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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当代-2003年第2期-第15部分

小说: 当代-2003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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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会都开过了,至少也要对批判会下一个结论。郑红英说你只是暂离开教师岗位本来就没有任何文字处理意见。许克己固执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被你们打倒了,不给一个结论,我上讲台名不正言不顺。”郑红英脸色非常难看,她以严厉的目光盯住许克己:“许克己,你是不是要我给你写一份悔过书?告诉你吧,如果不开你批判会的话,你就被逮捕了,至少是现行反革命。你有什么委屈的?” 
  许克己后来找过市教育局也找过市委组织部,得到的答复是:“你的事情根本不属于平反昭雪的范围,既没做牢,也没有去‘五七干校’,文革中讲几句错话,算不了什么。”许克己火了:“我讲的一点都没错,你这是什么意思?”答复他的人见许克己想抬杠,就连连道歉说:“你没错,是我说错了。” 
  许克己是扬眉吐气地走上讲台的。一九七八年三月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许克己换了一件崭新的蓝涤卡中山装,王大兰还在他头上抹了点头油,于是头发顿时就一丝不苟了起来。王大兰说:“平反了,要精神些。”许克己说:“我没问题,平什么反?”许克己给第一届考试招来的师范生上普通话语音课,他第一节课只字不提语音,大谈“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的问题,在强调如何举一反三触类旁通时,还大力表扬孔夫子的得意门生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许克己是因为拥护孔子而被贬到校值班室打铃和放广播体操的,所以他今天要利用讲台旗帜鲜明地证明只有自己才配跟孔夫子合穿一条裤子,而且穿得光荣,穿得伟大,林彪是不配的。只是学生们不知道许克己这些心理活动,他们只是觉得这个老师很有学问。 
  一九七八年秋天的时候,许克己家里那两间低矮的平房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来人从头上摘下草帽,将一只活蹦乱跳的老母鸡放到煤炉旁,许克己激动地走过去紧紧地拉着晒得黝黑的来人的手,激动得眼泪都要流了出来:“好,好,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有出息!”这个提着一只老母鸡的来客是当年跟许克己不辞而别的得意门生陈可新,陈可新因为让李保卫偷看试卷而没去成电台,分到乡村小学后,发愤苦读,终于在今年高考中考上了省城大学的中文系,他来向许克己辞行。他说:“许老师,能有今天,全都亏了你。”这话既像感激,又像是讽刺。但许克己却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哪里,哪里,朝闻道,夕死可矣。” 
  晚上,已经在师范学校当老师的李保卫请陈可新吃饭,李保卫过来叫许克己一起过去吃饭,许克己对李保卫那副纨绔子弟模样本来就抱有成见,而参加当年作弊的双方宴请,多少就有点否定历史的意味,许克己不想参加,但李保卫如今又成了同事,所以他很犹豫。这时王大兰一句话将李保卫堵死:“老许胃不好,晚上要喝中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 
  李保卫走后,王大兰用手指戳着许克己的脑袋说:“真是个书呆子,你要处分的两个学生,一个考上了大学,一个成了你的同事。让你去喝酒是存心出你的丑,这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吗?” 
  许克己被老婆的挑拨离间激怒了,他拎起屋角的那只老母鸡就要扔到屋外去,这时王大兰冲过来从许克己手里夺过鸡:“黄鼠狼用鸡给人拜年,这鸡吃定了。” 
  不久,屋里就传来了鸡在挨刀时绝望的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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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年代的天空是蓝的,阳光温暖而明亮,阳光下的人们开始穿西装打领带套喇叭裤留长头发戴宽边的太阳镜,飚车的小青年手里拎着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大街上灌满了邓丽君和李谷一的歌声,人们在柔软而抒情的歌声中酝酿着压抑已久的欲望和野心,一个机会主义的时代正在向每个人走来。 
  许克己依然住在两间光线阴暗的平房里,目睹着墙壁和家具在漫长的雨季里发霉,王大兰说你不能找郑校长申请换一处大一点亮一点的房子吗,许克己缓慢地歪过头看了妻子一眼,说:“斯是陋室,君子居之,何陋之有?”然后就继续批改作业,修正学生们在作业本上发音的错误。他认为发音的错误会使整个表达的意义被颠覆,正确的发音就是一种正确的思想。煤球厂工人王大兰见许克己整天沉迷于教学和批改作业,对家里的事无动于衷,就经常叹气,有时候实在忍无可忍了,就说一句:“嫁给书呆子,真倒霉!” 
  刚刚恢复正式招生不久,师范学校教语音课的老师奇缺。在一个方言很重的地方教语音难度极大,方言顽固得就像一个死不改悔的敌人,你进它退,你退它进,卷舌不卷舌音混淆一起使许多学生仇恨自己的舌头为什么不会拐弯,一些学生抱怨爹妈,也有一些学生抱怨自己出生的不是地方。许克己一个人带六个班普通话语音,每天拎着一个砖头一样的“三洋”卡式录音机让学生们反复练,一个个过关,气急败坏的时候,他就会用文言文表达自己的恼羞成怒,学生们觉得许老师的文言文责骂很有诗意,所以也没多少人觉得痛苦。许克己常常在“无可教也”的恼怒中将自己也折腾得心力交瘁,但学生在省市普通话比赛中获奖,却又使他有一种自己重温旧梦的幸福,他想起当年自己在省里普通话比赛时获第一名的时候,中午在省政府招待所吃了一碗不花钱的红烧肉,这成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 
  就在他每天为师范学校学生普通话发音疲于奔命的时候,他却把自己的事忘了。 
  八十年代中期的时候,评职称开始了,而许克己还只是一个中专学历,他的学生李保卫都已经拿到了电大大专文凭,一部分人还拿到了函授本科的文凭。曾有人提醒过许克己是否拿一个文凭,但每周二十四节课的许克己说:“我现在连看报纸听广播的时间都没有,哪有时间拿学历呢?”然而,评职称正式开始的时候,师范学校陆续分来了不少恢复高考后大学毕业的本科生,短短几年的时间,许克己就成了全校学历最低的人。年轻人当上了讲师,而有十几年教龄的许克己却只能评为助教。许克己对助教一词非常反感,他觉得自己已经被评过三次全市的优秀教师了,怎么才是助理教师呢。他找到郑红英校长,郑红英在她那间已经没有了领袖像和革命标语的办公室里接待了许克己,他们坐在世界地图和中国地图下方的两张单人沙发上说话,这很有点像当年在许克己宿舍里保持距离聊天的场景,只是他们再也不聊学生时代的事情,也不聊聊关于笔记本的往事。许克己掸了掸袖子上的粉笔灰说:“我不是来求你的,我只是问我一个正式教师,怎么突然间就成了助理教师了?”郑红英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不经意地流露出那个年代领导干部应有的姿势和腔调,她再也不是那个当年见到许克己就红着脸低着头的小女生了,她很平静地对许克己w说:“我没有说你是来求我的。助教是一种职称,而不是用来界定正式教师和助理教师区别的。你的教学成就是全市公认的,但我们学校大学生太多了,你暂时委屈一两年,我已经报你评特批的讲师了。不过,你最好还是参加一个大专函授的学习,我也在读省委党校的函授本科。”许克己说:“我教六个班的课,哪有时间读函授大专?” 
  许克己本来不想读大专,但妻子王大兰开始在伙食上让许克己体验不读大专的危害性,最初家里是一个星期吃一次肉,自从许克己评为助教后,王大兰开始两个星期买一次肉,许克己筋疲力尽地从课堂上回家后,就让王大兰加餐买点肉,王大兰将一盆大白菜炒豆腐和一碟腌咸菜端到桌上,气呼呼地说:“连个讲师都评不上,哪有钱吃肉?你看看两个孩子瘦得像小鸡一样,人家小孩喝牛奶,我们家孩子连鸡蛋都吃不上,凭什么我们娘儿几个跟着你受罪?”许克己当助教只有六十八块钱工资,而讲师是一百二十六块,相差近一半,他的学生李保卫由于拿到了大专函授文凭,又是本科在读,所以评上了讲师。这个被他要扫地出门不准毕业的学生居然扬眉吐气地站在讲台上大谈讲师的工资比科长要高。在煤球厂当工人的王大兰的工资只有三十四块钱,两人工资加起来还没有李保卫多,许克己即使再有“君子趋于义,小人趋于利”的高尚情操,可面对两个拖着鼻涕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心里还是不平衡的。 
  在王大兰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在工资反差巨大的刺激下,许克己决定攻读省城大学的中文系函授专科。许克己白天教书,晚上批改作业。函授课程常常是在后半夜才开始学习,节假日星期天对于许克己来说是没什么意义的,他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夜以继日地转动着。函授第二学期的时候,许克己因劳累过度一头晕倒在课堂上,送进医院后被诊断为急性肺结核。许克己躺在病床上看书做作业,医生说如果再这样过于疲劳后果将十分严重,许克己就不敢再看书了。郑红英校长带着副校长教导主任一行来到医院探望许克己,郑红英以领导的口吻很关心地说:“校领导班子对你的身体很关心,这次来,一是希望你安心养病,二是希望你病好后要注意休息,我们已经研究过了,决定下学期只让你带四个班。”许克己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他声音荒凉而坚决:“这六个班我一定要带到毕业,别人中途插手我不放心。”郑红英送上学校买给许克己的慰问品,两包麦乳精,两包桂圆,五斤苹果,还送上了校工会的八十块钱慰问金。许克己非常不安地对领导们说:“耽误了教学,罪莫大焉;如此体恤,受之有愧。”他的额头上冒出了许多汗。领导们说了许多的温暖人心的关心话后,跟他告别了。 
  许克己两个星期后出院了,腿有些发软,但他还是站到了课堂上,还抽空将落下的课程全补上了。这时两门函授考试开始了,古代汉语许克己是不在话下的,可政治经济学还没来得及复习,住院期间正好是政治经济学集中上课辅导,他没赶上,其中大量有关剩余价值和扩大再生产的话题看得似是而非。市里参加这期中文函授的共有二十多人,他在市文化宫听最后一节政治经济学辅导课时,同桌李天军将许克己拉到教室外的走廊里对他说:“没关系,正好这次轮到你请客,你请完客再送两条香烟两瓶酒,争取让来辅导的老师把几个论述题透露给你。”许克己一脸糊涂地看着李天军,他像听外语广播一样一头雾水。李天军是市政府办的秘书,见多识广,他说:“老许,你装什么糊涂,本来这次就该轮到你了。我只是好心提醒你请完客再攻攻关,我可是一片好心。”许克己这时才若有所思,怪不得有好几次省城大学来辅导老师的时候,上完课,都让许克己一起去吃饭,但许克己都推辞了。李天军已将这二十多人排了一个请客表,学员轮流请,为的是考试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大家在考场上相互帮帮忙,集体过关。如果关系再硬一些,就争取让辅导老师透露一些分数高的关键性题目。许克己忽然想起来了,他前几次考试的时候只顾自己埋头做卷子,并不知道考场上出现了什么问题,一次考现代汉语时,他提前交了卷,只见省城大学来监考的老师眯着眼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而下面考试的好几位同学正在交头接耳,最初许克己以为他们是准备交卷前相互打个招呼,现在他才知道是在作弊。许克己没想到这些为人父为人师为人领导的人居然还会作弊。走廊里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许克己涨得通红的脸,他因过于激动而使语言很不连贯了,他指着李天军的鼻子说:“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岂有此理。荒谬!”李天军点燃一支烟,很恼火地说:“我是一片好心,想帮你过关,你这个人真是狗咬吕洞宾。”许克己说:“考不及格可以补考,有这么鼠窃狗偷过关的吗?”李天军说:“你给不给老师私下攻关,那是你自己的事,但按规定这次该轮到你在饭店请老师吃饭了。”许克己说:“我不请。”李天军说:“别人已经请过了,你考的几门也都过了,不请你得向全班同学解释。”许克己扬起一颗傲慢的头颅说:“我不解释,更不请客。”李天军说:“只要你好意思面对全班同学,你就不请。”许克己将自己的政治经济学课本往地上一扔说:“我不愿与你们这些不知羞耻的人为伍,这个函授班我也不上了。” 
  许克己扬长而去,李天军面对着许克己远去的背影很同情地苦笑了起来。 
  许克己写了一封举报信告到了省城大学,说本市的函授点存在严重作弊问题,举报信的结尾还引用了这样一句话:“如若贵校‘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这显然带有教训的口吻,所以校方并没有答复。他又给省教育厅写了举报信,教育厅成人教育处来了两个人,在市里调查了好几天,也找举报人许克己谈了话。那位鼻子很挺直的处长问许克己:“所有学员和来辅导的老师都说绝无此事,我们想问你的是,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作弊了,你是不是也请辅导老师吃过饭了?”许克己反问道:“你是来调查情况的,还是来审讯我的?”处长说:“你要是这么不配合,我们就真的无法调查了。” 
  成教处上报教育厅的调查结论是“查无实据,与事实不符”。许克己不仅举报没有得逞,而且还给外界留下了栽赃诬陷的把柄。市教育局张局长对郑红英说:“你去找那个许克己谈一谈,不要随便乱写信。” 
  郑红英没找许克己谈话,许克己从此再也没有上这个函授大专班了。他的学历依然是中专。 
  第二年,郑红英校长调任市教育局副局长,临调任前,许克己因“教学成就突出,三次获得过市优秀教师称号”而特批为讲师职称。 
  郑红英对许克己说:“作为校长,我对你是负责任的。” 
  许克己说:“对教师不负责任的人是不能当校长的,更不能当局长。” 
  郑红英很宽容地笑了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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