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驿站-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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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奶的老伴——当年在客房院当差的老人告诉我,三姥爷迎上前说:“辛苦了,麻排长!” 兵们轰然大笑,说:“我们排长脸皮麻姓氏不麻,他姓孙,是孙排长。”孙排长骂骂咧咧说 :“这里的野百姓耍贫嘴,张口闭口叫我麻排长,把我的军威也给叫跑了!”三姥爷说:“ 对不起,误会了,请孙排长原谅!”麻排长斜睨着齐楚和大舅,说:“我姓孙可不是当孙子 的孙,是国父孙中山的孙!”三姥爷说:“好,我就喜欢孙中山先生的孙。听说孙排长要带 着弟兄参加游击队,留在杞地抗日,这是杞地的幸事!请贵部在这里安营扎寨,我为弟兄们 接风洗尘。”麻排长说:“那好,弟兄们这辈子的给养就全靠你老庄主了!”三姥爷说:“ 一言为定,只要你们留下来抗日,给养我包了。”
客厅里摆了酒席,麻排长却不落座,让大舅和齐楚领着他进了游击队居住的二进院。他望见 游击队员们手中没有枪支,兜里却插着钢笔,就露出啼笑皆非的样子,“这哪像部队?一群 留着小分头的学生仔加上几个穿长衫的教书匠,打仗都是好样的肉靶子!”又说,驻防怎 么 没有驻防的样子?就在游击队驻扎的二道门外和客厅门前各派了两个岗哨,才走进客厅说: “好了,二位,咱喝着说着,就说说小蛇怎样吞大象!”
那一天,大舅表现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为了表示真诚合作的愿望,特意解下武装带挂在身后 的衣架上。三姥爷陪了三杯酒,说:“你们年轻人吃着喝着说着热闹着,我老了,不胜酒力 ,就不坐在这里碍事了。”齐楚忙着给孙排长斟酒夹菜,三姥爷丢下一个眼色出了客厅。
院子里也摆好了几桌酒席,兵们把枪支架在树下,就一哄而上,等不及当差的倒酒,已经在 自斟自酌,猜拳行令。客房窗口里,学生们的眼睛像乌溜溜的弹丸瞄准了士兵。三姥爷又在 院子里转了一圈,向兵们敬了酒,就进了堂舅屋里,说:“不能大意,要侍候好这群‘丘八 ’,这是一群坏孩子!”
院子里,一个满嘴油腻的“丘八”斜睨着学生们住的客房,唱道:
“南边来了个洋学生,
嘴里噙着‘哈德门’。
有心问他要一根,
就怕丢了人!”
兵们大笑。
当差的慌忙对堂舅说:“当兵的要烟吸呢!”
堂舅就拿了几盒香烟跑出去,给兵们散烟。
三姥爷始终用悲悯的目光望着窗外的士兵,自言自语说:“不要流血啊!”
从正门出去的堂舅,却从屋后通向花园的暗道里匆匆走来,“爹,大老李回话说,三老师给 我打招呼是看得起我,麻排长那四十多条枪我就让给游击队了,算我大老李也‘爱国’一回 。”
三姥爷感叹说:“这个土匪也懂得民族大义!”
堂舅说:“他还说,他不敢忘了,他小时候吃过三老师的‘舍饭’。”
三姥爷说:“算我没糟蹋粮食!”
堂舅盯着客厅说:“爹,动手吧!”
三姥爷又叹了一口气,说:“叫他们再说会儿话,不能不教而诛。”
客厅那边,孙排长却把脑袋伸到窗外,喊叫说:“弟兄们,别嚷嚷,我也来一段小曲儿!” 兵们齐声叫好。他就用筷子敲着碟子,唱道:
“送情郎送之在大门以北,
猛抬头看见了老王八驮石碑。
问一声老王八你犯了什么罪?
只因为烧酒里兑了凉水。”
兵们哄堂大笑。
当差的又小声问:“咋了?是嫌咱酒不好?”
堂舅说:“爹,看他那猖狂样,该动手了!”
三姥爷说:“再搬一坛好酒。”
天色渐暗,士兵们都已喝得嘴歪眼斜,却还在划拳行令。
堂舅又从屋后的暗道里走过来,说:“爹,上菜的伙计捎话,谈崩了!”
三姥爷掀开竹帘,站在廊檐下拍了三下巴掌。墙头、屋脊上,客房窗口里,就忽拉一下露出 了一排排黑洞洞的枪口。士兵们浑然不觉,只是醉眼惺忪地看着我三姥爷。
三姥爷大声问:“弟兄们吃好喝足了吗?”
孙排长从窗口里探出脑袋说:“庄主,你是撵我们走哇?”
三姥爷说:“孙排长,你不要走了,趟将大老李托我捎话,他不来跟你接头了。你们只有参 加游击队……”
三姥爷话没落地,孙排长就倏地拔出手枪,“啪”的一声枪响,三姥爷纹丝未动,孙排长却 一头栽倒在窗台上。“真格的!”傅集农民说,“三老师伸手接住一颗热呼呼的子弹,吹了 口气,叫它在手掌上翻了个跟头,那子弹就‘日’地飞回去,麻排长胸脯上就‘噗’地冒出 一朵血红的大花。三老师是天上星宿下凡,玉皇大帝时刻保佑着他的!”当差的老人却说, 不对,是齐楚拿起芭蕉扇,“啪”地向酒桌上拍了一下。站在窗下向屋里递菜的“看家队” 队长虎子就从怀里掏出“小八音”,“啪”地一枪,把麻排长撂翻在窗台上。墙头、屋脊上 齐声叫喊:“不许动!”士兵们都吓傻了。正在发懵的岗哨也早被假扮成跑堂伙计的枪手缴 了械。“看家队”员都从墙头、房坡上跳了下来。学生们也跳窗而出,夺去了架在树下的枪 支。齐楚望着孙排长的尸首说:“可惜了,可惜了,怪你不愿意死在抗日战场上。”
我在周奶的里屋一觉醒来时,学生们正在院子里高举枪支,欢呼胜利。 一群农民向缩成一团的士兵们吐着唾沫,领走了鸡和牛羊。
三姥爷却闷闷不乐地问我大舅:“你不觉得孙排长死得冤枉么?缴了他的枪,打发他回家 就是了!”大舅说:“三伯,来不及了,眼看他就要动手了。”三姥爷说:“你没看见么? 直到他咽气,他手枪上的保险还没打开哩,罪不当诛啊!”齐楚说:“三老师,今天写的是 一篇应急的大文章,顾不上细枝末节、字斟句酌了。”三姥爷长吁短叹说:“多划一撇,就 是一条人命啊!买一口好棺材,把他厚葬了吧。要善待那些当兵的,想留下的留下,想回家 的要发足路费。”
一个排的溃兵都是南方人,与杞地语言不通,且早已成了惊弓之鸟,都不愿留下来,千恩 万谢地领了路费,换了便衣,急匆匆回家去了。脱下的四十多套军装,都穿到了游击队员的 身上。大舅也扔了空枪套,挎上了孙排长的左轮手枪。
客房院的“鸿门宴”已经 成了上一个世纪的传奇故事并在流传中继续增添着新的细节。《地方志》上却准确无误地记 载着这次难得的缴获:重机枪两挺、“捷克式”步枪四十一支、左轮手枪一支、子弹五千余 发。三姥爷却毫无得意之色,他说:“这本来就是中国人买来的洋枪嘛,只是在中国人之间 倒了倒手。中国人拿它打鬼子以前,还要让中国人为它流血,这样的代价太沉重了!”三姥 爷又卖了二百多亩地,为游击队购买了溃兵们散失民间的一批枪支弹药,这也作为一个爱国 士绅对创建红色抗日武装的重大贡献载入了杞地史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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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日本俘虏
游击队有了武器以后,大舅的戎马生涯就有了一个喜剧式的开场。
游击队打的第一仗是奇袭鬼子抢粮队。这是鬼子侵占杞地以来受到的第一次打击。游击 队员一个个摩拳擦掌,一个个临阵发慌,一个个一看见鬼子就“噼哩啪啦”乱放枪,还有人 在洋铁桶里放炮仗。鬼子不知虚实,丢下抢到手的东西夺路而逃。懂得一点军事知识的县委 军事部长说,本来是一个打歼灭战的绝佳机会,由于过早地暴露目标,只取得了一次击溃战 的有限胜利。保留至今的战报中说:“此役击伤鬼子兵三人,击伤并俘获东洋马一匹,缴获 ‘三八大盖’一支、钢盔十顶、饭盒十个,夺回粮食两千余斤、钢珠马车两辆、骡子六匹、 猪两头、鸡十只。游击队无一伤亡。”
那匹东洋马是大舅亲手击伤而后抓获的第一个日本俘虏。大舅说他屏止呼吸,严格按照“三 点成一线”的射击原理,举枪瞄准了一个骑马欲逃的鬼子,射出去的子弹却在“第三点”上 击中了鬼子的战马。战马竖起前腿,打了个立棱,把鬼子撂倒在路沟里。鬼子一骨碌爬起来 ,钻到小树林里拼命逃跑。大舅一边持枪紧追,一边用日语喊话:“好样的,不要跑,你的 ‘大和魂’哪里去了?”鬼子一边逃跑,一边回话:“你的日本话讲得很好,你的枪法不好 。”大舅气急,举枪欲射,鬼子却绕着树跑,忽隐忽现,不易捕捉目标。大舅紧追着大喊: “站住,把你的枪拿出来,我和你再比试一次!”鬼子紧跑着回话:“我的枪丢了,我喜欢 柔道。”大舅说:“很好,我跟你较量中国式摔跤。”鬼子却没有停下来。大舅咬牙紧追, 距离越来越近,眼看着一场中国式摔跤与日本式柔道之间的较量就要开始,另一个鬼子却从 树林那边拍马而来,这个鬼子蹿出树林,倏地跃上马背,两个小鬼子伏身骑在一匹东洋马上 ,怪笑而去。大舅连击数枪,弹皆虚发,又用日语喊叫:“叫你们土肥原来,我为他留下了 一颗子弹!”看家队长虎子急急跑过来说:“好一个孟大公子,你怎能离开队列,孤身穷追 呢?”大舅却急头怪脑地问:“咋搞的?我的枪老是在‘第三点’上发生问题!”
被大舅击伤的东洋马没有伤筋动骨,牵到三姥爷的马厩里养好了伤,就对中国游击队产生了 深厚的感情,从此背叛了日本天皇,后来成了新四军四师师长彭雪枫将军的坐骑。但是,虎 子直到老死还保留着一个疑问:“他妈的!那匹东洋马说不定是个假投降的奸细,彭将军中 流弹牺牲以前,就是骑在这匹马上的!”
我看见过这匹威武高大的东洋马。在燥热的阳光下,一个年迈的马牵着它在花园里溜达。 马身上的毛色犹如枣红的锦缎,涌动着耀眼的波纹。一群孩子围着它向它喊叫:“小日本 儿,你想你妈不?”东洋马就喷着鼻息,摇响了脑袋上的铃铛。马用手指梳理着马鬃,呵 斥孩子们:“我正哄着它叫它留在咱中国,你们老叫它想妈是咋着?都给我爬回去,找你们 的妈去!”我远远地跟着东洋马走。我知道,它是大舅从鬼子手里夺回来的一匹好马。那是 我幼年时代产生的第一个“民族骄傲”。
在袭击鬼子抢粮队以后,客房院又发生了一件载入《地方志》史册的重大事件:共产党领导 的睢县、太康县两支以教师、学生为主体的游击队,来到客房院与杞地游击队会合。齐楚以 中共豫东特委书记的身分,在客房院秘密召开中共豫东中心县委会议,宣告了“豫东抗日游 击第三支队”的诞生。会议决定,由齐楚任司令,我大舅和一位刚刚派来的经历过二万五千 里长征的红军营长任副司令。
大舅的悲剧性结局就源于他当上了这个始料不及的副司令。
半个世纪以后,《地方志》透露了永远不会为我大舅和三姥爷所知晓的一些史实,比如,任 命我大舅担任副司令的决定,曾在客房院秘密会议上受到强烈的反对。有人说,尽管他是一 个没有争议的爱国进步人士而且冲锋在前乃至于向侵华日军司令长官土肥原叫板挑战,但他 又是一个连国民党也不能给他套上笼头的国民党员和颇有一些大少爷脾气的世家子弟,如果 让他担任这一职务,怎能保证党对这支抗日武装的绝对领导呢?争论在激烈进行的时候,那 个“颇有些大少爷脾气的世家子弟”却率领着“看家队”,担负了这次秘密会议的警卫任务 ,保证了这场争论的顺利进行。三姥爷也在秘密会议期间再次卖了一百多亩地,为刚刚合编 的游击队购买了第二批枪支弹药。堂舅也在为秘密会议的参加者们操办伙食。一种名叫“红 薯泥”的杞地名吃,出现在同志们难得一聚的餐桌上。也许正是摆在眼前和餐桌上的事实, 加上孟家在杞地的影响,帮助齐楚说服了自己的同志,同时也埋下了日后的祸根。
母亲说,那些天,三姥爷总感到心神不定,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的直觉在他右眼皮上霍霍地 跳个不停。会议结束后,三姥爷一听说我大舅被任命为这支红色武装的副司令,就觉得心里 一震,从天边滚过了沉闷的雷声。三姥爷说,共产党的队伍怎能在它的指挥机构里容纳一个 桀骜不驯、不受党纪约束的人呢?大舅却以“士为知己者死”的决心,扯下了国民党第二战 区“民运指导员”的徽章,让大妗在他的袖子上缝了一绺二寸宽的布条,上边盖有“游击支 队”的条戳和属于他的“03”编号。三姥爷望着布条上的编号,眼皮上依旧霍霍地跳个不停 。大舅死后,姑姥姥说,怎么摊上了那个号,“03”?都盼着他囫囵个儿地回来,怎么队伍 还没开拔,就叫人“零散”了呢?三姥爷倒没有往“零散”上想,他说这个编号太靠上,“ 高处不胜寒”。
游击队就要出发时,三姥爷把我大舅和齐楚叫到身边,说:“殿章,你诚弟是一匹烈性马, 年轻气盛、难以驾驭。你就是他的兄长,要给他套上笼头,我把这个大侄子托付给你了。” 齐楚说:“三老师,诚弟忧国忧民,有胆有识。我与诚弟同心同德,共赴国难。”他说着, 就动了感情,又改口叫了一声“三伯”,说:“我和诚弟都是您三位老人家从小看大的,您 就放心吧!”三姥爷眼圈一红,又对我大舅说:“诚,你殿章哥老成持重,深谋远虑,可补 你的不足,遇事勿急勿躁,多跟你殿章哥商量。”大舅说:“请三伯放心,大敌当前,容不 得我率性而为。殿章哥,以后,你要对我多提醒啊!”大舅和齐楚并肩退出时,三姥爷又说 :“等等,你们把‘看家队’也带走吧,好好打鬼子去!”齐楚说:“现在兵荒马乱的,你 身边没有几个人怎行!”三姥爷不容置疑地挥了挥手,合上眼说:“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
我站在旗杆墩上,目送大舅和游击队高歌远去。
在游击队的行列里,我也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