什么。坟头上的喇叭花听懂了。喇叭花呜呜作响,把冰 凉的香气吹在薛姨的脸上。
2。伊甸园
流亡到南阳的H大学没有开课,一所流亡高中在南阳治下的内乡县张集找到了校舍,聘请 父亲执教。我们到了张集。父亲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他用一块油布包严了一大叠曲稿,包括 那个《倒推船》,把它们放在破皮箱里,就“咔”地锁上了箱子。
父亲开始在我家租住的破瓦房里团团打转,碰倒了一张三条腿的方桌,就望着方桌说:“今 日之中国,果真摆不下一张书桌了!”他用一摞土坯代替桌腿,把方桌支起来,就在这张方 桌上写起了讲义,却发现书不够用,又带着一把雨伞出门,到张集附近的几所流亡中学借书 ,却总是露出疲惫不堪的样子空手而归,又说:“今日之中原,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图书馆 了!”他从破皮箱中取出我曾多次翻弄过的那一本厚书,久久地阅读宛儿姨的照片。那时候 ,母亲抱着弟弟去赶集买菜,哥哥、姐姐也都上学去了。只有一只母鸡咯咯叫着,领着一群 鸡娃在父亲脚下觅食,它们弄不明白父亲阅读的意义。
我认定,父亲发现我偷看了他含着泪水的阅读,觉得不好意思,才决心把我送到“幼稚园 ”的。那是流亡高中为教工子弟开办的“幼稚园”、即今日之“幼儿园”,坐落在流亡高中 大门里边的一座大瓦房里。年轻漂亮的幼儿教师小李姨收下我的第一天就悄悄问我:“你爸 和你妈还吵架吗?”我说:“你爸和你妈才吵架!”小李姨就“哽儿”地笑着说:“对,对 ,全世界有几个爸妈不吵架!”
但我必须承认,是这位名字叫燕子的小李姨首先开发了我的智力,让我充当了她的信使, 而且得到了价值不菲的酬谢。小李姨的小桌子底下有一个小砂锅。她掀开砂锅上的盖子,取 出一个茶叶蛋,为我剥光了蛋壳,等我吃了茶叶蛋,再拿出一只用纸折叠的小“燕子”,把 “燕子”藏在我内衣兜里,让我把它送给流亡高中一个名叫何杰的男生。她每一次都要不厌 其烦地叮嘱我,除了何杰,不许任何人拿走或是发现这只“燕子”,又指着小砂锅说,还有 一个茶叶蛋等着我回来吃它呢!我便用手掌捂着“燕子”,开始向第二个茶叶蛋发起冲刺。
我接连得到了十多个茶叶蛋的犒劳之后,小李姨和何杰变成了公开的爱侣。我也从此失去了 信使的差事,同时失去了吃茶叶蛋的幸运。使我聊以自慰的是,小李姨给了我一个在橡皮上 刻出来的图章,说这是何杰给我的奖赏,蘸了印泥,向我手背上一按,手背上就显出几个油 腻腻的红字,小李姨嘻嘻笑着念给我听:“信使斑斑之印”。那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橡皮图 章”,我把它收藏在文具盒里。姐姐写作业时需要涂抹,就恢复了橡皮本来的用途。待我夺 回橡皮大印时,“信使斑斑”已面目全非。我曾为“失去自我”而哭泣。
父亲好像与我感到了同样的失落。夕阳西下时,他时常牵着我如同牵着一只顺从的小狗, 在屋后的大树林里散步。那一片树林被流亡学子们称为“流亡者的伊甸园”,绿阴深处弥漫 着异乎寻常的神秘气氛,这里一双那里一对的“流亡情侣”在绿阴覆盖着的青草地上做出 各种如醉如痴的模样,引起了张集土著居民饶有兴味的窥视。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绕开他们 ,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树梢上的云彩。
后来我计算过,父亲那一年三十三岁,母亲不过二十九岁。他们本应到树林里去,寻找属 于父亲向我姥爷宣告过的“青草地”和“小星星”,还有成行的柞树,柞树下边能采到很好 吃的蘑菇,甚至还有树枝上的木耳。但我想不起他们曾一起到树林里散步,只记得一个雨后 的黄昏,母亲腰束围裙,手执锅铲,被油烟呛得流着眼泪,从厨房的窗口望出去,成双成对 的少男少女正在树林里发出天堂里的笑声。母亲却露出感伤的表情,在围裙上擦着手说:“ 唉呀,年轻真好!”
正是那个雨后的黄昏,父亲照旧牵着我的手走进树林,在一条光滑水湿却没有 泥泞缠脚的草径上小心迈步。林子深处传来一串儿车铃声。父亲就拉着我的手,急忙转移到 一棵树下,让开了去路。属于何杰的自行车正向草径这边驶来。我认识这辆自行车,因为整 个张集只有这一辆自行车。小李姨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如同被何杰拥在怀里,不时扭回脑袋 与何杰完成一次次快速的亲吻,亲吻的声音“叭、叭”作响,如同点发的快枪。自行车却左 摇右晃地失去了控制,小李姨一声尖叫,就连人带车滚翻在草径上。他俩抱在一起打滚儿, 滚了一身烂泥仍大笑不止。
父亲却不合时宜地跳出来问:“摔着了吗?”
何杰连忙爬起来,鞠了一躬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小李姨毫不害羞地嬉笑着,“张先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
“我是宛儿的表妹呀!”
“什么?”
“宛儿姐的父亲是我舅哩,你在他府上吃酒那天,是我给你上的菜哩!”小李姨诡谲地眨了 眨眼,“你知不知道,宛儿的母校迁到夏馆了,离这里很近。”
“她……她在夏馆吗?”
“她从家里逃婚出来,回母校当音乐教师……”
父亲的眼睛一亮,“啊,她真的挣脱了!”
“没有哩!”小李姨说,“半路上,她又叫婆家人截回去,跟那个稽查科长完婚了,完婚后 就去了老河口。她的女婿很会挣钱,把宛儿姐带走时,扎了喜彩的大船上还捎带着桐油,床 板底下支着油篓。”
父亲默然无语。
“张先生,你给宛儿捎信儿吗?我也可以当信使哩!”
“莫,莫,莫!”父亲说,“不必了。”
我后来知道,这个“莫,莫,莫”,是陆游《钗头凤》里的句子。
我发现,父亲不再打开那本厚书,却对母亲说:“过家常日子多好啊!”母亲说:“我早就 呆在家里为这四个孩子当保姆了!”父亲说:“委屈你了!”母亲说:“你能安下心来吗? ”父亲说:“怎么不能?”母亲说:“那就好。”
我们过了一段宁静而不乏快乐的日子。父亲按部就班地去学校上课,回来就忙着喂鸡,还 当了鸡的医生,为受伤的鸡爪抹了红汞再贴上橡皮膏,给斗败了架的公鸡没了羽毛的脖子上 敷绷酸软膏,再裹上纱布。我家的鸡就显得与众不同,使我想起打了败仗的伤兵。
父亲最关心的是八只母鸡,用我和哥哥、姐姐、还有尚在吃奶的弟弟的名字为母鸡命名, 四个名字不够八只母鸡分配,每个名字下边又分出一号和二号,比如属于我的母鸡就叫“斑 斑一号”和“斑斑二号”。父亲用粉笔在山墙上写了八只母鸡的名号,哪只鸡下了一个蛋, 就在哪只鸡的名号下画上一道,画五道就成了一个“正”字。父亲画了满墙的“正”字,又 仰脸望着山墙查数,然后对母亲说:“‘正’字够用了。”母亲问:“你说啥?”父亲说: “我是说,孩子们的营养够用了。只是‘斑斑一号’和‘冉冉二号’表现不佳,斑斑和冉冉 还要靠‘瑟瑟二号’和‘一号’提供营养。”母亲恍然大悟说:“那么,是不是杀了不 在名册的大公鸡呢?”父亲说:“不,不,不可以的。你忘了吗?上次杀了一只公鸡,全体 母鸡们一蹶不振,绝食三日,直到又有了这只大公鸡,才重新出现了盛唐景象呀!”母亲说 :“是的,是的,世界历来是由公鸡主宰的。”
我常常怀念那一段与母鸡和营养有关的日子。如果没有一位身穿黑色罩衫的老人从南阳来 访,我们和母鸡们的日子里还会日积月累着更多的“正”字。
那天我回来得很晚。因为小李姨要幼稚园的孩子排演一个就要在儿童节上演的“小白兔乖 乖,把门儿开开!”我无论如何也不给狼外婆开门,这就耽误了一些时间,是小李姨让何杰 骑车送我回家的。我一进门,就望见父亲与一位黑衣老人相对而坐,哥哥和姐姐都被挤到了 一边。晚饭已经摆在三条腿的桌子上,大家却不动用筷子。黑衣老人的男低音正在破瓦房里 轰鸣:“主啊,赐我精美饮食,赐我欢乐时光,赐我幸运聚会,仁慈遍及四方。主啊,请赐 和平幸福,普照恩光!”父亲就跟他一起在胸前划着“十”字说:“阿门!”哥哥、姐姐却 跟着瞎说:“亚门!”
母亲在厨房里没有听见黑衣老人的祈祷,她把邻人从墙豁口上支援过来的一盘猪头肉端上 饭桌时,不知道这是天主赐给的“精美食物”,一连声地对天主表示不敬,“哎呀,这能吃 不能吃呀,卫生不卫生呀!王牧师,实在抱歉,这都是临时凑起来的,实在委屈你了!”王 牧师开始为天主辩护:“哪儿的话呀,你瞧,多么丰盛的晚宴!”他用筷子点着破桌上 的盘盏,赞美并开始享用“精美食物”。它们多半来自母鸡的奉献,比如:煎鸡蛋、卤鸡蛋 、鸡蛋羹、蛋花汤,最后端上来的是蛋炒小米饭。
王牧师刚刚完成了一次艰难的寻找。是父亲的母校燕京大学通过教会渠道找到了这位在南 阳传教的牧师,又通过这位牧师在流亡南阳的学校中找到了父亲。他带来了燕京大学聘任父 亲回国文系执教的聘书和一封词意恳切的邀请信。
王牧师离去后,父亲就望着母校的邀请信发呆,“北平沦陷了,我怎能钻到鬼子刺刀底下 卖斯文呢!”母亲说:“燕大是美国教会办的嘛,鬼子与美国没有宣战,刺刀插不进‘燕园 ’。”父亲不语。母亲又说:“我看还是要去,那里摆得下书桌,还有一个陪着你吃了不少 烧饼的图书馆哩!”父亲说:“你和孩子们怎办?”母亲说:“艰苦抗战就是了!”
正是有了母亲的支持,父亲才作出了去燕大任教的决定。那时,姥爷已经从省城逃到了郾城 。父亲把我们送到了姥爷身边的郾城,接着就打扮成教会的神职人员,穿过一大片沦陷区, 钻进了北平的“燕园”。临行前,王牧师又用我听不明白的语言为父亲祈祷:“主啊,在征 战喧声里,你睡主怀中,护你平安,醒来定能蒙福无边,直至‘欲穿’的‘望眼’,看见荣 华金岸 。阿门!”
3。蒙受羞辱的日子
一九四零年十月十日,是一个使我蒙受羞辱的日子。
我怀疑这一切与上帝有关。当我家迁徙到郾城、落脚在东后街一个没有树阴的大杂院里以后 ,总是不能按时收到父亲的薪水。母亲说,父亲的薪水要通过基督教会,穿越一大片沦陷区 ,才能从北平辗转传递过来。我十分敏锐地察觉,这件事是由上帝管着的。上帝没有忘记母 亲对他所赐“精美饮食”的不敬,就在传递薪水上制造障碍,让我们的饮食乃至于穿衣都离 开了“精美”。母亲却又把一切困苦瞒着姥爷。因此,我刚刚踏进城关模范小学的校门,就 成了唯一没有穿上草绿色童子军制服的孩子。
偏偏又碰上中华民国的“双十”国庆节集会检阅。穿戴整齐的全校同学按班级排好了绿色方 阵,我却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黑衣黑裤闯进去,在一片碧绿的芳草地上增添了一滴刺眼的墨 渍。训导主任刘大个儿一眼盯住了这滴墨渍,就揪着我的耳朵把我揪出了队列。我的耳朵被 他最大限度地拉长了,使我想起了一只黑色的安格拉兔被拉长耳朵拖出绿色丛林的样子,就 用手护着耳根大叫:
“放开 ,你不能揪我的耳朵!”
刘大个儿大为惊讶,“你的耳朵为啥揪不得?”
“我的耳朵没有错!”
他惊骇地打量着我,放开了我的耳朵,却向我的腿弯上踹了一脚,“那么,你给我跪下!” 我双膝着地后又即刻像弹簧一样反弹起来,大叫:“你不能踢我的腿?”
“为啥?”
“我的腿也没有错!”
刘大个儿用手指支起我的下巴,“你说,你错在哪里?”
“我不该穿黑衣裳。”
“好,你把你这身‘黑皮’扒下来!”
我不能拒绝这个处罚,因为它来自我主动提供的一个确凿无疑的理由,只好顺从地把上衣扒 下来,撂在地上。
他又指着我的汗衫儿,“脱呀!”
我又勇敢地脱了汗衫儿,把我的上身一览无余地裸露给几百双灼热发烫的眼睛。要有两大块 值得炫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