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时代-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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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凉摇了摇头。任青啊任青,你的这种做法也太不像话了!你在局机关待得再久,机关习气再浓,也不至于连个最基本的“依靠工人群众”这么个浅显的道理也不懂吧?他知道任青的心底依然保留着那个“让分厂脱离总厂,成为独立的法人单位”的残梦,这肯定又是那残梦在作怪。
他几番拎起了电话想打给任青,却又终于放弃了这个念头。把总厂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给撵了回来,总该有个说法吧?他相信任青会打电话给他的,还是以不变应万变的好。这么一想,他便一方面让回来的人员先去原部门原车间上班,另一方面找了王铁汉等人个别了解情况,同时在耐心地等待任青的说法。他倒想看看,任青到底还有什么高招绝招。
说任青心底保留着“独立”的残梦,这话不错,但若说他连个“依靠工人群众”的常识也不懂,那便是小看他了。如果再以为他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将总厂工人一撵了之,那肯定是大错特错了。起码,这也有点儿冤枉任青。
这中间的一个关键人物,是白晶白总。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简单到了只有三个字:洗澡水。
分厂烧洗澡水的锅炉发生了故障,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还真修不好。那么,每天有限的洗澡水到底是给干部用,还是给生产一线的工人用?
任青找了几个人郑重其事地开了个碰头会。他很清楚,别看浴室、食堂、厕所都是一些与生产不沾边的小事,但就是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区区小事却与员工的利益息息相关,一不小心便会直接影响大家的情绪,进而不可避免地成为影响生产的大事。而分厂目前的形势正处于微妙阶段。一些管理层的干部基本上都是任青重金聘请来的精兵强将,而下面安装设备调试机器的技术骨干和工人却全是从总厂调派来的。这一来,磕磕碰碰的事便免不了时有发生。就拿那份《员工守则》来说吧,这是白晶在参照了不少独资企业、三资企业的厂纪厂规之后制订的。其中有些条目不得不让人大搔头皮,例如:上班不得迟到,迟到一分钟扣月奖,十五分钟扣季度奖,半小时全年奖金统统泡汤。就这简简单单的一条,到了实施的时候可就碰上了大问题。
分厂靠近城乡结合部,所有从总厂来此上班的工人同志全都是由厂车接送。结果有一天,厂车进分厂大门的时候竟然晚到了四十五分钟,一车的员工集体迟到!驾驶员解释说:堵车。那平时为什么没堵车?回答说:今天路面上发生了车祸,四车前后相撞,把道路全给封死了,怎么开?又一回,厂车又迟到了十来分钟,怎么回事?车上有位员工拉肚子,一路上拉了好几次,都是阶级兄弟嘛,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拉在车上是不是?于是这车也就只能开开停停、停停开开了。那么,这位拉肚子的阶级兄弟就不能不来上班吗?不,他不肯,死活都不肯,他是谁?范国忠。
这怎么处理?管理层坚持要按《负工守则》办事,既然一车人迟到,那么就扣这一车人的奖金。制度不容亵渎。总厂工人又怎样?进什么庙就得烧什么香。
那你就去扣吧。迟到的人反唇相讥,只是要请你计算得清楚一些,迟到半小时扣全年奖金,那么四十五分钟该扣到猴年还是马月?还有的人则提出:一步跨上了厂车,就应该理解为已经踏进了厂门,又何来什么迟到不迟到的?
双方各执一词,闹到任青的面前,还真让任青头痛了一阵子。至于其他的规章制度,各种待遇等方面,也时不时地发生矛盾冲突。总厂工人常常将之与总厂的规章制度进行横向比较,这还能天下太平吗?任青这时候才深刻地理解了自己以前在老领导面前说的那位“三夹板”中方总经理的苦衷。是呵,国营企业职工一下子转轨到了合资企业,方方面面都未必能够立即适应。而现在,洗澡水的问题又摆在了面前。
任青是主张让有限的洗澡水供应给生产一线的工人们使用,不料当即遭到许多管理干部的反对,反对最激烈的便是白晶。
白晶完全是一副振振有词的架势:“我并不笼统地反对体恤下情,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为干部说话。首先应该弄清楚,我们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工人?在座的诸位都深有体会,这些从总厂来到分厂的工人,是完全彻底被计划经济宠坏了!我记得马凉以前曾经在成立春风厂实业公司的新闻发布会上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自以为有花头、有本事的人,早在前两年就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他们都去找自己的摇钱树了;留下来守在企业里的职工,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是离不开厂子的,是要靠工厂生存的。’马凉的这些话没说错,问题是我们应该怎么理解。我认为,那些有花头有本事早已跳槽的人,是市场经济形势下产生的弄潮儿;而那些宁死不离企业要靠工厂生存的人,则是走不出计划经济阴影的观念没有转变没有更新的时代落伍者!”
说到这儿,他微微苦笑了:“我们‘引进项目’分厂的前景很辉煌,在不久以后,将建成一个具有世界一流先进技术、先进设备,生产一流产品的合资企业,与之相配套的则是一流的经营方针和一流的管理措施。诸位,我倒想问问看,我们现在所拥有的这些在计划经济暖房温室里长大的,一碰就跳、一跳就炸的小爷叔老爷兵们,能够与之相适应吗?能够服从管理吗?”
人人的脸色都渐渐阴沉下来了。
任青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白总,你的话有些偏离‘洗澡水’这个中心话题了……”
白晶摆了摆手:“老任,洗澡水只不过是个引子罢了,它可以引出各式各样不同的结果——你给科室人员用吧,那帮工人肯定会跳,一不小心保不准还会闹事,前几天洗澡水供应偶尔不正常,他们已是牢骚满腹了;你给工人们用吧,他们不但觉得这本来就是应该的,而且还会因为这锅炉里烧的水不够全厂工人洗澡,一样地要引发事端。”
任青沉吟了一会:“那,依你该怎么办?”
白晶果断地道:“大换血!长痛不如短痛嘛。”
任青一愣:“说具体一些。”
白晶点点头:“我的看法是,洗澡水既然只够科室人员用,不够工人们用,那么索性就请全厂工人同志们克服一下这十天半个月暂时没有洗澡水的临时困难,每人每天发放两块五毛钱的洗澡津贴,这也算够意思了,绝对是按有关条文办理了吧?如若大家能按此办理的话,那就很好,我们即以此为开端,一步步地将工人们纳入合资企业的管理轨道,为以后与劳克斯正式合资打下基础,在保障职工合法权益的前提下让他们驯服,以免将来我们中方管理层老是当‘三夹板’……”
“如果工人们不愿执行怎么办?”有人在问。
白晶显得胸有成竹:“没办法,只好将他们全部炒鱿鱼,炒回总厂去。然后,从社会上招募一批民工来补充生员,民工好管理,工价又低,干活卖力,还无所谓这个福利那个福利的,更不会闹事,不好好干就得卷铺盖滚蛋,这就是现在不少企业宁愿让本厂职工下岗而让民工上岗的奥秘。我说的‘大换血’就是这个意思,长痛不如短痛,你要闹事,我还求之不得呢!用民工,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弊……”
“那,民工们能胜任得了总厂工人干的那些活吗?”这一点,任青不太懂行。
白晶淡淡一笑:“越现代化越自动化的先进东西,操作起来也就越简单越方便。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竭力为我们分厂自己的那些工人上机操作创造条件,说句大实话,他们已基本掌握了操作要领,总厂工人一撤,就让他们上!而他们原先的辅助工作,则由民工接手。炒了总厂工人鱿鱼,实质上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分厂工人肯定乖乖做顺民,你指东,他不会向西,我们管理起来也就顺当得多了……”
任青也笑了。白晶这番深思熟虑的话正合他的心意,这一来,该减去他多少后顾之忧呵!说心里话,这些从总厂来的工人,难保不与马凉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厂一有风吹草动,马凉那儿立即明察秋毫,总不能永远这样活在马凉的监控之下吧?现在,白晶谈笑之间,已替自己去除了这心腹大患,他又何乐而不为?只是,他还有几个问题尚有疑虑。
“招募民工的事……”
“这你大可放心,自我一来分厂便考虑到了,所以当时便向有关部门递交了申请,上个星期已获得了批准……”白晶一脸的春风得意。
任青忽然叹了一口气,“可是,从明天起,我就得去局党校参加学习了……”
白晶满不在乎地拍了一下胸脯:“老任,这事就交派给我处理吧,这些日子以来,我这个副厂长还正愁找不到一个报答伯乐的机会呢!”
大家都笑了。
任青沉吟着点点头。是呵,这位白晶还是善解人意的,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能够挺身而出,也不枉了自己当初盛情聘他来分厂的一番心意。有些尖锐扎手的事情,第一把手往往还不能轻率地处理,尤其是直接面对工人的这种孰是孰非孰轻孰重的大事情,搞不好便会很被动。现在白晶充当了突击队,那就很好了,不但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空间,而且足可以在掌握全局上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化被动为主动了。
这么一想,他不由得向白晶投去了感激的一瞥。而后者,也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
3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任青被白晶的一只紧急电话叫离了局党校,急匆匆地驱车赶回了分厂。
一下车,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白晶在电话里说得一点也不夸张,厂区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坐满了穿着工作服的工人们。
工人们一见任青到来,纷纷涌了上来。果然全都是从总厂调派过来的面孔。
任青朝人丛中的范国忠点点头,“你来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范国忠结结巴巴地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这个,这个——”
“任厂长,小范是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问屁的老实头,问他有什么问头!要问,就问我王铁汉好了!”王铁汉将范国忠往旁边一拉,自己则挺着胸脯迎了上来。
他的嗓门果然响亮:“这些日子以来,那洗澡水活脱脱地像是他妈的见了大头鬼!身上才冲湿,刚抹上肥皂,那鬼就钻了出来,热水一下子连一滴也没有了,哗哗当头淋下的全是冰凉透骨的冷水!任厂长,眼下已是深秋季节了,谁能挡得住那冷水冲身呵!难道白副厂长要把我们全都当成‘冬泳健将’来处理吗?但是,你不冲冷水又怎么办,一个个一身肥皂满屁股泡沫,人人都成了白白胖胖的白雪汉子!冲就冲呗,好!我们班组一下子就被冲倒了三四个——一个个保质保量高烧三十九度!包括这位要钱不要命,宁死也不下火线的老牌病号!”
王铁汉一伸手,将范国忠拉了出来:“没人管我们这些工人弟兄的死活,那我们就不能自己来保保自己的命吗!我们没办法让凉水管里冒热水,但我们有办法坐在这儿提抗议!”
“王铁汉同志,你们这就有些无理取闹了嘛:“白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的台阶上,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厂里烧洗澡水的锅炉最近发生了一些故障,正在紧急抢修之中,大家就克服克服这临时性的困难嘛,难道我们工人阶级连这点小小的困难也会被吓倒吗?”
王铁汉冷冷地“哼”了一声:“烧洗澡水的锅炉发生了故障?那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为什么每天到了四点半干部下班的时候,那水管里的热水就会哗哗而来?你明明知道我们工人回市区的厂车是四点半发车,干部厂车五点钟才发车,你为什么要这样有意安排?难道锅炉会发羊癫风,一到四点半毛病就好了?难道干部们就不是工人阶级的一员了,就不需要去克服克服这点临时性的小小困难了吗?”
工人们顿时哄了起来。
白晶却振振有词:“安排干部洗澡,那是工作的需要;至于工人们暂时无法洗澡,我不是也安排了每人每天补贴两块五毛钱的洗澡费了吗?”
任青在暗自摇头。白总呵白总,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呢,千万不要一个不慎而激化与工人们的矛盾呵……
就在这时,冷不防王铁汉一个箭步蹿上了台阶,一伸手将白晶轻而易举地揽进了臂弯,硬生生地让他的嘴唇和自己那满是油污的工作服来了个“亲吻”:“你好好闻闻我一天八小时在机床肚子下爬滚跌打的味儿!你那两块五毛钱能替代我洗一个痛快澡吗!”
任青低低吼了一声,冲上前去一把将面红耳赤青筋毕露的白晶从王铁汉的臂弯里给扯了出来:“王铁汉,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为什么要动手动脚?你要对自己刚才不文明的行为负责!”
王铁汉一下子给镇住了,喃喃地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工人们一片哗然,纷纷涌上前来诉说无法洗澡的苦楚和洗冷水澡的遭遇。
任青将白晶拉到了一边,小声地商议了好一会,这才转身对大家说:“由于烧洗澡水的锅炉三天两头出故障,我和白副厂长没有照顾好大家,累及好些工人同志的身体健康,我在这里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决定停发我任青三个月的奖金,白晶同志一个月的奖金,以作惩处!”
工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纷纷议论。
任青大声地说:“关于洗澡水的问题,我也和白晶同志商量过了,决定马上到隔壁的制药厂去联系接蒸气来解决洗澡水的问题。我们厂的那两只老爷锅炉就让它们退休好了——这件事估计问题不大,制药厂一直是我们的友好邻邦,一两天之后尽量做到让大家洗上一个痛快澡!”
工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欢颜。
任青沉吟了一下,“不过在这一两天之内,还是需要大家克服一下困难的。我是这样想的,能不能让干部们来克服一下,把有限的水提前到四点钟开放,基本保证工人们的洗澡——当然,有些工种的工人也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