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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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我垂落的头发,是因为感到内疚了吗?
“韩琳,你也要注意休息。”他说。
我一把抱住了那只手,哭了:“我困死了,十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我困死了……”
手里的那只手被抽了出去,果决,猛烈,不容置疑。我抬起头,看到了浮在他眼中的冰冷,满腔热泪霎时间被这冰冷凝固。我抱起儿子站起来,赶在他开口之前,说:
“你该走了。”
“是啊,我得走了。”
他穿衣服,背背囊,开门,关门,嗵嗵嗵嗵,下楼的脚步,脚步消失声……
我连夜写信,给梅玉香,小梅,请她在她家乡帮我物色保姆。不是发现了现任保姆有什么不好,但心中总不能完全踏实。现在这个家只有我和我的婴儿了,保姆就不能仅是一个劳力,她还得是我的伙伴,我的依靠,我的另一个家庭成员,能够跟我一起将这个家支撑起来。小梅会为我负责。
写了没几行字手就麻得攥不住笔,掐住手心使劲揉,好一会儿才能再写。原以为是长时间不写字的缘故,后来才知是落了病了,“月子”没有坐好,精神焦虑,劳累,过早接触凉水,可能都是原因。直到现在,十几年了,右手仍不能长时间写字,不仅写字,类似的劳动都不能久做,比如拖地,比如骑自行车,硬撑着做下去,就会发麻,一直麻到小臂。如果不是电脑及时出现使我得以“换笔”,就我所从事的行当来说,我得算是残了。
还给母亲写了信。
孩子出生不久母亲就派了妹妹前来探望,妹妹来时正赶上我们家的最鼎盛时期,彭湛在,保姆也在。她进门时彭湛在厨房里刚把炖鸡汤的高压锅盖揭开,两人隔着一层热腾腾的汽雾打的招呼,那一幕给了妹妹很深的印象:妻子坐月子,丈夫炖鸡汤。事实是,当时彭湛正准备给自己开午饭,每次鸡炖好,我喝汤,他吃肉。把肉从汤里捞出来,趁热浇上酱油,拍上点蒜末,开一瓶二锅头。他的酒不仅没戒,程度似乎更深,但这时我已根本不再管他,他已不在我的心上,正如我已不在他的心上。站在厨房的桌前喝酒吃肉,就是一顿饭了,一只鸡够了,主食都不必吃。我是后来才在书上发现,只喝汤不吃肉是一种认识上的误区,营养其实还是肉里面多,只不知彭湛当时是否知道这点。妹妹来了他当然要放下自己的午饭来招呼妹妹,路过卫生间时,妹妹又看到了正在里面吭哧吭哧洗尿布的小保姆,一切都合乎常规有条不紊;来到卧室,我正给婴儿喂奶,卧室关着半边窗帘,房间里幽静清净。于是妹妹站在床头看着我微笑,“很幸福吧,当了母亲?”我点头,其实当时我皲裂了的乳头正疼得钻心。奶水太少,海辰不得不使劲吸吮,导致了乳头的皲裂,但是越不吸奶会越少,只得忍着疼让他吸。这些我都没跟妹妹说,说了于事无补,徒然地让母亲担心——她是母亲派来的钦差大臣——何苦来呢?我们姊妹间有一个没约定过的默契,谁也不准回娘家坐月子,谁也不许把孩子送到家里让父母带,再大困难,自己解决。父母一生不易,应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晚年。妹妹放下两大纸盒子的东西当晚就乘车返回了,带着一个“幸福”的印象回家向母亲汇报去了。她原本打算住几天的,请了一周的假,没住一是实在住不下,二是发现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反要我们张罗她的吃住。走前她跟我说,能写信的时候给母亲写封信,母亲很惦记的。
我给母亲的信中说,婴儿好,我好,彭湛也好。次日,把两封信同时发了出去。
彭澄来了,从西藏来,去301医院送病号,领导给了她十天的假,都知道她在北京有亲戚。
彭澄来送的病号是一个团长,因感冒引起了脑水肿,肺水肿。那位团长驻守在海拔四千八百米的高山上,在那种严重缺氧的地方,一个普通感冒就可能致命。那是位英雄团长,才三十五岁,军区派直升机把他从山里接了出来,先是送到了四军医大,又从四军医大转到了北京。彭澄说粗通医学的都会知道这团长根本就是活不成了,之所以还要这样转来转去,除了尚存的一丝丝侥幸外,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一种精神,一种思想政治工作,是为了他的士兵战友亲人,以及所有那些依然驻守在高山上的活着的人。一说到这位团长彭澄的眼圈就红,她说韩琳姐你没有见过他你不知道他有多优秀,他不仅精通军事熟悉部队而且居然还会写诗,《 人民日报 》上都发表过,《 人民日报 》啊!又说如果她早认识了他肯定会爱上他,可惜他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女孩儿,六岁,漂亮得没法说,集中了父母身上的精华。女孩儿的妈妈也漂亮,大眼睛双眼皮,是重庆一家大公司的会计师。
现在的彭澄一点都不后悔去了西藏,说起西藏来就滔滔不绝刹不住车两眼放光。她说她的收获大极了,去了才几个月已经记了三大本子的日记,初步打算写三本书,一本有关西藏的书,一本有关西藏军人的书,一本有关西藏军人妻子的书。并且还当场拿出了她写的一首诗,诗的题目叫《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诗的真实背景是这样的,她们乘车进藏时车差点翻了,惊吓过后,车上的女孩子们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主题就是:假如真的“光荣”了。一个女孩儿说要是她“光荣”了,就请大家跟组织上说,把她埋到某某烈士陵园去,于是马上就有人说:“你好傻哟,那里就你一个女的,好孤独的嘛!”……这使彭澄大为感慨,据此敷衍成诗: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你跟谁说话?
墓地里只有一个她
你不寂寞吗?
墓地里因为有了她
冰峰都变得温柔;
墓地里因为有了她
白雪也悄悄融化。
你给单调涂上了一抹粉红,
你给秋冬带来了活泼的春夏,
你是群雄中的一匹牝鹿,
你是丛绿里的一簇鲜花,
你是我心中永远的偶像啊,
永远明亮的眼睛永远飞扬的短发。
假如祖国需要我也会来到这里,
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同你做伴,
一起说着我们年轻女兵的悄悄话……
看着这诗听着彭澄说的那些事儿,感觉上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心情怅惘、忧伤,难过得要命——青春已逝。那充满着理想、梦幻,我的健康的、美丽的、纯净如月亮的青春啊。而今那月亮高悬在辽远的夜空,已然是可望而不可及,永不可及。
“韩琳姐,你怎么了?”
“……喜极而泣。”
“为什么事儿?”
“你来了呗。”
她根本不信,审视地看我,然后说:“别不好意思承认,是不是,被我的诗,感动了?”
我愣了一下随即连道:“是是是。”
这她倒信,她是真觉自己这诗写得好,信心十足地投了十几家报社杂志,居然就没有遇上一个知音,至今连封铅印的退稿笺都没能收到。彭澄为此愤愤不平,认为这些报社杂志水平、思想都有问题。
“他们发的那些诗我也不是没看,什么呀那叫?‘噢,我的心,碎成了肉末……’”她以手摁胸半闭着眼,用气声朗读了不知打哪看来的这句诗后道:“‘碎成了肉末’,他怎么不说碎成了饺子馅儿,不更独到独特?就烦这些表面文章,文字游戏,无病呻吟,纯粹有病!”
“刚才还说人家无‘病’呻吟!”
“无病呻吟就是‘病’,精神病!”
我笑了起来,于是她也笑了,白白的两排小牙一闪一闪。她黑了一些,但绝没有黑到她恐惧的那个程度,而且,比一年前更好看了,细看才发现她割了双眼皮。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不认识她的人根本看不出来。
“你割双眼皮了?”
她脸红了,也有些不安:“是不是不好?”
“怎么想起割双眼皮来了?”
“最近我看了很多的画报封面文章插图,仔细做了研究,发现,凡是公认的漂亮女人,都是双眼皮。”
我摆手打断她,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了?”
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马上大摇其头:“那事儿现在根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的计划,先立业!韩琳姐,说真的,你觉着我这诗,怎么样?”
我觉着,一般。其间的激情、思想,包括承载情感思想的那件事儿,都过于表层,需要沉淀。但是我没说,做了母亲之后,我有了一些变化,变得温和温厚了。
“我再看看。”我说。
“你觉着能发吗?”她问。
我还是说我再看看,她情绪便有些低落。于是我说:“诗我不是太懂,感觉上确实比有些发了的诗要好,至少这里面有真情实感。等坐完了月子我帮你找人。你那里还有底稿吧?”
这时候海辰醒了,刚才他一直在睡。我半卧在床上他的身边,彭澄坐在我对面地上的一只小凳子上,边跟我说话边搓着泡在一只大澡盆里的尿布,保姆去买菜了,尿布要及时洗出来晒出来否则就会没有换的。看到海辰醒了彭澄立刻起身去厨房拿来早已温好了的牛奶,那时候我的奶已很少,积蓄一天一夜后,只够海辰一顿的量。海辰全名韩海辰,但是我没有对彭澄说,只告诉她说叫海辰。她很喜欢,说是这名字又大气又响亮。
彭澄的到来给我和海辰提供了质的帮助。她到来之前,出医院回到家里以后,海辰就没有洗过澡,没人敢给这样小的婴儿洗澡,我不敢,彭湛不敢,小保姆也不敢。由于不洗澡海辰的肛门淹得通红,后来就有组织渗出液了,疼得哭。我能做的就是用湿纱布给他蘸,往上抹香油,新生儿那么的小那么的软那么的滑,以致我连屁股都不敢给他洗。彭澄到的当天就给他洗了澡:先把我平时用来洗脚的盆子刷了做海辰的澡盆,“怕淹着可以先用这种小点的盆子嘛!”她说,边就对好了大半盆温水,然后几下子把海辰脱光,蹲下,左手托着他的后颈背部,小身体放自己腿上,脑袋冲盆后仰,洗头;洗完头后把身体放入水中,左手始终托住其后颈背部,右手撩着水洗,边洗边给我讲解,诸如颈部、腋下、大腿根、肛门这些皮肤皱褶多的地方要重点洗之类。初浴的海辰大哭,哭得像是要没气了。我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还是说了:“他没事吧,哭那么凶?”“没事儿,习惯了就好了,等于是生下来就没洗过澡。这么大的婴儿应该每天洗一次,也是一种皮肤护理。”我很惭愧,老老实实看着再不吭声。看过几次,便在彭澄的监督指导下动手练习。没有多久,海辰洗澡再也不哭,改为洗完后哭,不愿出来,边哭边挣扎着往水里出溜。洗过澡的婴儿鲜亮滋润,母子皆欢喜。
护校学员毕业实习时必须挨科转一遍,彭澄曾在妇产科待过两个月,业务一流。
一直不知如何准确把握婴儿的冷暖,彭澄说,摸摸他的小脚丫,温温的就好;只要有太阳没有风,彭澄就会敞门敞窗,说是新鲜空气和日光非常重要,堵门关窗地“坐月子”并不科学;她指挥小保姆把我和婴儿的被褥里里外外地晒过,拍过,说日光消毒最好。晒过的被褥松松软软,散发着好闻的太阳香味;她一天两次给我熬鲫鱼汤、香菜羊肉汤下奶,说至少要保证孩子吃上三个月的母奶,三个月之内是婴儿大脑发育的关键;她给海辰挤橙汁儿喝,一次就是50毫升,海辰喝了居然没事儿;晚上她带海辰睡觉,睡大床;把冉睡的儿童床两头放下就是一张成人行军床,我睡那里。一天夜里睡足了一大觉醒来,看到大床上彭澄的一只手上下拍打着身边的床铺,起身细看,她和海辰都睡着了,她拍打床的动作正是她拍哄海辰睡觉的动作,人都睡着了动作不停。
还在云南的时候,彭澄就常常问我有关天安门长城,香山圆明园颐和园,还有王府井,因为要赴西藏不能来京她曾那样地愤怒过遗憾过,而今在北京的十天假期快完了,她除了去附近商店为我们买些必需的生活日用品,哪里都没有去过。我让她去,她说以后再说,说以后我年年都得来,休探亲假,北京我有亲人有家的嘛。她在这里不到十天,身心放松、营养睡眠充足的我几近枯竭的奶水便重新旺盛,每每看到海辰咕咚咕咚大口吞咽、吃饱喝足之后满足地睡去,我便会默默对他说:儿子,如果你将来真的很聪明,真的有出息,可得记住谢谢你的这位姑姑。
怎么也想不明白,一母同胞的兄妹,为什么会这样的不同。
我跟彭澄无话不谈,除了她的哥哥。到底他们是一母同胞血脉相连,这点自知之明人情世故,我有,我懂。不谈不谈还是谈了,不得不谈。早就该给海辰上户口了,彭湛没去,保姆办不了,我在月子里,彭澄说她走前一定要把这事办了。她是在走的头一天去的,我把海辰的有关情况写给了她,她拿着那张纸边走边看,走到房门口又折了回来。
“‘韩’海辰!……为什么?”
“你哥哥的意思。”
“不可能!”
“你去问。”
“你们俩怎么了?”
“不知道。也许你哥哥知道。”
“韩琳姐!”
于是我说了,说了一部分;彭澄就是我说完之后说的她的那番话:“嗨,韩琳姐,他们男的你还不清楚,都这德性,属于——”她顿顿,“社会化动物。不像咱们女的,有个好丈夫,有个圆圆满满的家,就很知足。”
“属家居动物。”我道。
她大笑,其实没那么可笑,她是为了迎合。笑毕,挥挥手又道:“甭管什么动物吧,反正男人女人不同。男人追求那种更广阔的世界更社会化的成功,朋友啊同事啊工作啊社交活动啊,对他们来说格外重要,像水和空气。”
“那么,家庭呢?”
“家庭就需要女人多辛苦一些了。其实这也是造物主的本意,否则,他为什么不给男人卵巢子宫不安排他们生育?”
我很失望,想不到她竟会如此大而化之,本以为至少会从她那里得到一点是非评判,一点安慰。于是我不再说什么,血浓于水。再者她明天就要走,何苦招惹她不愉快呢?可是,事情已不可能按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