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时代-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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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国忠的肩一挣,从马凉的手里滑了下去,硬是“咚、咚、咚”地趴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我代表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磕头了!”
餐厅里早已轰动,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用餐的人。
马凉好不容易才将范国忠扶了起来:“小范哪小范,你不应该这样感谢我,要谢还是应该谢谢你们自己,发给你们的钱原本就是全厂工人创造的财富嘛!你说是不是?”
范国忠哪里还能说得出“是”与“不是”,他早已激动得不能自己,泣不成声了。
从范国忠的身后挤过来了一个高大壮实的汉子,大大咧咧地伸手往马凉的肩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马厂长,你无论说的还是做的,都是够哥们的!我王铁汉是个直来直去的粗人,今后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开口,火里来就往火里钻,水里去就往水里闯,咱哥们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这一百多斤交给你,值!”
王铁汉转身向着范国忠身后的一群人道:“你们说是不是?”
“是!”不仅仅刚才跟着范国忠一起来的人,就是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响起了一片应和声。
马凉也显得十分激动,他猛然弯下腰去,向工人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谢谢大家了!”
他抬起头来,满目都是激动的泪花。尽管如今的人们已经被商品经济的大潮溅湿了衣衫,可是他还是在厂子里的工人身上看到了一颗颗真诚的金子般的心。
6
任青回国了。
如同出国时一样,依然是李大胖子驱车来机场接他回去。
夜的马路在疾驶的桑塔纳车轮下飞快地朝后退去。李大胖子开始慢慢地汇报起他去找何劲博士的经过。他说得很详细,连每一个细节都没放过。
任青默默地听着,渐渐地似老僧人定般微微闭起了眼睛。
李大胖子终于说完了他和何秋草的不甚愉快的邂逅以及何劲博士去了庐山的信息。
任青徐徐地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小李呵,我看人家是给了你一个假情报,你还本知木觉地信以为真呢……”
“这怎么可能呢?”
“听我给你分析一下吧,那何劲博士今年多少高龄了?四十年代的留洋博士,该是七老八十了吧?好,他上庐山去了,我们姑且就以为他上庐山了,那么由谁陪伴着这么一位老人去进山避暑呢?他的太太是第一人选,可是他的太太在‘文革’中不幸谢世。好,他只有一个儿子,并且是根独苗,可是你刚才告诉我,他这个宝贝儿子偏偏留在家里和你有了那么一段遭遇……你说,这合乎常理合乎逻辑吗?”
“你的意思是说,这何劲博士根本没去庐山,还在家里?”李大胖子的眼睛顿时瞪得像鸡蛋般大了。
“完全有这个可能。按照推理,何劲博士是断然不可能独自一个人上庐山去的。另外,老年人一般是喜静不喜动,更不会兴致勃勃地跑到千里之外去游览什么名山大川避什么暑的,即便他有这个雅兴,子女也不肯轻易放他出去——一不小心,就是伤筋动骨卧床不起!”
李大胖子被任青的这一番言论说得五体投地,敬佩不已,可是他的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不过,我和这何秋草是近日无冤,远日无仇,而且是初次见面,他又为什么要哄蒙我呢?按日本人的说法,初次见面,还‘多多关照’呢!”
任青朝他摇了摇头:“依我看哪,根子还是出在你的身上。”
“不会吧,我又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他……”
任青苦笑:“你和我一样,在机关里待的时间太久了,日久天长,身上就难免会带了那么一股子的机关做派,自己还没感觉,人家可是打老远就嗅出味道来了——比如到什么地方去,总觉得自己是局里来的,下面的人就得对自己恭敬一些讨好一些,高高在上的自我感觉嘛。一旦人家不是那么客气,顿时便会把脸拉长成了个驴脸,浑身地不舒坦……你说是不是这样?其实错了,完全不应该如此,岗位职位有不同,但是作为一个人来说,都是平等的。我举你刚才说出来的一个小细节:你将大拇指向轿车驾驶室里‘省工业局’的塑料牌一挑,以表明自己是局里来的身份。可你就这么一挑,把自己的形象给挑坏了,彻底暴露了那种趾高气扬的坏毛病,你说那个何秋草会买你的账吗?”
李大胖子点点头,他又想起了与何秋草的那一幕,“是这样,他后来好像处处与我作对,铆足了劲挑我的刺儿……”
“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假如有一个迷失方向的人来向你问路,不是以不耻下问的态度,而是以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出现,那你会怎么样?保不准就会朝相反的方向一指,让他去南辕北辙东西颠倒吧!”
李大胖子笑了起来,“那,任处长,你看何劲博士这事该怎么办?”
任青沉吟了一会:“我想,就在这两天,和你一起重新登门拜访。”
李大胖子连声答应。
就在这时,轿车停下了,已到任青家。
7
一辆铃木王摩托车轰鸣着徐徐驶进了春风厂的大门,开到停车棚里熄了火,摩托车手一掀头盔,露出了何秋草那张布满朝气的脸庞。
他来到组织人事科的门口,朝里张望了一下,而后便推门进去,径自来到了成小娅的面前:“大科长,我上星期给你的辞职报告下文如何?”
成小娅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对不起,领导和有关方面还要研究研究。”
何秋草大摇其头:“什么样的办事效率,老人家不是早就教导过你们吗: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成小娅有些恼怒地:“你——”
何秋草不屑地一笑:“我什么我,我既没烟又没酒,不像你研究研究,有烟有酒,整一个像太上老君……”
成小娅一下子从办公桌后站了起来:“你要说笑话的话,请你离开这儿,不要影响我们工作。”
何秋草冷冷地“哼”了一声:“什么叫工作?我打给你的辞职报告就是你的工作,一星期过去了你没有工作,事实上是你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明白这么个一加一等于二的小学生常识吗,我的成科长同志!”
成小娅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半晌无语以对。
科里的其他几位连忙上前和起了稀泥:“何秋草,你不要这样嘛……”“成科长还是尽心尽职的,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口就能吃成个胖子的,总得按规矩一步步地来嘛……”
成小娅终于缓过气来了:“何秋草,如果你果真要辞职的话,那么请把你去夜大学美术系念书的两千块钱还出来!”
何秋草愣了一愣:“什么意思?”
成小娅是得理不饶人:“按照有关文件精神和厂纪厂规,凡在职职工因非单位意志而离职者,必须一次性付清该单位为该职工曾经支付的教育、技术等培训费用。”
何秋草笑了:“这么说,这就是允许我辞职的交换条件啰?”
成小娅摇头:“不,是先决条件。”
何秋草将大手一摆:“我不管是先决条件还是交换条件,我现在只要听一句话,一句很负责任的话:是不是我付了这两千块钱的赎身费,就可以拍屁股离开春风厂了?”
成小娅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何秋草的脸色一变:“我要听的是‘对’还是‘不对’,像你刚才说的这句话,含金量绝对不值两千元人民币!”
成小娅狠狠地看着他,一咬牙道:“好,我现在就可以满足你,就让你听到这一个字——对!”
何秋草哈哈大笑:“行行行,明天,最迟是后天,我一定把钱如数交到你面前——到时候,也请你把我用两千元买下的辞职报告上的‘同意’那两个字当面付清!”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哈哈,千金买一字,一字值千金哪!如今的年头,钱可实在是威风八面,八面威风哟!哈哈哈……”
成小娅看着他的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了,狠狠地擂了一下桌子:“神经病!”
8
百货大楼前空旷的广场上,形形色色的地摊一字儿排开。
秦凝霜在细声细气地叫卖着袜子:“男袜女袜童袜,五块钱三双,出厂优惠价……”
她的脚边,是财务科马脸当初拎给她的那一只存放袜子的纸板箱。
不远处,出现了任青的身影。
任青饶有兴致但又漫无目的地在形形色色的地摊面前逗留观看。也许是刚从国外归来的兴致所致,也许是很难得有暇闲逛,但是他只看只问却不买。
他信步来到了秦凝霜的摊位前,歪起头看了看那五颜六色的袜子,笑了笑。
秦凝霜连忙招徕生意:“先生,买袜子吧?这袜子的质量很好,价钱又便宜,是我们厂——大星织袜厂自己的产品……”
任青点点头:“不错,市场开放了,经济也就搞活了,厂方可以将自己的产品直接推向市场了——你是厂里的推销员吧?卖掉一双袜子,个人可以得多少利润?”
秦凝霜苦笑:“利润?推销员?你搞错了,这一箱袜子是我这个月的工资……”
任青一愣:“工资?以袜子代替工资?”
秦凝霜叹了口气:“厂里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我们工人拿不到现金,只好扛着这箱袜子来摆地摊,不然拿什么去买米买菜……先生,你就买几双袜子吧……”
任青不无感慨地拿起几双袜子看了看:“市场经济真是一根法力无边的杠杆呵,看起来你们厂里再不调整产品结构,是很难走出低谷的哟……”
任青看了看秦凝霜:“像你今天这样出来摆摊,就不用去上班了?哦,厂里给公假——这样也对,不然厂里八小时,下班后再推销这些折成工资的袜子,也实在是……”
秦凝霜低低地道:“我已经不用去上班了——我,下岗了……”
任青惊诧了:“你,下岗工人?下岗工人竟然还拿不到那一点最低生活费?那你的生活来源靠什么?就靠这袜子?”
秦凝霜默然地点头。
任青仔细地看了看她:“你,好像只有四十出头吧?人生的路还很长,你就准备一直这样把袜子卖下去?”
秦凝霜缓缓地叹了口气:“袜子卖完了,就去批点蔬菜或者小百货来卖,不然的话,又能怎么办?人总要吃饭呵……”
任青轻轻摇头:“不不不,吃饭只是人类生存的最低需求,你还年轻,还有很多的事可以做……”
秦凝霜笑了,反问道:“很多事可以做?你说得倒便当,其实又有什么事可以做?像我们这些纺织行业下岗的女工,虽然在本行业有点技术,但是一下子给抛到社会上来,既没特长,又没专业,更没本事,除了做做这些小买卖之外,哪个地方肯要我们这种人……”
任青不无同情地道:“可以去参加学习嘛,比如转岗培训,让自己提高一个层次,重新面对社会竞争,那时候你就不会再有这种灰色的心理状态了……”
秦凝霜默默地看了看他,“你,大概是个当官的吧?怎么说出来的话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
任青一笑,“这和当官不当官没有关系,主要的是在如今的改革开放形势面前,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清醒地认识到重新调整自己的定位、选择自己最佳位置的重要性,不然,也许就会活得十分艰难……”
秦凝霜沉思着,一言未发。
任青挑了三双袜子:“今天我可以花五块钱买下你的三双袜子,但我想你的收获依然很小很小。如果你听进了我刚才的那一番话,有意识地去参加转岗培训,我认为你一定能够闯出第二次创业的新天地……”
秦凝霜颇有触动,沉吟良久后又摇头:“我想,还是不成……”
任青略感失望,这大概便是中年下岗女工共同拥有的一种心态了:抱住成规不放,不想学习,不想重新设计自我……
秦凝霜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不了解我们这一类人,拿我来说吧,我对你刚才讲的那些个培训班都有些心动……可是我付不起那些培训费,总不能扛着一箱袜子当做学费去缴吧……”
任青目光闪动:“你是说,仅仅是钱的问题?”
秦凝霜有些难为情地笑笑:“除了这个,其他还有什么问题,我想我又不比别人差,为什么就喜欢守着这么个袜子摊位死死不放?再说学会了一样本领总归是自己的,别人抢也抢不走,今后总会派上用场的……”
任青笑了:“如果你果真有这么个决心的话,那么我就写张条子把你推荐到妇女劳动服务培训中心去,至于培训费嘛,”他思索了一下,“我建议她们能不能缓一缓再收,或者等到你学有所成之后再行补缴,你看行吗?”
秦凝霜不敢相信地看看他:“你,你真的肯为我这样一个普通的下岗女工说话?”
任青颇有感触地笑了笑,“我们全社会,都有责任和义务为下岗工人说话,因为,这是一个大问题呵……”他拿出了笔和记事本,刷刷地写了起来。
秦凝霜感动地喃喃道:“你,一定是个好官……”
任青将写好的一页从记事本上撕下来递了过去,并且用手指点了点:“你去培训中心找这一位叫姒斯的女同志,我想她会帮你安排的。”
秦凝霜瞪大了眼:“姒斯?她,一定和你关系挺不错吧?否则,她肯帮我的忙吗?”
任青笑了:“关系当然不错,而且还不是一般的不错——她,是我的太太。”
秦凝霜大受感动,感动得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冷不了抓起一大把袜子就往任青的手上送:“这,这些袜子,带给你的太太穿吧……”
任青摇摇头,一本正经地道:“你这是要让我受贿,犯错误吗?你居然要害‘一个好官’……”
秦凝霜呆住。
任青忽然大笑不已。
秦凝霜顿时醒悟过来,也笑了,只是笑得有些难为情……
9
市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