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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部分

当代-2003年第2期-第2部分

小说: 当代-2003年第2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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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负责任的女人仍不放松她。坐在地上的孙宝英哭得更痛心,我死,我去死,老天爷,为啥不让我替云中去死呢!云中,我对不起你呀!王承坤听出了孙宝英话后面的话,别人都不一定听得出来,王承坤相信他能听出来。孙宝英话后面的话也许很多,李云中在离婚申请中写出的只是一小部分。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话后面的话总是大头儿,没说出的话或不能说出的话,总比一辈子已说出的话的总和多好多倍。 
  善后工作小组在和孙宝英协商李云中工亡赔偿事宜时,田怀金也去了。田怀金说,他是孙宝英的房东,也是李云中的生前好友,他要听听协商情况。按说田怀金是局外人,这样类似谈判的协商他无权参加。王承坤正要对田怀金说对不起,在场的一位副矿长先说了话,副矿长说,好,欢迎欢迎。这样,王承坤就不好让田怀金出去了。别看田怀金在矿上什么职务都没有,矿工们却在背地里叫他二矿长。隔一天两天,大矿长,副矿长,就要请“二矿长”吃一顿,喝一顿,不然的话,矿上干什么事就别想顺当。在协商过程中,由于田怀金说孙宝英家这困难那困难,替孙宝英讲了不少条件,致使矿上比规定多赔偿孙宝英家好几千块钱。这让知道内情的王承坤心里很是不平。他想,田怀金这是拿矿上的钱给孙宝英送人情,或者说是拿国家的钱进一步收买孙宝英的人心。名义上这些钱都是给孙宝英要的,以后孙宝英能不能支配这些钱还很难说。 
  矿上派车拉李云中的遗体去火葬场火化时,孙宝英复又痛哭不止。田怀金也跟车去了。车里两排竖座,贴着车厢的两侧。孙宝英和田怀金坐一侧,王承坤坐在对面的另一侧。而李云中的遗体就顺长着放在车厢正中。王承坤一抬眼就看见他们两个,心里甚感别扭。王承坤只得俯下身子,埋下头,尽量不看他们。这样他又把躺在担架上的李云中看见了。李云中身上虽然盖了白布单子,连头和脸都遮盖住了,但他似乎仍能看到李云中痛苦的表情。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说过,自从发现孙宝英和田怀金好上之后,他心里一直很痛苦。要是李云中的灵魂有知,他这会儿会更加痛苦。因为他的遗体在这个世界还没消失,就在他跟前,那两个人就快要把不正当的关系公开化了。王承坤不禁摇了摇头,他想,这就是人哪! 
  李云中的善后处理完了,还有一件事情,王承坤心里放不下,这就是李云中留下的那份离婚申请。他没有把申请书扔掉,把申请书从提兜里转移到自己办公室的抽屉里去了。其间矿长打电话问过他一次,李云中的离婚申请还在不在?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王承坤说离婚申请不在了,被他处理掉了。矿长说应该让他看一看再处理。王承坤辩解说,我打电话向您汇报,您只顾强调注意工农关系,也没说要看嘛。矿长说算了算了。 
  王承坤估计,也许田怀金又找了矿上的麻烦,矿长想抓住田怀金的把柄,拿田怀金一把,就想起了那份离婚申请。也许矿长想给酒桌上增加一点谈资,拿田怀金搞矿工老婆的事跟田怀金开一个玩笑,想在离婚申请里找细节。王承坤的估计,对王承坤自己也是一个启发,自己何不把离婚申请利用一下,在离婚申请上作点文章呢!比如,他起码应该让孙宝英知道离婚申请的存在,并暗示孙宝英,让孙宝英知道,她的行为伤害了自己的丈夫,在丈夫死亡的问题上,孙宝英是亏心的。别认为李云中死了,孙宝英就自由了,跟田怀金想怎样就怎样。孙宝英跟田怀金的事,不是只有李云中一个人知道,工会组织上也是知道的。王承坤还冒出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一开始不太成熟,后来逐渐就成熟了。这个想法就是把孙宝英从田怀金身边拉开。你说保护孙宝英也好,你说替李云中报复一下田怀金也好,反正应该把孙宝英拉过来。至于拉到什么程度,要看情况的发展而定。 
  于是王承坤给孙宝英的孩子带了一份礼物,登门看望孙宝英去了。王承坤看见,孙宝英给李云中放大了一张遗像,并镶了镜框,靠墙放在迎门的小桌上。王承坤对着李云中的遗像看了一会儿,算是默哀的意思。孙宝英已经认识王承坤了,称王承坤为王主席。见王主席来,孙宝英眼里又浸了泪。王承坤以关心下属的温暖口气,问孙宝英有什么困难。孙宝英说没什么困难。孙宝英把眼睛低下去了。孙宝英的眉跟别的女人的眉不一样,她的眉毛上下比较宽,上面浓黑,下面渐淡,眼睑上像是眉影。她对眉毛不加任何修饰,就那么自自然然,看去很有特点。王承坤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都会尽量帮你解决。我解决不了的,还可以向矿上反映。我们的职工家属,都是我们的姐妹。不能因为职工不在了,我们就对他们的家属不管不问。孙宝英把头抬起来了,两眼湿湿地看着王主席,还是说没什么困难。说罢又低下了眼睛。在第一次见到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就想,孙宝英也许有几分姿色,不然的话,田怀金不会看上她。及至见到孙宝英,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美绝不是几分姿色所能衡量,所能概括。他甚至有点惊奇,农村怎么还会长出这么美的女人呢!要是用一句话说出孙宝英美的特点,那就是,孙宝英的美,是意识不到自己美的那种美。孙宝英没有往脸上涂抹什么,穿衣服也很随便。她的眼神平平静静,一点也不夸耀。要是城里女人长成这样,不知怎样抬高自己的身价呢,不知怎么发挥自己的优势呢,可孙宝英似乎认识不到自己的美。孙宝英好像对自己的身体也不是很敏感,不懂得自我爱护。有一次,尚不懂事的女儿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要掏她的奶,当着别人的面,她并不制止女儿,任女儿把奶掏到了。王承坤由此知道,孙宝英连奶罩都不戴。不戴奶罩的孙宝英,两只奶子仍然鼓得挺高。这就是说,孙宝英的美还保持着自然的形态。好比田边地头的一朵花,开了,也就开了;开红了,也就开红了;有人看见了,就看一眼;没人看见,花朵本身也无所谓。农村女人的美,大都是外面的男人发现的。有一句话,说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在看取女人的问题上,这句话也可以改成外来的和尚发现美。道理是一样的,农村的女人走出去了,走到矿山或城市去了,她的美才有可能被发现,被欣赏。 
  王承坤跟孙宝英又绕了一会弯子,才把那份离婚申请提到了。他不大忍心提那件事,差点把提离婚申请的想法放弃了。但他想了想,还是提起来了。他对孙宝英说,你这么贤惠,你们家小李这么能干,你们的女儿又这么可爱,小李要是不出意外,你们这个家应该是很幸福的。可据我所知,你们的家庭并不幸福。李云中是不是跟你提出过离婚?孙宝英点点头。你不同意离婚,是吗?孙宝英又点点头。李云中还写过一份离婚申请,你知道吗?孙宝英这回是摇头。她眼里有些惊愕,脸色也变白了。王承坤说,李云中在离婚申请里写到一些事情,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提出离婚的理由。说到这里,王承坤就停住不说了,看着孙宝英,看孙宝英还有什么反应。孙宝英也许会否认有什么事情,也许会提出把离婚申请看一看。这不要紧,不管孙宝英说什么,他都有应对的办法。孙宝英趴在桌子角上了,把脸埋在臂弯儿里。王承坤看出来,这个女人在进行思想斗争。一个女人二十七八,接近三十岁了,想点事情还是一个小孩子的做派,这让王承坤觉得有些可笑。他还想到,这个女人对男人太缺少防备之心,要是换了别的男人,那个男人这会儿趁机从后面把她抱住,不知她会怎样。孙宝英把脸抬起来了,眼泪汪汪,却一脸的严肃,她说,李云中活着的时候,我是对不起他。如今他死了,我再也不会对不起他了!孙宝英说出这样的话,是王承坤没有想到的,王承坤说,这很好,你有这个态度,这很好。这时,孙宝英才提出了一个要求,她说她不想在这里住了,问王主席能不能在别的地方帮她找一个住的地方。王承坤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他说,我一定帮你想想办法。刚才我问你有什么困难,你说没什么困难,你是把我当外人哪!你知道工人把工会叫什么,叫工人之家。工会是工人的家,也是你的家。跟自己家的人,就用不着客气。王承坤有些高兴,他此行的目的初步达到了。孙宝英提出想从这里搬走,说明她想离开田怀金。 
  王承坤毕竟是握有一部分权力的人,在矿上有些面子,他一打听,就给孙宝英母女找到了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原是一位坐轮椅的截瘫矿工住的,截瘫矿工死了,房子就空出来了。这间房子条件不太好,靠着铁路一侧的装煤台。不光火车日夜响,装煤扬起的煤尘还不断在房子上飞扬着,门窗稍有一点缝,煤尘就钻进去了。王承坤跟孙宝英说,房子不太好。孙宝英还没去看房子,就高兴得不得了,说好,一定很好。孙宝英去打扫房子,一会儿就从窗台上、地上、门后,扫出一小堆煤。孙宝英抓起一把煤在手心里看了看,说这些煤都是好煤,掺点土,对点水,和成煤泥就能烧锅。王承坤拿来一卷子旧挂历,让孙宝英把挂历裁成纸条,把门窗的缝隙都糊上。孙宝英看看挂历的画面上都是穿着戏装的女人,舍不得就裁,想贴在墙上当画看。王承坤说,比这好看的挂历有的是,他回头再拿来一些。他动手帮着孙宝英裁纸条,糊窗缝。孙宝英一再说,谢谢王主席。等把房子布置好,孙宝英把简单的家搬过来,她不知说了多少遍谢谢王主席了。她还说,王主席,你这样帮助我,真让我过意不去,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王承坤说,谢什么谢,不用谢。又说,其实你想谢我也很容易,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你要是答应我,就算谢我了。说罢,他故意不说要求是什么,看着孙宝英笑。见孙宝英有些无措,他才说,我的要求是,你今后别叫我王主席了。孙宝英问,那我叫你什么?就直接叫我的名字。那可不行。你叫我别的也可以。孙宝英想了想说,那我叫你王大哥吧?王承坤这才满意了,说叫大哥很好。 
  孙宝英把王承坤叫成王大哥,王承坤就喊孙宝英为宝英。也许在不久的一天,王承坤连宝英也不叫了,简化成只叫小宝儿,或者叫小英。从发展的趋势来看,王承坤相信有那么一天。现在矿上的头头脑脑,差不多在外面都有女人。书记有,矿长有,副矿长和各科室的这科长那主任都有。社会走到这一步了,如果只守着自己的老婆,不在外面发展一个女人,就显得不够有本事,也跟不上潮流。矿长在办公室里搞女人,用过的避孕工具忘了扔掉。矿长老婆到办公室搜查,矿长赶紧把脏东西压在台灯的台座下面去了。不料矿长老婆目光锐利得很,放在灯座下面的脏证也被她拿到了。于是矿长老婆就跟矿长闹,还在办公楼上大骂,弄得全矿的人都知道矿长养情妇。科室的人在下面猜矿长的情妇是谁,他们挑年轻漂亮的女人猜,猜一个,猜一个,都有点像。也许矿长的情妇不止一个。在孙宝英之前,王承坤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从目前来说,孙宝英也不能算,因为他和孙宝英的关系还没深入到那一步。只能说他和孙宝英的关系已经奠定了不错的基础,前景很有希望。王承坤不以为自己与田怀金是一路人。在李云中还活着时,在孙宝英是有夫之妇时,田怀金跟孙宝英好,就等于是欺负人家李云中,就有欺男霸女之嫌。现在李云中死了,孙宝英成了无主儿的花儿。花儿开着也是开着,把无主儿的花儿采一采,也不会伤害到哪一个。当然了,孙宝英这样年轻,说不定还会再结婚。等孙宝英结了婚,那就另说。 
  王承坤让矿上给孙宝英安排了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在选煤楼的皮带旁边往外捡矸石。这个活儿脏一些,累一些,挣钱也不多。但只要有个工作干,总比成天闲着强。孙宝英对王承坤自然又是很感激。领到工资时,她执意要请王承坤吃一顿饭,喝两杯酒。王承坤去了。把酒喝了一会儿,王承坤又把李云中写的离婚申请提到了。这次他是以跟孙宝英开玩笑的口气提到的。他说,宝英,我不明白,你和田怀金好,怎么就让李云中碰见了呢?孙宝英的脸一下子红了。王承坤让她也喝点酒,她不喝。孙宝英虽然没有喝酒,恐怕她的脸比喝过酒的人脸还红。王承坤的玩笑还没完,他笑着问,你们两个在井上,李云中在井下,上下隔着几百米厚的地层,你们怎么就让李云中逮到了呢?孙宝英垂下眼皮,说我也不知道。老天爷不长眼,该惹李云中生气。王承坤说,你看,我在你这儿喝酒,喝半天都不会有人知道。宝英,干脆咱俩好吧!孙宝英还没做出反应,他就从座位上站起来,过去把孙宝英的两个肩膀抱住了。孙宝英的身体僵了一下,就开始晃自己的肩膀。她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把王承坤晃开了。她说,王主席,请您别这样。李云中活着时我对不起他,他死了,我再也不能对不起他了。这样说着,孙宝英已经泪流满面。 
  王承坤只得又坐回座位上去了,他叹了一口气说,宝英,我是真心对你好。孙宝英说,我知道,您是一个好人。王承坤说,既然李云中已经死了,你的路还长,没必要苦着自己。孙宝英说,就是因为李云中死了,我才要好好做人,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王承坤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他端起一杯酒,喝下去了。孙宝英说,王大哥,你千万别生气。王承坤自我解嘲似的摇了摇头,突然有些伤感。 
  那份离婚申请王承坤没有再保存,他把离婚申请烧掉了。 
  2002年8月30日至9月5日于北京 

泼妇鸡丁
刘心武 
  刘心武:男,1942年生于成都,当过中学教师、编辑、《人民文学》杂志主编。1958年发表第一篇小说。主要作品有《班主任》(获1978年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第一名)、《如意》、《钟鼓楼》(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栖凤楼》、《风过耳》、《5·19长镜头》等。《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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