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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停车暂借问-第8部分

小说: 停车暂借问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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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来一双鞋蹋拉,她趿了,心意一转,又让出来,吩咐永庆嫂替她雇三轮车。
    她进房里换上一袭浅蓝底描花薄棉袍,套黑毛衣,揽镜照照,理理衣发,永庆
嫂即来报说车已雇好了。
    她记得爽然提过他的绸缎庄在欢乐园,叫旗胜绸缎庄的,立匾注明苏杭绸缎。
一路上。她紧张得胃里发空,此去是要给爽然一个大惊喜了,她到底听他话来了,
他呢?他仍是孩子气的一口白牙不可收拾地笑着瞅她吗?不知道那个熊柏年走了没
有?可不要碰巧爽然下三家子去了。
    旗胜绸缎庄的横匾一入眼,她便减停付钱。她希望自己走过去。欢乐园是旺区,
人比较多,来来往往地打绸缎座门口经过,她每一步心一痛。看着那横横竖坚的布
匹和不时挡她视线的行人,有点缥缈之感。任何可能发生的情形她都设想过了,但
依旧不免为即将面临的命运心怯着。
    其实还未走得太近她已看见店铺角落里的爽然,着棕色薄呢西装,黑窄领带,
正两手坠坠地插在裤口袋里和一个女孩儿笑聊着。女孩儿披过肩长发,饰粉红蝴蝶
花夹,穿一件粉红薄绒洋衫,小圆领、束腰、下摆斜大,脚上是刷白的高跟鞋。她
个子本就高,这一来几及爽然的眉额。因为身子一直是侧着的,脸庞看不大清楚。
宁静在门口愣了半晌,决定不了如何是好,一个店员过来道:“小姐,里边儿看。”
爽然闻声盼来,见是她,“咦”一声,诧笑不已,两手伸出裤袋迎来。一头一脸的
诧笑泻得她满襟都是。因为店外和店里有一级之差,爽然高踞级上,她昂首望他,
觉得他摇摇欲坠的又要随时压下
    “他笑问:”偷偷溜来了?“
    她道:“什么溜来留去的,我可是背行李挑箩筐搬来的。”
    “真的!”他开心道:“来,我给你介绍。”
    宁静进去,看清那女孩,竟是浓丽,大眼大鼻子大嘴巴,这样大法儿,好像可
以容纳许多表情言语,又可让它们泛滥。宁静第一个印象,觉得她定定比自己福厚。
    爽然道:“她是陈素云……这是我表妹赵宁静。”
    素云热烈地道;“哟,就是她,怪道呢,你那样着急地……”
    爽然抢着说:“什么时候到的?”
    “前天。”宁静答。
    素云道:“那次爽然送布料到你家,知道你回三家子,急得什么相似,当天就
要连夜去,还是我说他别漆黑地摸人家门口,他才改了第二天的。”
    宁静也不知道她讲这番话用意何在,瞟瞟爽然,他无事人般的笑着。问她。
“你是住在东九条不?”
    她点点头。
    素云提议道:“俺们一块儿吃中饭好了。”
    宁静咬咬下唇:“不了,说过回去吃的。”
    “没事儿,回去告诉一声得了。”
    宁静无助的望望望爽然,掂掂掇掇的始终不愿。便道:“不了,改天的,还是
你们去吧,我先走了。”过后出店门走了。
    素云不解的耸耸肩,爽然亦耸耸肩:“她的性情是有点儿拐孤。”解释似的,
微不放心,又道:“我再留她一下。”便追了出去。
    只见她瘦伶伶慢腾腾的挨店磨,是熙攘中的一点悠闲,爽然撵上去不言不语,
和她并肩走。
    “你未婚妻?”她先开口了。
    他鼻孔里“嗯”一声,俯首垂眉的光是走,走得慢。
    “我今天才记得……你回去吧,我自己雇车回家。”她把辫子捻着捏着,久久
不自觉。两人面对面站在街上,秋风在人堆中挤挤迫迫的窜,吹得人衫袖不禁凉。
    爽然道:“我晚上找你。”
    “你不知道地方。”
    “知道的,去了就知道了。”说毕掉首回绸缎庄去了。
    宁静吃过晚饭后半躺在窗台上等。这种窗户有两层玻璃,被很宽的窗台隔着,
夏季天热上头可以睡觉。爽然该从东面拐来,那么她可以高声截他。这次来了,实
在不知道后悔抑或不后悔。以往那样子,爽然虽是两面做人,但对付着都过关了。
现在他腹背遇险,怎办?她是他正面的人,还是背后的人?
    不一会子,爽然果真从东面拐来了,骑着自行车,像才从月亮里下凡来的,她
又招呼又高呼,他直把车子驶进院子,大门处泊妥当了,踏着夜露润润的青草到她
窗前。宁静叫他开门进屋,他说不了,省得骚扰别人,便斜靠着墙打量她。当初都
话匣子空空的,各自想心事,她怕这般下去会哭,遂问他陈素云的事。陈素云的父
亲是工程师,家境不错。有一个哥哥伪满时期让日本鬼子害死了。她与爽然订亲时
十四岁,算起来,现年足二十九岁了。爽然并不怎么认真答她,她问的随便应付两
句,最后道:“咱们不谈她,哪来的这么大的兴趣,我载你绕一圈儿,好不好?”
    宁静应允,就打窗户里出来。爽然扶车待她坐稳了,技巧纯熟地上车蹬踏板,
出院子顺着大马路轮声轧轧的骑,她坐不惯,常滑下来。凡有动静他便高声道:
“坐稳了。”她于是竭力坐得稳稳的。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
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
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
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
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
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
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
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
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他暗暗震动,感到一阵险如临渊的心荡神驰。她脸一热,低了头。爽然自知失
态,微窘道:“冷不冷?”她摇摇头。他小心的搀起车,蓦然对宁静生了一种不敢
之情,没再叫她上座,径自往回走。她后面跟着。两条人影在地上你遮我挡,仿佛
醺醺醉归似的。
    抚顺由浑河分界,分为河北河南,河上建有一条桥,没有命名。爽然住在河北,
每天早上骑自行车到河南的绸缎庄,如今多了一重事儿先到东九条。有时候当窗
和她聊聊,有时候载她绕一绕,一绕绕上好半天。晚上也来,隔着院子遥遥一呼,
她应声而来,或与他走一段夜路,或坐在正门台阶上咔嗒牙儿。入了冬,便迁移阵
地到屋里暖暖气。宁静本有些忌讳,但经不起爽然成日没头没脑地来撩舌,想他这
样不顾一切,她若是闪缩,岂不输他,便也坦然,只是奇怪这么久没碰见陈素云。
疑心既起,整桩事便莫测高深起来。
    这一段日子,赵家有送寒衣来的,有催她回去的;她送的东  西都留下,催的
人都撵走,一心一意等爽然骑车来,响烈地掸一掸车座,眼神一抛,绅士派地一伸
手,示意她上座,然后扶着她骑。她笨,几百次都没长进,不过可能不是笨,是爽
然太不敢让她摔。结果愈骑愈娇生惯养。
    再见陈素云,是刚落过雪的早晨。她和永庆嫂到欢乐园买东西,心想她出了门,
爽然今早十成扑个空,旗胜绸缎庄横竖就在附近,虽然他表示过不愿意她去,但顺
路到那儿看看,给他一个小惊喜,想必无妨。然而快到门口时陈素云从里面出来,
身伴一个怒客满面的李老妇人,嘴里咕咕唧唧唠叨着,陈素云一抹抹的紧拭泪,哭
得很厉害,这情形下,宁静不好意思上前去,待她们走了方进店内。
    爽然在后面帐房里,托腮提笔不知乱画些什么,她蹑到他背后偷瞧瞧,只来得
及看清楚“你知不知道”几个字他即发觉了,擦啦一声把那张纸捏作一团扔进火盆
子里烧毁。
    她跺脚道:“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耍毁尸灭迹的?”
    他答非所问地道:“怎么来了?”
    “什么知不知道的?那个' 你' 是谁?”
    他手一甩:“没事儿,瞎扯!”
    “给谁扯?”
    他不接口,枕着头椅背上一靠。她亦不问了。踱至火盆子前闷闷的凝视炭火,
他反倒忐忑起来,走到她身后道:“好了好了,是写给你的,给赵家小姐赵宁
静的。”
    她嗤地笑了。问:“为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今早找不着你,很焦急。”
    她情知不是实话,仍假装嗔道:“什么大不了的话不和我说,自己躲着瞎涂。”
    他扁扁嘴微笑一笑。
    她续道:“陈素云常来?我刚才碰见她,哭哭啼啼的,你欺负她了?”
    “她跟你讲啥了?”他急问。
    “她说你欺负她呗。”
    “还有呢?”
    宁静笑指他道:“看你急的,咱们啥也没讲,她没见到我呢!”
    他两手插进裤袋里瞄瞄她道:“糟了糟了,学坏了。”
    她道:“我回去了,永庆嫂外头等着呢!”
    他横手一拦,顺势到外面转一转,回来道:“行了,打发走了。”
    她坐到办公桌上,点点他胸膛:“我就是坏,都跟你学的。”
    爽然  知道她有疑惑未解,有话未说,握住她的手指弦外之音的道:“你学得
有多足,我还有更厉害的。”
    宁静记得清清楚楚那天那天是十二月三日,下着霏霏雪。她开暖气睡觉,两层
窗户都关严,但外面那扇并未落栓。为方便爽然叫她的,那多半是一大清早,换了
平常,他定定正门直闯掳人似的把她劫出去。就是那天,她一起床拉开窗帘,发现
一只鸡蛋好端端地立在窗台上,各处张张毫无所获,冷不防爽然毡帽短袄大熊似的
弹出来,她吓得半死,气得捶了那窗好几下。爽然白牙胜雪地光是笑,手势乱乱地
指指她又要她出来,她忙更衣梳洗;出得来,爽然把蛋剥了她吃,她问:“怎的啦?
"他嘻嘻笑个不答,一面蹲下来把鸡蛋壳儿埋了。她亦蹲下来,满口蛋黄地捅捅他
道:”啥事儿?你生日?“
    他干脆坐下来,两手拢拨着堆小雪山,笑道:“我今儿溜号。”
    “到底啥事儿?”
    他仍不答,宁静没有追问的习惯,也自由他,吃着鸡蛋看他砌雪山,又侧过头
来望望他,发觉他的鬓发竟长至很低,鬓上一颗黑痣,她忍不住手指刮刮它,愈刮
愈手重,爽然“哟”一声捂着那儿:“别手欠!”
    她顽皮地伸伸舌头。他箍住她的脚踝猛地一揪,宁静惨叫一声仰跌在地,幸而
衣服厚并不怎么痛,但还是脸红红地笑着气他。他站起身,拨拔衣上雪,一把扯她
起来,说带她出去玩,她本来披着斗篷,因骑自行车不方便,只得进去换件短袄,
顺便把方才仓猝梳成的头发理一理。
    午饭是在“小洞天”饺子馆吃的,天气十分冷,漫天撒着雪片。宁静最爱吃素
馅的,爽然给她叫了二十个,另外二十个三鲜饺子。
    她几乎每五个饺子就得半碗醋,添了又添,把人家一整瓶吃去大半。他逗她道:
“你这么能吃醋呢!”
    她“咔”一声咬一口大蒜,投他一眼,继续吃。爽然吃得不专心,看着她一只
又一只地夹,把漏出的馅儿爬拉完,“咔”一口大蒜。他向店伙计要了点白酒,端
着杯慢慢喝,宁静陪着喝一点儿,看着他,笑一笑,觉得很快乐,一身的轻,像外
面漫天的雪,落遍他衣上。
    吃完他说带她到一个地方去,宁静虽欲知道是什么地方,但终究把好奇心给镇
压住了。她吃了不少大蒜,爽然一边顺风骑车,一边就闻到强烈的大蒜味儿一股股
地涌来,又刺激又挑衅,不禁心神荡荡的。转过桥时,爽然停下休息。两人倚着栏
杆,下面是结了冰的浑河,许多小孩在冰上横冲直撞地溜冰,初学的动不动便“吧
哒”一声栽倒。
    他问道:“会溜冰不?”
    “会,以前在三家子常溜,你呢?”
    “溜得不好。”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
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
    “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
    “为什么?”
    “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
    “比如呢?”
    “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
    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没两步紧紧棉袍小跳两下子,爽然知
道她冷,遂道:“上车吧!”
    这回他骑得较快,寒风虎虎地打耳旁削过。她顶着大风嚷道:“我知道那地方
是你家。”她喜欢大风里这样跟他高声讲话,仿佛活得特别充足显赫。
    河北地区还不曾发展,有一半是农田村舍,其余多是民房。爽然载她拐过几个
街口便到家。房子的格式和她在沈阳的四合宅院差不多,是林家未到上海时已住下
的,丢空了十数年,回来整饬修葺过才又住下。
    是爽然母亲应的门,一望而知是上海人,白皙脸皮,富富泰泰,脑后绾个髻,
脸型显得更柔润丰盈。她系着围裙,仍有些十里洋场的商业味道,宁静也摸不着自
己是先入为主,抑或凭直觉。爽然和他的母亲东北上海话混杂地嘀咕几句,她觉得
异样,好像他换了一种方言,就换了另一个人似的。与爽然在一起,她第一次有失
落之感。只听得林太太笑着道;“是呀?”然后热情地握住她的手道:“哟,怪可
怜见儿的。到抚顺这么久,也不早点儿来玩玩。”宁静客气两句。众人踏雪来至正
房客厅,带上厅门,林太太在火炉里加几块煤块儿,爽然问:“爸爸呢?”
    她回道:“出去了,待会儿就能回来。你陪陪小静,我把晚饭的东西准备好的。”
    “这么看,我和小静外头溜达溜达,省得干等着。”
    平常爽然很少直接唤她。如今在他母亲而前这样喊她,宁静听在心里,很是亲
切。
    林太太却蹙眉道:“暧,甭去了,大冷天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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