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时代-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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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劲?”摩托车手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忽又反问:“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有些反感地将大拇指向那辆桑塔纳轿车一挑:“车上有牌子!”
驾驶座前的窗玻璃内倚着一方塑料牌,隐约露出几个大字:省工业局。
摩托车手点点头:“是局里来的,你是局长大人还是处长阁下?”
李大胖子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是奉了局……局领导之命而来的。”
摩托车手不屑一顾地笑了:“哦,原来是个跑腿的传令兵——请问,找何劲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不知不觉流露出了一丝职业习性:“领导同志要找何劲先生嘛,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啰,另外呢……”
他突然有些醒悟过来,恼火地道:“喂,你是什么人,干什么老爱刨根问底的,我又为什么要——向你汇报?”
摩托车手开始发动摩托车:“你喜欢答,我就喜欢问;你不喜欢答,我就开路走人。”
摩托车在调头,摩托车手又回首道:“告诉你一件事:何劲不在这儿!说不说由我,信不信归你。”
话刚落地,车已远去。
李大胖子心犹不甘地乱按门铃,老半天不见有人出来应答,只得徐徐叹了一口气,转身悻悻然地钻进了桑塔纳。
桑塔纳轿车沙沙地开走了。
片刻,只见那辆离去的摩托车重又开了回来。摩托车前轮一跳,重又跃上了人行道。
在铁栅栏门前,那摩托车手下了车,掏出钥匙开了门,而后将摩托车开了进去。
半个小时之后,桑塔纳轿车忽然又开了回来。
李大胖子走下,重新按响了门铃。
沿着碎石小径走来了一位长发披肩蓄一部络腮胡穿着火红色外套的年轻人:“你找谁?”
李大胖子:“找何劲先生。”
年轻人又问:“你是哪儿的?”
李大胖子:“局里的。”
年轻人再问:“你是局长大人还是处长阁下?”
李大胖子不觉一愣,寻思道:这句话听来好生耳熟呵……
年轻人冷冷地道:“我在问你话呢。”
李大胖子老老实实地报出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工业局引进项目处任处长的秘书……”
年轻人还问:“有什么事?”
李大胖子的回答依然规规矩矩:“我们任处长希望最近能约何劲先生谈一谈……”
不料,年轻人忽然又有一问:“谈什么?谈小事还是谈大事?”
李大胖子再次一愣,一时没有回答。
年轻人笑了:“领导同志要找何劲先生嘛,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的口气语调无一不和刚才李大胖子说这句话时一模一样,丝丝往外直冒的就是那么一股官场里的气味。
李大胖子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你就是方才那位骑摩托车的?”
只见他肩一动,双手已从背后收回,手上拿着的便是那顶红色的头盔。
年轻人冷冷地道:“我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了吗,何劲不在这儿。”
无名火轰地一声窜上了脑门,李大胖子的脸一下子板了起来:“我说你这位同志呵,你当面说谎就不好了嘛,这是一种很不道德的行为——我已经去派出所查询过了,何劲先生的的确确确确实实是住在这儿!”
年轻人很潇洒地甩了一下肩上的长发:“我没说谎,我又为什么要对你说谎?我说得很清楚:‘何劲不在这儿’,可你理解成了何劲不住这儿,你说是不是这样?”
李大胖子十分不满他的这种捣糨糊说法,不由得“哼”了一声:“你是何劲的什么人?和何劲又是什么关系?”
年轻人也大不买账地“哼”了一声:“我就是何劲博士——”
李大胖子有些目瞪口呆了:“你?何劲博士?你开什么国际玩笑——难道你在四十年代就已留洋归来?就和劳克斯家族一同创建了春风机械厂?”
年轻人大笑:“你看你看,你一不小心又错位了!起码,你得耐心点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是何劲博士——的儿子何秋草!”
他有意无意地将“博士”二字的音拖得很长。
李大胖子顿时怒形于色:“你这个同志哪,怎么可以用这种随随便便的玩笑态度来对待一位国家干部呢?这实在太不尊重人了嘛!你说说,这像什么话……”
何秋草的脸色慢慢地起了变化,冷丁一甩手,返身便走。
李大胖子急了:“喂喂,何……何秋草同志,请你通报何劲先生一声,就说……”
何秋草转过身来:“你的耳朵是不是常常会漏风,一耳进一耳出?我再说一遍:何劲不在这儿!”
李大胖子呆住了:“他不在这儿?他怎么会不在这儿?他为什么不在这儿?那,那他在哪儿?”
何秋草一字一顿地道:“他现在在庐山,在牯岭,在五老峰。这一回听清楚了吧?”
李大胖子忽然无言以对。
何秋草的唇角又浮起了那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意:“秘书先生,下一次你再来找何劲的话,请你最好把车子换一个级别——换一辆红旗牌轿车。如果你的级别与轿车不能配套的话,那么来点干脆的,连车带人一起换,如何?”
李大胖子几曾受过这般奚落!何秋草的话直直要让他的眼中喷出火星来。
何秋草却轻轻松松地“呵呵”一笑,径自返身走了回去。
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地说不清楚。李大胖子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辰来何府拜访的,如果他早一分钟或者晚一分钟到场,那么也许不一定就会遇上何秋草,所有的结局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种格式了。人生就是这样奇怪,一点意外的小小火星,有时居然足以改变命运的轨迹……
3
下班的时候,有人来通知董一岚到马厂长那儿去一次。在几千几百号人面前放声一唱从未怯过场的董一岚,现在忽然有点冒汗。
冒的全是虚汗。
她从没和马凉直接打过交道,但却听到过他的许多传说。那些传说都很可怕。有的说他像黑脸包拯,板起脸来六亲不认;有的说他像摊头上的个体户,手里的刀斩起人来又凶又狠;还有的人说他简直是楚霸王项羽再世,那一股子霸气离他三尺远都能感觉到……
她走进了厂长室。
她突然发觉那些传说一下子离开她好远好远。厂长室里竟然在播放韦唯的那一曲《爱的奉献》。
马凉独自一人在欣赏,似已沉醉。良久,他才回过神来,轻轻地问:“听说你很喜爱唱流行歌曲?”
董一岚在来的路上曾经设想过马厂长的无数种开场白,却怎么也没想到马厂长的第一句话会从唱歌开始。她迟疑了一下,旋即落落大方地道:“是的,我喜欢。”
马凉点点头:“其实我也很喜欢。我喜欢听。毛阿敏的大器,韦唯的飘逸,那英的潇洒,高林生的流畅,还有那些港台的歌星,比如童安格的深沉,林子祥的诙谐,潘美辰的冷峻……”
董一岚已经不只是惊喜,而是由衷地佩服了:“马厂长,你……你真是听出了道道,还竟然有这么多的评点呵。”
马凉淡淡一笑:“只因为我不是用耳朵在听他们的歌声。”
好奇怪,听歌居然不用耳朵,难道用眼睛用鼻子用嘴巴?董一岚的疑问一览无余地全部写在了脸上。
马凉一定读懂了,轻轻地说了一句:“我是用心在听歌呵!”
董一岚简直要将马厂长引为知己了,正想大声地说什么,不料马凉已定定地看着她:“听说你在文化宫音乐茶座是以一曲《爱的奉献》唱红的,我想,你也一定是用心在唱歌,而绝不仅仅是用嗓子用技巧用电声,对吗?”
董一岚现在真想为马厂长鸣冤叫屈了,这么一位善解人意的厂长,竟然还有人说他是什么包公、霸王、个体户的刀!她当下很认真地点点头:“嗓子再好不用心,就无法抒发歌曲中那一腔真挚的情感。”
“好!”马凉忽然拍起了手来,“听歌和唱歌原本是一回事,我从小就十分崇拜艺术家,我一直相信他们全都是用那一颗炽热的心在写书在作画在吟诗在唱歌……”
董一岚微微点头,十二分地赞同马厂长的高见。
不料马凉的话题突然急转直下:“你一直在用心唱歌,终于成了一名渐渐走红的歌星;如果你在检验员的位置上不用心的话,那么一定会随随便便地往不合格产品上贴‘合格’的标签吧?”
董一岚一惊,和谐的笑容一下子在脸上僵硬,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足足过了一分钟,她才从震惊中复苏。
语调这样亲切,偏偏弯子转得这样巧妙,揭短又揭得这样赤裸裸不留情面。董一岚开始痛恨起自己来了,居然会那么轻信这氛围这歌曲和马厂长这样一个人。
马凉依!日在笑吟吟地望着她:“我可以理解一位重新认识自我价值的业余红歌星,但我却无法原谅一个唬得客户不敢登门的厂部检验员。”
董一岚突然明白了那些可怕的传说。
一瞬间,她的话也被传染得有些可怕了:“马厂长,依你的看法,你这出手一刀该斩在什么方位呢?”
“我初步打算让你下车间去干一阶段辅助工。”
董一岚吃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不过她很快便冷静下来了:“谢谢你马厂长,我很荣幸地被你套上一顶辅助工的时髦帽子,可是,大概有人不会同意的……”
她沉吟着不说下去了。
不说下去的意思自然是要马厂长“不耻下问”,查一岚实在太想抬高抬高自己的身价了。
马凉显得很有耐心,偏偏连半个字都没有向她求教。并且还笑了,笑得简直像头老狐狸。
董一岚终于沉不住气了:“让我当辅助工?你的有关方面一定不会同意让我坐到辅助工那一把交椅上去逍遥自在的……”
马凉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没关系,我也很想见识见识你的那些有关方面,所以你明天先去白铁匠间报到,不去报到也可以,打六折工资回家待岗吧。”
董一岚的手里已经没有王牌可打了,她只剩下了最后一张牌:哭牌。不过,她并没有在马厂长的面前哭出来。她知道,女孩的眼泪打不动马厂长的那颗心,但却一定能打动另外一些人的心。那些人全是她爸爸的老朋友,其中就有在局里工作的任青叔叔和李大胖子。
董一岚忿忿然地离去,出门的时候把大门重重一摔。
马凉望着那扇一个劲儿摇晃的门扉淡淡一笑:董小姐,你毕竟太年轻了,想用大话来压我,稍稍嫌嫩了一点……
然而,马凉很快便明白,他的这个判断是错误的,不是一点点错,而是大错特错。他做梦也没想到,搬动一个小小的检验员竟然扯动了方方面面,在谈话以后的二十四小时内竟会被搅得鸡犬不宁!
电话,电话,全是电话!手机BP机家里的电话厂里的电话,一起放大了嗓子拼命地嘶叫,从黑夜响到白天,从白天又响到黑夜,甚至还将他从梦乡里从睡床上拖了起来。
最意想不到的往往也就是最厉害的。林凤凰忽然也给他打来了电话,她的嗓门不仅是所有打电话说情的人之中最高八度的,而且也是态度最凶狠的。她说,东海服装社的两笔加工业务突然被客户单方面取消,对方很明确地告诉她,这牵涉到春风厂的一个检验员与马凉的故事。林凤凰大叫了起来:“我不管你和那个狗屁检验员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你,你不把她好好摆平的话,我这儿的损失得由你赔偿!”她毫无通融余地地一下子把电话挂断了,然而你完全能够想像得出她那一张恼怒得直冒火星的脸。
马凉望着手里发出一阵阵“嘟嘟嘟”声音的话筒,突然感到脊梁上有些发凉。他叹了一口气,将话筒慢慢地放了回去。
他来到了白铁匠间找董一岚。
辅助工的董一岚全副武装,拎着铅桶提着拖把,全身上下涂满了铁锈和机油还加上一挂挂的灰尘。她在很起劲地大扫除。一见马凉,打老远地便嚷了起来:“马厂长!”满脸的乐呵呵,完全像个没事人似的。
马凉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那儿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董一岚心里好笑,嘴上可十分恭敬:“马厂长,你这样盯着我看,是在看什么哪?”
“我想看看清楚,你到底有几条手臂几条腿,你很会织网。”
董一岚笑了,笑得天真烂漫:“哦,我果真也能编织出一张很大的网吗?有没有大到能使你收回斩我的那一刀呢?”
马凉不无痛苦地一笑:“你的确有个很能体贴女儿的好爸爸呵,见到他,就说我马凉向他致以无产阶级的敬礼……另外再请顺便告诉他一声,就说你从现在起已经重返检验科了,但是,检验员的工作太吃重了,不适合你,具体工作由检验科科长另行安排。”
说罢,他转身走了。
董一岚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微笑。
是的,马凉输了,一个大厂长输给了一个小小的检验员。因为在我们这个古老的国度里有着过于浓烈的人情味,而人情味是编织网的温床。马凉恰巧一头栽在了这张可怕的网上……
4
三三两两的干部们说着笑着嘻嘻哈哈地走进了厂部会议室,围着长方形的会议桌坐了下来。
小个子车间主任的目光飞快地扫视了一下,“好,中层干部差不多全到齐了,可是,”他的视线在会议桌顶端的一方空椅子上定格了,“马头本人还没到。”
坐在他对面的大胡子车间主任问道:“马头打电话通知说是小范围的紧急会议,你这位消息灵通人士知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小个子一笑,看了看不少人已习惯成自然地将一支笔一本工作手册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不觉将手一挥:“本次会议,无须记录。”
中层干部们全都朝他微微发愣了。
小个子煞有其事地满脸都是正儿八经的神色:“我郑重宣布本次会议的主题,一共两个字:期货!”
一语落地,顿时溅起了乱纷纷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