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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科尔沁旗草原-第6部分

小说: 科尔沁旗草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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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缓,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
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
    “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
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
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大
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
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朦胧的老眼,斑白
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
子。在那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窒的苍音,
把自己认为惟一得体的话说出:
    “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察粮去了。
    “察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
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
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
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作了
这察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
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棱头青大蚂蚌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
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
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
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埃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
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植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
秧草堆,像柞丝案似的堆在田里,东一涡,西一涡。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
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楂,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
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
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
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棱头青,扁担钩……各色各样的蚂虾——扔在火里,连灰
带土的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①
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①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
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那里去啷,
    花喇喇——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花喇喇——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
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过,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呵,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呵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棱头青的蚂蚱呵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呵战——”

    几个孩子们,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遂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
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狼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
太爷的地头里去出发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
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
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
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呵,
一点儿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呵,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
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
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
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
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
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
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
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
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呵。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
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了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
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察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
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冯鞭子便沉重地
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①才对,那曾想里
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地凄冷
了。

    ①约粮,就是过斗。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例提了马鞭,轻轻地用脚推开了两扇栅栏门,就进来
了。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吊板上放着几个破包,七零八落地填满了地上炕上的
一大片空隙。几只欤B横倒竖歪地放在炕上,欤B草一团一团地放射出脚汗的臭气,
一点也不退缩地向鼻腔猛袭。
    墙上几张年画,已经被煤烟熏得一点轮廓都没有了,只有一张曹操的白脸,还
在雾样的灯光里,浮动着奸刻的苦笑。
    大爷倒透了一口冷气,便想立刻退出来。可是一转眼,忽然看见墙角里的黑隔
棱里似乎有两块门板正在那儿停着。一团生气毫无的败絮,端端正正地摆在板心。
大爷乍着胆子,抢上了两步。一手便把旧棉花套了揭起来——
    “咦,什么?死尸!”
    鬼的意识立刻在大爷的眼前一晃。他不自觉地碰了一下冰凉的枪管。捏住枪,
虚心的从东屋走到西屋。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个棕色眼睛的黑母猫竖起了尾巴在
伸懒腰。
    还是马上离开这座阴森的坟墓吧。
    可是刚一转身,却听见一片嘈杂的骂署声,渐渐地由墙角转近,从脚步的杂乱
里,可以显示出那是一大堆人向院里转来。
    “这算什么,丁府打死人的事,每年都有几起,你便这样呼天抢地的想诬人,
你也没摸摸你那个牤牛卵子,可还想要不想要了。”听声音可以知道是大管事的。
    “真的呀,李老爷,不是我爷爷听错了斗,实在是小爷记错了,后来我爹背地
里念道几句,小爷听见了,就是劈头盖脸地打,一马棒,就……也不怨……”
    “放你娘的屁,这还谈到怨不怨,怨他命短。”
    “傻孩子,听中人说一句话,谁是谁非也不用提了,归根结蒂一句话,是老头
儿的老骨头经不起磕打……”
    两个人的声音是一起发的,前边的响声特别地高,把后边自称中人的声音压得
几乎听不见。
    大爷听了李才儿子剖辩的声音,又看看躺在木板上的苍黄色的脸,脸上蒙着一
片无告的哀愁,丝毫没有一丝悉愤的痕迹,心里不由一震,这才觉得这样和善的老
头,实在是不应该有这种死法……可是谁让他背地里叨咕来着呢,这怨得着吗?…

    人声更近了。大爷很想抽身便走,为了一会儿人多了,难作腔。可是人们这时
候都已经闯进门来了。
    李才的儿子一看见大爷在这里,便像遇见亲人似的双腿笔直地跪下,脑袋磕在
地上砰磅响。一腔子的控诉便都万马奔腾地塞在喉咙口,挤着要出来,可是偏是拙
笨的嘴唇,太不听使唤,痉挛地颤动着,拼命地才挤出几个听不清的句子:“……
实在是小爷听错了……后来,又过的斗……都没错……大管事李二爷亲眼见的……”
    “放屁,你没过错,少爷能听错吗?现在你又跟大老爷号什么丧?”
    大爷依然神色不动的,也没准对着谁便说:“你把老头先抬出去埋了,回头到
我那里,我有话跟你说。现在的事,有大管事的在,我还得赶着到几个地方……”
说完一扭身便向外走,满不在乎地踏出门槛,就在院心里骑着马稳稳当当地出去了。
    走在道上,心里还气恼李才的儿子一只比猪还笨的嘴,怎的那么不会打圆场,
非得把这个过栽到少爷身上不可。你就不会把不是都担过去,把面子遮过去,然后
暗地里托个人向我说句小话,我还有不贴补你几吊的吗?你这么一来,不是把大管
事的这些人都装在里头吗?这种蠢东西,真是没办法,顶好的事,让他一弄便砸锅
了,非一口咬住少爷不可。咬住少爷,你不白咬,是能咬出钱来,是能咬出命来…
…可是大管事的,也实在混蛋,李才那老面瓜似的人……让就让他一点,也就完了
……唉,处处非你自己个亲自经手不可……
    想到这里,简直就有点愤怒了,很想对着四周围包围着来的黑暗放一枪。
    带了一身的灰心和倦怠,懒懒地牵过马来,交到吕存义的老早就已经伸过来侍
候的手里。
    真奇怪——怎的吕存义的家,也没约粮呢?这是怎么一回子事呢?……
    吕存义满脸堆笑地蹒跚地走过来,匆遽地用自己的羊肚手巾给大爷打手巾把。
    打听出来,大爷还没吃晚饭呢,吕存义这才意外地满意地笑了。
    悄手悄脚的,像个不倒翁似的,老头儿从大爷的屋里转进了二儿媳妇的房里,
便机密地嘱咐:“大东家老爷来了,你得好好地侍候,咱们一年的指望,都在这一
面了。咱们要把他答对好了,今年的饥荒也还了,日子也好过了,要不然你一过门
就跟我受罪呵……你听见没有,还没吃饭呢,赶快预备,露露手艺,快,洒脱点,
黄蘑扣小鸡,口重点,把鸽子捉几个,挑母的,炒瓜子,快快快——”老人把第三
个“快”字给喜悦吞了一半,便又像个老阴谋家似的,前仰后合地回到大爷跟前,
卖弄风情似的说:“我看东家老爷走得有点累了罢,弄口烟咕嘟咕嘟……”
    大爷不耐烦地把鼻子向前一拱,便算是回答了:“哎,你还是把饭快快地弄来
罢。”
    “是,是,喳,喳。”
    老头儿连忙跑到外间屋,故意地提高了干涩的嗓子,向着下屋高声喊道:“二
媳妇,你把菜弄得麻利点!”老头儿得意地把这顿饭的制造者的名分宣布出来,便
又偷偷地睁开了自己的一双多肉的蛤蟆眼,觑着大爷的嘴角上,是不是也有一丝儿
的笑意。
    菜上来了,老头儿咂嘴咂舌地夸奖这菜的滋味。乘着缝儿,老头儿又理清了自
己说话的次序。
    “大爷你不知道呵,你老深宅大院的不常出门,今年偏是咱们的地穷赶上……
崔老八他,他,他的地调成了坝,往咱们这地撇水呀,大老爷,我不是说吗……”
老头儿斟了头盅酒的时候,便用舌尖舐了舐上嘴唇,吞吞吐吐地说:
    “大爷,我不是说吗,凭咱们丁府的地,他,他崔老八敢撇水吗?……是,是
……嘿嘿……大爷听了,又笑啦……可是,可是,我不是说吗……偏是咱们的地…
…嘿嘿……大爷,我不是说吗……偏是,真的……”老头儿搔了搔脑袋又斟了第二
盅酒。
    “大爷,吃吧,这是新抓的鸽子,肉丁瓜,啧啧,大爷的口味……大爷,真的,
不瞒您说……真的,我不是说吗,这是二儿媳妇炒的呢……新过门的……真,嘿嘿
……”
    大爷越听心里越气了,什么东西送到口里,都先改了口味,都是铅块一样的沉
重……
    可是吕存义自己,却觉得大爷的每一个沉默,都是给予他一个满意的回答。于
是,他又高高兴兴地斟了第三盅酒。
    “嘿嘿,没别的……嘿嘿,小意思,二十石,真的,我不是说吗……摊着点,
大爷开恩……二十石……嘿嘿,不多,二十石……”
    这是个嗫嚅的侏儒呵,大爷的心里真是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厌恶,统共不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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