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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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把事先写好的“寻父”帖子交给他。他当场展开看了,说:“咦,按他 这资历,退伍时也至少是个中将了!大侄子,你就等我回信吧。”
感谢这位杨姓老兵,他为狗娃找到了父亲。
一个月后,狗娃就收到了一开头就叫他“狗娃吾儿”的“父亲手书”。在“狗娃”两个字上 。狗娃赫然看到一个使字迹变得模糊的斑痕。父亲请狗娃原谅他弃家远去,但他无时不在想 念家乡的亲人和家乡的祖坟。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舌头上的味蕾辨认,那是咸涩的泪 渍。他不断看到使信纸发皱发暗的泪渍。父亲问,你的母亲呢?你的胜子叔呢?你的三舅爷 呢?你的媳妇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
堂兄与堂弟的会面是在一九九零年。那时候,姨父已经离开了与之相依为命长达二十四年之 久的长江,奉调到北京担任副部长之职,四年后在副部长任上离休,与白发三姨一起,在木 樨地部长公寓安度晚年。
自从狗娃来信报告了在台湾找到了父亲、而且去香港见了一面的消息,姨父和三姨都突然变 得年轻而易于激动。姨父不时地倚窗远望,脑海里闪动着剪接错乱的电影:开封城和伏牛山 、关帝庙和红项圈、天上飞的鹁鸽和地上跑的坦克、日本闹钟和“中正剑”、郑州的街灯和 坡底的星星,一个身着绿咔叽美式军装的年轻军官,面带不服输的微笑,一步步向他走来。
他回来了。但他先回到坡底,哭祭了老坟里的祖先和等了他二十七年之后又在一个坟崮堆底 下等了他十五年的前妻,与他惟一的狗娃和狗娃媳妇以及从未见过面的狗娃的狗娃儿们在贺 家老宅里享受了十天的天伦之乐,又在Z市新起的楼群里找到了他昔日的团部,去公墓祭奠 了骨灰盒里的雨顺老叔,见到了当年被胜子“裹胁”到马克思麾下的妹子。经历了太多的激 动与悲酸、回忆与倾吐、默默流泪与朗朗大笑之后,他把最后的悬念留给了北京的堂弟。
两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在如霜如雪的白发、如火如炬的目光里认出了各自的兄弟。那时候,鸽 群正从秋天的晴空掠过,挂钟继续“嘀笃”着脚步丈量历史,伏牛山上的云彩驮来了没有年 轮的太阳,让客厅里不长老年斑的金菊、没有皱纹的康乃馨飘出年轻的芬芳。白衣护士却从 过道里探进脑袋,望着两位老人相拥而泣的场景,眼睛扑闪了一下,小声说:“请注意心脏 !”
姨父告诉我,他与堂兄贺石的心脏都跳动得无可挑剔,当他们进行着西方式拥抱的时候,可 以感觉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就像建筑工地上的打夯机一样。接着,贺石才来得及介绍与他同行 的夫人,她是一位举止活泼、比实际年龄显得年轻许多的说上海普通话的老人。她的神情像 是在兴致勃勃地验证她早已熟稔的一个家族的传奇故事,对她一时受到的冷落露出笑容。
然而,姨父对贺石的第一句问候是:
“石子,你咋跑了呀?”
“咋啦?胜子!”贺石用未改的乡音表示简练的惊讶。
“四十二年前,我们准备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声跑了?”
“你问问自己嘛!”贺石说,“民国三十年……哦,我是说一九四一年,你作为我方通缉的 逃犯,为啥不在我为你们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窜到了陕西?”
姨父和三姨愣了一下,终于为一个长久困扰着自己的难题找到了一个十分简明易懂的答案。
“侬两兄弟真的太像了!”贺石夫人责备她的老公,“侬勿要逞强,家中人讲过的,弟弟为 侬受过大处罚,断过一根肋巴骨来!”
姨父的微笑冻结在脸上。应该承认,在“文革”中的一次批斗会上,他正是为了记入档案的 “贺石逃跑”事件折断了一根肋骨。但他十分警觉地认为,在石子面前,不应该谈到共产党 人的一根不幸的肋骨,那是一根不曾被国民党折断过的肋骨。
石子却抚着胜子的肋骨,小声问:“胜子,留没留下后遗症?”
“一切正常。”姨父说,“该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贺石说,“我还没有向你诉苦哩!”那是老哥俩在各自夫人的宽容下喝了“茅台 ”,三姨用筷子夹着北京烤鸭为石子蘸着佐料、而石子夫人正在质询烤鸭胆固醇含量是多少 的时候,石子跟胜子的酒杯碰了一个轻脆的响,“胜子,哥也为你受大罪了!”
“侬今天勿要讲这桩事体好弗好!”石子的夫人说。
“要讲,要讲!”姨父说。
那是属于一个海岛上的故事。
贺石逃跑后,潜入徐州寻找妻儿,邻人告诉他,从老家来的亲戚把他们接走了。他就开始了 向南方的逃亡。路上,他碰上了从俘虏教导营里逃跑的一个少校军官,少校惊讶说:“你堂 弟是共产党的大官,他不是把你接走了吗?”贺石说:“我不能走,弟兄们死的死了,跑的 跑了,我们的师长杀身成仁了,我就这样走了,还是人吗?”少校说:“好样的,咱俩装扮 成生意人吧!”
贺石说,他要感谢解放军只缴获了他的武器,而没有缴获他的戒指和金条,使两个战败的逃 亡者还能买通船老大,偷渡了长江,昼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国民党撤往台湾的最后一 艘军舰。
贺石到了台湾,才发现他作为上校团长乃至于作为军人的身分都已经得不到确认了。他所在 部队的建制和全体将士一起,已经永远地消失在豫东大平原上。没有任何单位和个人能够证 明他的过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的有效文件。只有与他一 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证明他们是从解放军俘虏营里逃跑的战俘。幸而在装甲兵团服役的少校找 到 了原装甲兵团司令蒋纬国将军,由蒋纬国出面作保,让少校当上了海上缉私队队长,少校不 忘逃亡途中与贺石共过患难,收留他当了海上缉私队队员。
三姨鸣不平说:“这叫‘过海拆桥’,太委屈你了!”
贺石说,“比着那些死去的人,我好多了!”
三姨与姨父耳语:“听这话,多么像我们的同志!”
贺石刚当上缉私队员,就十分及时地受到了谍报人员的关照。事情出在一次聚餐会上,缉私 队长举起一杯香槟酒,说:“静一静,弟兄们,我要向贺石兄敬酒!大家知道吗?贺石兄的 堂弟是共产党的省级要员,他被俘后,堂弟已出面保他,可他不忘蒋校长栽培之恩,丢下爱 妻娇子,置个人生死于不顾,跑回来效忠党国,以上校团长的资历屈就小小的缉私队员而无 怨无悔,贺石兄应是我们军人的表率、做人的楷模!请弟兄们举杯,为贺石兄共同干杯!” 大家都挤过来与他碰杯,贺石忙把酒杯举起,连说:“惭愧,惭愧!”
那时,蒋介石的“国防部”里刚刚发生了“匪谍要案”,以一位中将副参谋长为首的一批“ 匪谍”已被处决。台湾岛上一片风声鹤唳。大家为贺石举杯祝酒时,贺石看见一双眼睛在玻 璃杯的后面变了形状,折射出猫眼的光亮。他当时并未在意,数日后,却以“匪谍嫌疑”罪 ,被特工拖上汽车,拉进深山老林,在一座蒙着黑窗帘的小楼里开始了长达数月的秘密审讯 。
“匪谍嫌疑”产生在贺石出了俘虏营到他在逃跑途中碰见少校之前——只有两天的时间里, 贺石到底经历了什么事情?审问者和被审问者变换着不同的角度绕来绕去。贺石讲了这两天 中能够蓄入记忆的每一件事情,一块无辜的小石头就至少谈了三次。那是一块十分普通的小 石头,他在被押解K市的路上踢飞了这块小石头,而方圆一千多华里的豫东大平原上是一望 无际的泥土,只有永城县芒砀山上有石头。这块石头提醒他,已经到了永城,这是豫皖苏三 省交界的地方,到了必须逃跑、也是最适于逃跑的时候……
特工说,不要说石头,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走到K市就跑了,咋会见着堂弟?他又说他碰见了一只兔子,是的,那是一只卧在麦 垅里的野兔,它支棱着耳朵东张西望,望见他在没命地逃跑,兔子便十分卖力地为他领跑, 兔子成了他的路标。一般说来,兔子敢于跑过去的地方,对人是没有危险的……
不要说兔子,说你的堂弟!
我没有见着堂弟。我睡在麦秸垛里,脖子里痒痒的,那是一只蚂蚁……
贺石与特工就这样拉大锯一样拉过来、拉过去。特工没有动用罚具,只是不让他睡觉。特工 们轮流睡觉,一个个精神焕发、神采飞扬。贺石昏沉欲睡,直打前栽。特工就豪爽地为他提 供美国骆驼牌香烟,还有据说是来自古巴的咖啡。
他又把脖子上的蚂蚁顺着脊梁骨爬下去所引起的愉悦讲了三遍。蚂蚁出洞的时候,一般说来 ,大地应该解冻了,这有利于……
特工又说,说你的堂弟!……
大锯从头顶切割下去,锯齿从容不迫地、一下一下地、没完没了地撕拉着神经,所有的神经 末梢都在颤动,流着固体的锯末。胜子踏着锯末,一步步向他走来了。在讲了石头、兔子和 蚂蚁之后,好像只剩下堂弟了。不行,必须把堂弟拒之门外。
他接连吸了半包骆驼牌香烟,然后,开始沉声不响地、一件一件地脱下自己的衣裳,只剩下 一条遮羞的短裤。他赤条条地站着,像健美表演那样,时而正面、时而侧面、时而背面地向 特工展示他布满全身的伤疤。那是数十个奇形怪状、大小不一的伤疤,有的像一个个紫黑发 亮的铜镜,有的像蹩脚的裁缝用粗大的针脚缝起来的一张张歪三扭四的嘴巴,有的像是被钻 头钻过以后再也没有复原的揪巴着旋涡的洞口,还有点、片状伤疤组成的奇谲瑰丽的图案, 如天女散花,如满天闪烁的星斗。他袒开手臂,挑衅地望着特工,说:“我这一身美丽的花 骨朵,是狗咬出来的吗?”他又把大腿翘到了审讯桌上,举起了少了两个脚趾头的右脚、摇 晃着小腿骨上一块红赤赤的镜子,“这是‘徐蚌会战’的纪念,还好,还能叫我一颠一拐地 跑回来当当‘匪谍’!”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只剩下这里还少挨了一枪,下手吧,伙计们 !立正,枪上膛,瞄准射击!……哈哈,老子革命成功了!哈哈哈哈……”他觉得头昏目眩 ,猝然跌倒在审讯室里。
当他醒来的时候,星星正爬在树叶上向他眨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亚热带的阔叶林里,衣服堆 在他的身上。派克金笔却摸不着了,那是他惟一值钱的东西。
他向树林外边踽踽走去的时候,深信对他的审查已经结束,但他也从此失去了工作,失去了 缉私队的队籍和户籍。以他为“楷模”的缉私队队长见了他,也像是见了麻风病人似地说了 一声:“请保重!”就匆匆走开。他开始学会不是为了他的蒋校长而十分亢奋、十二分激昂 慷慨地活着,而是站在街头,为兜售一种名叫“红茶饼”的东西练习歌喉,用接近于“黑头 ”的唱腔叫卖,以类似狞笑的微笑拉拢逃之夭夭的顾客。
姨父和三姨都搞不清楚“红茶饼”是个什么东西,但是可以想象出一位三十四岁的上校团长 伫立街头,挺直了军人受过枪伤的腰板,用喊惯了口令的嗓门儿叫卖“红茶饼”或是叫卖其 它任何“茶饼”的样子。
“你不该向战俘教导营出示证明。”三姨在责备姨父。
“不,那是我们对石子应尽的义务。”姨父说。
在他们经历的年代里,事情的因果关系常常被搞得一塌糊涂。
贺石终于失去了叫卖“红茶饼”的可能。兜售“红茶饼”的地摊被整饬市容的警靴踢飞了。 他决定用一种比警靴消灭“红茶饼”更加简练的方式结束自己。他空着肚子在海湾散步,看 到了一块其高度和形状都比较合乎要求的礁石。他爬上礁石,对自己爬行的样子感到不满, 又挺直了身子,从礁石上跃起,团身翻,头朝下插进了海水。
“你不该这样!”姨父说,“这不是你的性格。”
“是哩。”贺石说,“渔民帮助我改正了错误。”
渔民把他当成一条大鱼打捞上来,放在一块马鞍形大石头上,让他俯卧出马鞍的形状,挤压 他的肚子,迫使他吐出一肚子咸涩的海水、还有少许苦涩的胆汁而绝对没有食物的残渣。一 群黄埔军校的校友在《黄埔军校同学录》上找到了他的名字和照片,为他号啕大哭,为他奔 走呐喊,呐喊声感天动地。他的黄埔军校毕业生的身分得到了认可,得以享受了毕业分配时 的少尉待遇,接着就办理了退伍手续,成了拿少尉退休金的退伍军人。
明叔在人民武警部队工作的小女儿来看望从台湾回来的大伯,大伯盯着小侄女的肩章,眼睛 唰地一亮,“啊,你也是少尉,你跟你大伯是一个阶级!”
这位大伯刚刚领得了一个退伍少尉的津贴,就对一个怀抱幼儿、流落街头的寡妇产生了悲悯 之情。寡妇的丈夫也是一个败退孤岛的军人,不知因何种罪名病死狱中。贺石用退伍少尉的 津贴承担起扶危济困的责任。这位寡妇就是偕同贺石回大陆探亲的夫人。
“我知足,我很知足!”贺石劝慰久别重逢的亲人,“事后想一想,我对老蒋、对‘党国’ 也有不忠诚的时候嘛!”他用肩膀碰了碰堂弟,“我窝藏过共匪要犯嘛!我们都还活着,而 且见了面,我就很知足了!”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金戒指,送给我三姨。
三姨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二个金戒指了!”
“那么,第一个金戒指呢?”
“那是在四一年嘛,我把它串在裤腰带上,后来就成了我们的革命经费。”
“啊,怪不得我打了败仗!”
大家笑得爽朗,却也笑得苦涩。
深夜,人们都已熟睡的时候,堂弟与堂兄悄悄出现在客厅里。只有一盏落 地灯伴着两位老人,用柔和的灯光阅读他们脸上的历史。
“石子,你为我受苦了!”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