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焉@sars·come-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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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之中,只是达摩让他们意外。何其业说,当年啊,我的印象是,毛子功底最深,我们叫他“大英百科全书”;小咏毅力最强,冬天还洗凉水澡,我们叫她女拉赫美托夫;达摩禀赋最高,文采也好,我曾对谁说过,以后,最有造就的,非达摩莫属……何其业说着,就没了下文,大家也一时无语。达摩倒笑笑说,早年那一点雕虫小技,不早就江郎才尽了?哪够用到今天?如今有得吃有得喝有得住,可以随心所欲读点书,也很满足了。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5)
几人中,对达摩最了解的是毛子。毛子笑笑说,何其业啊,你真是只看见皮毛看不见骨血,咱达摩才是真正的高人,他哪怕一辈子不出头,也比我厉害。
第二个话题就是怀旧了。如今怀旧成了时尚,况且像“青马”这样风雨惆怅诗意淳厚的往事。说着说着,毛子就兴奋了,他说他突然有一个想法,寻找思想史上的失踪者!达摩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同题的文章。毛子说,我知道,那是虚写,我们真找,看看当年那些人如今的状态,从社会学文化学的角度看看这些人的精神历程,肯定极有意思。
何其业和刘苏当即就讪笑了,那我们都成了你的砧板上的肉。
毛子说,我自己也不是一块肉啊?
小咏说,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你没看见,那些大文化人一个个都将自己的检讨材料认罪书拿出来印成书了。
男人们最后总是要说到时政的,这是他们的一道大菜。如果一场聚会下来,这一道菜没上,便会有一种饥肠辘辘的空落感,特别是这样一群当年的“青马”。于是从中美说到台海,从中东说到西亚,从南联盟说到北朝鲜,又说到国内的经济状况,吏治腐败,贫富冲突……说着说着,便显出和而不同了。有意思的是,两位去国多年,早已是美籍华人的何兄与刘兄,倒成了反美爱国人士。而在大陆继续受党教育的几位,却对眼下国事微言多多,其中最激烈的,当属达摩。
达摩笑着说,总说到了美国就会被洗脑,你们二位却越洗越红了。
何其业说,你不在美国,没有感同身受,知道的都是一些大而化之的东西,我们从踏上美洲大陆的第一天起,就有一种与从前不一样的感觉。
毛子说,距离产生美。
刘苏说,怕是。刚出国门,心里暗暗骂道,总算是脱离苦海了,从此以后,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愿怎样骂就怎样骂。日子没过去几天,没来得及说,也没来得及骂,却思乡了,人就是这样没出息。
达摩说,是啊,你是思乡,人之常情,可思乡与爱党爱国两码子事嘛。近些年,许多老知青也思乡,思得柔肠寸断。当年指天发誓,以后撒尿也不朝那个方向撒的人,终于熬不过,呼朋唤友结伴回乡,去看望当年的土屋当年的乡亲。这只是一种对逝去生命的眷恋,不是热爱上山下乡吧?其实你们的情感也是如此。至于对一些事情的看法,大约总是只因不在此山中。
达摩这话柔中有刚,小咏便接过来说,海外游子离乡背井,有些心里深处的感受,怕也是没有亲历过的人无法体验的。
何其业说,对于国内存在的腐败黑暗,我们在国外,知道得比你们多。但是祖国这些年来的变化,也是摆在眼下的,别的不说,以往我们聚会,乡下的土屋茅棚,城里的小巷阁楼,还要偷偷摸摸,地下党一样。如今登堂入室,第一流大酒店里,打开天窗说,也还是一种变化呢。
达摩笑笑说,小时候,读过一则阿凡提的故事,国王问阿凡提,一边是金子,一边是真理,你要哪一个?阿凡提说,我要金子。国王说,要是我啊,就要真理。阿凡提说,是啊,每个人都想要自己没有的东西。你们在海外,有许多乡愁,就想要爱国。
话一出口,两个华裔美国人就笑了,刘苏说,达摩你这是骂我们呢。
老友之间,多年未见,许多话又常常隔壁错,一时无法展开来说,大家便不再认真了。喝酒喝酒,抽烟抽烟,黄段子、黑段子上场,笑浪一波接一波,总还是个高兴。
聚会上,大家决定第三天一起去探望卫老师。此时,卫老师早已被许多人尊为“卫老”了,只是“青马”这一伙人改不了口,觉得叫卫老师亲切,甚至是他们的一种特权,让人想起那一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住杂院,穿脏衣,有一顿没一顿的落难人。大家一算,这一年竟是卫老师的八十大寿,只差一个月。便说好,提前给他做一做。
此时的卫老师已经又有了一个夫人,是八十年代后期,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她是北方一所大学的教授,比卫老师小十多岁,一直独身。她像一个少女一样爱上了卫老师,在大伙怂恿下,终于成就了这一次黄昏恋。据说婚后两人一直恩爱有加,将积蓄一生的情感都恣肆汪洋地挥霍出来,又浓烈又铺张,让一些年轻人都觉得自己白活了。
电话打过去,一听是“青马”几个,卫老师立时激动起来。
何其业说,来看望您,同时还有一个节目,给您做八十大寿。
卫老师在电话里吃惊地问,我这就八十了吗?我有那么老吗?
25
那天,小咏临时接到客户的电话,要紧事,急匆匆赶往北京去了。其余的坐了毛子的车,来到卫老师家。
刚到大门口,就看见卫老师俩口子已经站在那儿等候了,远远看去,像两团火。卫老师和老伴各穿了一件大红缎面金祥云纹的唐装,卫老师下身是一条深色西裤,笔挺笔挺的,老伴是一条同面料的长裙,飘飘逸逸的。更让人震撼的是,两人都是一头银发,宛如火中雪山,有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于是大家拼命夸奖这一对老人的形象设计。
卫老师得意地说,情侣装,专门到店里量身定做的。
大家凑份子给卫老师买了一套音响和十几张古典音乐CD,用大红纸扎着抬了进去,像抬一个火红的花轿和一应陪嫁物。
卫老师说,你们真害人哪,我一直以为自己才六十多岁呢。
卫老师的夫人姓赵,大家就叫她赵姨。两位美籍华人是第一次见,卫老师就将他俩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夫人。
赵姨说,坐吧坐吧,都站着,看着眼花。
赵姨风度翩翩,神态很年轻。
到底是有了主妇,家里便有了样子。客厅里已是焕然一新,沙发,茶几,矮柜,电视柜,深色原木的,典雅大方。墙上有几幅字画,都是思想文化界几位掷地有声的老人的。
坐下之前,大家嚷嚷要参观一下居室全貌。
卧室已经是那种典型的夫妻房,原来的一套书房陈设搬到那间“旧居陈列室”了。只是那听茶叶,依然放在床头柜上。“旧居陈列室”的那些破烂家杂没有了,成了书房,有两张书桌,其中一张书桌上还有一台电脑。几年前,卫老师有些文章发不了,达摩就给他贴到网上,有一些发在纸媒上的,网上也常有转载,还有各样的评论,加上海内外一些人要给卫老师发电子邮件,传送文稿,这样,卫老师两口子,两个白发老者,就被逼上网络了。卫老师自诩是中国最老的网虫,给自己起了一个网名叫“百足”,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来,没怎么用。卫老师说,先抢注再说,这么个好名字,别给人家弄跑了。
大家一边说热闹话,何其业就利利索索地将音响装配好了,放的第一张碟,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
播放之前,何其业说,卫老师,还记不记得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有些诧异,不知何其业为何兀然问起这个问题,笑笑说,记得呀,苏联大作曲家,想试探我是不是老糊涂了?
何其业说,还记不记得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记得呀,五四年我去苏联,还听过他们的国家交响乐团的演奏。
何其业又问,还记不记得,有一年,您谈到肖斯塔科维奇?
卫老师笑笑说,当年说过多少话?不记得了。
何其业说,那一次,我们几个在您那儿谈到样板戏,您说,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从技术上说,是最精致的,学了很多西方的特别是俄国音乐的东西,很多地方可以听到《天鹅湖》的格局。您还拿了其中小天鹅一段和女战士一段做了比较。
何其业说到这里,达摩也记起来了。那时候,达摩基本上是一个音盲,对于交响乐一类,更是个大白丁,所以卫老师当时说的,他就如听天书了。他们几个当中,何其业对音乐最内行。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6)
卫老师不知何其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笑而不语。
何其业说,您说,可惜,只学了一点皮相,漂亮的旋律,漂亮的配器,漂亮的演奏,但里面没有灵魂,没有作家的痛苦和欢乐,没有挣扎和思考,空洞得很。
说到这里,卫老师激动起来,喃喃说,我当时说过这些?真不简单。
达摩和毛子几个赶忙出来作证。达摩记起来,当时卫老师说,不论在沙皇的俄国,还是在斯大林的苏联,那一块土地上永远都有一批为了艺术,为了真理,不顾坐牢杀头而坚守最后一道底线的作家艺术家,那就是人的高贵与尊严。便是普希金这样的沙俄贵族,也敢写出《致恰阿达耶夫》、《纪念碑》这样直指专制沙皇的诗篇来。像肖斯塔科维奇,外面是希特勒的战争,里面是斯大林的高压,他依然写出了像《第七交响乐》这样真诚不朽的作品。卫老师说,在他最绝望最怯弱的时候,他常常以俄苏的那些作家艺术家自励,他们是自己在黑暗中的一道光。
何其业说,那一次您说,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不能听到他的《第七交响曲》?
卫老师说,当年在苏联,就听一些朋友说了,肖斯塔科维奇这部《第七交响曲》,原来叫《列宁格勒》,既是写战争的残酷,但更多的是记录着斯大林时期国内的压抑。我还买了一张唱片带回国,列宁格勒交响乐团演奏的,后来给抄走了。
何其业说,您现在想听听吗?
何其业说着就摁了遥控开关,四个音箱便一起响起那沉重、恐怖、阴郁又焦虑的旋律。听着听着,如军靴践踏心脏的军鼓声响起来,卫老师突然慌乱地说,关掉关掉……以后我慢慢听。
大家都有些惶然,何其业便关掉了。
卫老师有些窘迫,自嘲一笑说,哎,年纪大了,人变得脆弱。这个曲子,我以后听,听之前,得吃点药。大家难得一聚,说些高兴事。
于是大家就问起卫老师身体。
卫老师说,身体嘛,你们看见了,外面就是这样,里面据说都没什么大问题。二十多年前,我就觉得自己没几天活了,没想到又活了这么久,特别是你们赵姨嫁过来之后,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啊。是谁说的,爱情让人年轻,比补品还有效。
大家便笑。
卫老师说,赵姨是我的第三道茶。毛子问,此话怎讲?
卫老师说,第一道茶,还没泡出味道,给人倒掉了。第二道,刚闻到香,没喝成。这第三道,才真正品出了它的芳酽来。
赵姨一边听着脸上就有些羞色,半嗔地对达摩他们说,你们这个卫老师啊,活着活着,就从一个倔老头活成一个皮孩子了,什么话都敢说。
卫老师说,是啊,年轻时,干革命,没功夫说。后来,反革命了,没资格说。现在再不说,更待何时?
何其业和刘苏身在海外,有时也从那边的媒体知道一点卫老师的消息,便问最近境遇如何?
卫老师想想说,要和五五年比呢,就不可同日而语了。尽管有人也不喜欢我,但不会再弄到监狱里去了,最多找点小麻烦而已。付出了代价,世道毕竟不同了。当年,他们是真理的化身,是道德的化身,是人民大众的化身。当时,连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现在呢,他们尽管嘴巴上也这么说,但是毕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倒是我,比他们要理直气壮一些。大家都看见了历史,也看见了现实,要讲道理,他们不一定讲得过我。所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最好。反正知道,我活不过他们。
何其业说,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长久。
卫老师说,是啊,道理是这样,但是时间也很厉害,中国人历来健忘。
大家说了许多,又悲观起来。
毛子说,百年动荡,老百姓要求很低,安安稳稳,有饭吃,有衣穿,仅此,足矣。
卫老师说,老百姓这样,可以理解。知识分子这样,不可饶恕。
话题沉重,大家就不想再说下去。一直没怎么多说话的何其业便说到那架钢琴。
达摩一进来,就发现客厅里最大的变化是多了一架钢琴。
卫老师说,去年买的,送给夫人的生日礼物。
赵姨说,说是送给我啊,其实是让我给他当乐师呢。
卫老师说,我后来才知道,夫人年轻的时候弹得一手好琴。你们说,如此近水楼台,哪能不先得月?再说,这个岁数,弹弹琴,怡情养性,活动手指,可以长寿呢!
于是大家便请赵姨弹琴。
赵姨弹了几段小品,听那优美的旋律从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太太手里流淌出来,特别让人感动,大家就拼命给她鼓掌。赵姨不好意思了,说手指头还没找回来呢,大伙唱歌吧,我给你们伴奏。其实啊,这琴买回来,就是给你们卫老师伴奏用呢。他要啥我就得弹啥,比卡拉OK还听话。
相交多年,大家从未听说卫老师能唱歌,于是起哄要卫老师唱。
卫老师说,唱吧,其实我一直在唱,当年关着,就在心里将那些歌一遍一遍地唱,要不然我早就死掉了。出来了,那种孤寂比关着更深重,依然不停地在心里唱,不然也会死掉了。好,给大家唱一首俄罗斯歌曲《在贝加尔湖草原上》,不知道这张已经用了八十年的肺,能不能给我争口气。
说完,赵姨的过门就响起来了,卫老师很准确地接上过门,唱起来。他的音准、节奏都很好,乐感也很好,声音有些沙哑,便有了一种与歌曲意境相符的苍凉:
在贝加尔湖荒凉的草原在群山里埋藏着黄金
流浪汉背着粮袋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