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普罗旺斯-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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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辈份的人以不同的理由远离咖啡馆。年轻妇女去工作,而当她们不工作时,她们便打扫房间,支付账单,将孩子们赶到床上,为年龄大点的孩子准备晚餐。就在她忙忙碌碌时,她的丈夫,正泡在咖啡馆里,并准备呆到她将这一切都做完了的安全时刻。
年纪大一些的妇女,在同咖啡馆打交道时,遭遇了两个非常棘手的问题。首先,是樊妮,她们认为她是挑逗者,相对于她们的欣赏习惯来说,她过于挑逗。过于活泼;特别是对于大众的审美而言,她的乳房实在是——太大了。其次,假如能够允许她们这个非官方纪律检查委员会在村口的小广场走马上任,她们一定可以非常高效地履行她们的职责。这个委员会一致推选出了她们的陆海空三军总司令寡妇皮彭,村子里所有的事情都逃不过她们的雷达的扫描:邮局、面包铺、咖啡馆、停车场、市政府和教堂。很早以前,她们就已经抛开了修饰和伪装,不再需要掩饰自己了。
她们肆无忌惮地捕风捉影,然后将那些道听途说的。具有象征意义的闲言碎语在大腿上编织起来。她们就这样,对每个人的生活察言观色、品头论足。
在日常的生活轨迹中,有许多毫无价值的变化,这些蛛丝马迹的变化便会引发一连串的猜忌。一个年轻主妇比平时多买了些面包,那么她家里一定是来了客人。
他们是谁?一名坚定的异教徒突然走进教堂去告解,那么他一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究竟做了什么事?一位本地的房地产经纪人突然停止了他的黑社会生涯,改行当上了市长,并掌握全城的重要文案。他想得到谁的房子?还有——嗅,谢天谢他!——别忘了,还有这些旅游者。这些年轻女人竟然穿着内衣在街上走来走去!
这简直就是光着身子!这是在圣博系特一勒佛洛伊德,一个有声望有体面的村子!
假如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刺激她们的好奇心,这些老太婆便转而求助于咖啡馆里的男人们的酗酒,求助于朱赛特的恋爱故事——“她不会有好结果的,那蠢东西”——或者,那些已经老掉牙的、尚未一锤定音的谣言,在百无聊赖的时候,这也会让她们高兴一阵子。
如果你选择在一个鸡犬之声相闻、闲言碎语满天飞的社会群体中生活,你就必须成立一个特殊的家庭,这个纪律检查委员会就是这个特殊家庭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实际上,它却是村子正常生活的一大障碍。许多年前,我曾经尝试过这样做,那最初几天的一切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要不是我们的邻居——一对老处女姊妹出乎我们意料地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并要求进行一番检查性的参观,我们也许就搬进了新居。她们四处巡视,打听每一件物品的价格。我们是多么幸运——她们强调——竟然还有一部电话,而整个村子里仅仅有屈指可数的儿部。第二天早晨,她们的兄弟也来了,将他在过去的三个月里积攒的所有电话都打了一遍,之后留下几个生丁放在桌子上,作为电话费。
我们忍受了这些,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因为我们是外国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生活,不得不时时提心吊胆、忧心忡忡,惟恐冒犯了这些人。我们已经选择了同他们一起生活,而他们却没有选择我们。
村庄生活及早地教会我们,如果你在这里拥有了伙伴和便利,那么你就会失去个人隐私。窗外随时随地会出现一张注视你的脸,敲门声也会在任何时候响起,面对这些,你无处、也无法逃避。你可以将自己暂时地隐藏起来,但你注定跑不了。
他们知道你就在这里。他们知道这些,因为你的百叶窗开着,没有人会离开家而不将他的百叶窗关上。(当然,你也可以关上百叶窗呆在家里,骗他们说你不在,但是你未来的生活就注定无可挽回地沉浸在黑暗里。)你的行动受到监听,你的信件受到检查,你的习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人品头论足。
我相信这种情况不仅仅是法国的专利。去赫布里底群岛抑或佛蒙特抑或慕尼黑郊外的一个随便什么小村子住上一段时间,你肯定会找到新来者那种神魂颠倒的感觉,并且你肯定以为你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年或者十年。很显然,一定会有许多人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然而我却不能。我喜欢的是,在每一个方圆五十码的范围内,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都毋须对任何人作出解释。我期望能够在我的生活中多保留一点我的个人空间。这就是为什么对于我来说,一个村庄——即使是在圣博奈特一勒佛洛伊德,我心目中的理想村落——也要遥隔一段距离来欣赏。它的确是一个值得拜访的地方,但是,我却并不想生活在那里。
第五章
车路历程
驱车行驶在沃克吕兹背面的公路上,你会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一辆又一辆已经破旧不堪的老爷车连缀而成的死海。这些汽车外观杂驳陆离,锈迹斑斑,发动机像是到了支气管炎的末期,喘个不停,排气管则兀自摇头摆尾,稀里哗啦。它们的年龄像是同它们的主人一样老,只是因为它们的主人们心地善良,才能够忍受它们的机械怪痹。我们第一次准备在这里生活时,我很诧异于这里的居民出自节俭的本性,对这一堆堆废钢铁的忠诚,更惊诧于这些老爷车的任何一个部件的难以驾驭,无论怎样威逼利诱,它们都显得半死不活,濒于崩溃。但是,当我们自己也买了一辆车以后,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普罗旺斯汽车驾驶员的那些老爷车来说,节俭是毫无意义的,不论是这辆一瘸一拐的71年款的雪铁龙,还是那辆从里程表上看已经跑了四十万公里早就应该报废的标致。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缺钱,这些“声名狼藉”的老爷车们之所以还趴在路上,我深信,是因为买一辆新车的手续实在是太复杂了,足以耗尽你的时间,破坏你的一切日程安排,让你怒火中烧,最后你不得不承认,你实在不敢再如此这般重复一次了。我们绝望地发现,仅有一张有效的行车执照和一份空白支票——是远远不够的。买车的人还必须提供一份官方证明,证明的确是有你这么一个人。但你千万不要认为你拿着这张“签证”在那些老爷们的鼻子底下晃一下就万事大吉了。
你还必须提供一份文件(通常在这种情况下,你得回去以后再返回来,不能一次将事情全部做完),以证明你的驾驶执照绝对不是假的,你的支票簿和“签证”更不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赝品。出于某种理由,也许是出于对伪造者的警醒,电话账单和电子账单是不算数的,因为这些,同一大沓写着你的名字的旧信封,也许意味着一场技巧高明的骗局。最终你会发现,买辆新车是一个漫长、令人痛苦和疲惫的旅程,需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和精力。如果你现在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程序,那么你肯定是从七八年前就开始上路的。
事情也许会有一线转机,我对自己说,这时我正想换辆车。这是一辆新欧宝,闪耀着类似金属白热化的光芒,是多国高效合作的结晶。汽车厂每年都要出产几十万辆这种车,全部卖掉。然而,能够拥有这种车,却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纵然不是这样,纵然事情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在这些事情上我也不会再有无辜的感觉了。
我知道我会遇到什么,所以当我走进汽车厂的货品陈列室时,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我拿着厚厚的一大堆我尽可能搜集到的、包罗万象的文件一一包括一般性的证明文件、证明我的血型的表格。几张作废的机票以及我的会计师祝贺我新年万事如意的贺卡——我想,这些足够说明我是谁了。我已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的话。
我决定去阿普特的汽车厂,直接找那里的汽车商。这家汽车厂很小,还没有一间办公室大,但所有的事物都简洁、明快、高效、得体,一句话,井井有条。桌子上摆着一台电脑,发出嘶嘶嗡嗡的声音,间或打个嗝顿一下;宣传手册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空气中静静飘散着新车上光蜡的幽香,一切都毫无暇疵。两辆轿车被推进一个狭小的空间,有一个人立即将它们擦洗得干干净净。这里,我对自己说,一定有能同我做生意的汽车商。一辆崭新的欧宝,就这样诞生在普罗旺斯。
但是汽车商在哪里?几分钟后,我开始感觉到孤独,这时一名妇女从摆满宣传手册的架子后面出现了,她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买一辆车。”我说。
“啊,等一等。”她说着,消失了。又是几分钟过去了,我已经开始阅读我拿到手里的第三本宣传手册,像是被这里的装潢和那些分隔得十分相似的房间施了催眠术似的。就在这时,我不经意地一瞥,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从前院向我走来,穿着有标志的衬衫,戴着一项同刚刚进来的人一样的帽子。
“就是你,想买车!”他说。
当然是我,我告诉他。我还打算告诉他,我想要何种型号、何种颜色、车内装潢风格,之后便是价格、送货时间。
“啊,好的。”那个男人用力地往下拉了拉帽子,“你要先找个销售员。”
“很抱歉,我认为,这个人——就是你。”
“啊不。我只是照看前院的。我儿子是销售员。”
“那我可不可以同你的儿子说几句话呢?”
“啊不。”他摇了摇头说,“他在度假。”
这位戴着帽子的男人对我来说毫无价值,但是他的儿子是销售员,我敢肯定,他大概一个星期回来后还要休个假,我应该还用得着他。同时——从宣传手册上,我看到近一段时间以来的汽车价格和市场行情,他们没有多少存货了——我被特许将这些小册子带回家,以便仔细地研究研究。
你得承认,这如果不是一种绝妙的游刃有余的销售体制,那么一定是极力给顾客制造难题的疯狂的销售手段,必须依靠你的耐心和观念。这,也正是我为什么喜欢生活在普罗旺斯的又一个原因。到处都飘荡着猎奇的目光,而这个极不情愿的销售员仅仅是其中之一。
在离开阿普特之前,我们有必要将我们的注意力投向另一个古怪的地方——镇火车站。
沿着主干道向前走一段长路,就到了阿威格农。这是一座洋溢着梦幻色彩的建筑,建于十九世纪欣欣向荣、令人头晕目眩的年代,那时,火车正在跃跃欲试,试图同汽车和飞机一比高下。这种建筑,是典型的铁路资产阶级风格——建筑分上下两层,构造坚固,小小的圆形窗,充斥着那个时代的踌躇满志、旁若无人的特色,从这些窗子里看出去,横穿一条马路,对面是维克多。雨果宾馆。(那种提供给身心疲惫的游客的房间,每天175 法郎,包括卫生间。)火车站建筑的一侧有一个很小、保存得很好的公园,前面挤满了未来往往的汽车和货车。有一块类似女人裙子模样的空地,是专门开辟出来作为外轮码头的,从这里可以航行到普罗旺斯的每一个角落,还可以去更远的地方。
事实上,我想要两张从阿威格农到巴黎的TGV 高速列车车票。我问一位坐在预留桌上的绅士,我能不能,从他手里买到全程票?
“当然。”他说,他跳下来,坐到电脑前,查看火车的离站时间表。“在这儿呢,”他骄傲地补充,“在法国,不论是去哪儿的票,我都能弄到——就是去伦敦的欧洲之星也能弄到,尽管这还需要在中途里尔站换一次车。什么时间的票对你的旅游最方便?”
我选定了时间,征询他火车何时离开阿普特,再从阿威格农搭乘TGV 高速列车。
他皱着眉头在电脑里查看,仿佛我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你不能从这儿出发。”他说。
“不能?”
他站起来。“跟我来吧,先生。”我跟着他绕到建筑物的后面,他一下子跳到门口,俯瞰着这个早已被废弃的车站月台,冲着小路上的什么摇动着手臂。我瞪大双眼,徒劳地在闪着冷光的火车铁轨上寻找,在信号灯上寻找,寻找地平线上“噗噗”喷散着的蒸气。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他所说的正在离开、穿过夜色、渐渐隐没在齐腰深的杂草中、拖着一条长长的尾线消失在远方的火车。在阿普特的日子,就像是这两条笔直向前延伸的铁轨,清晰,幽深,漫长。然而,我却被告知,去阿威格农火车站的出租车已经准备好了。
想一想,在一个没有火车的火车站,你又能去哪里呢?至少它整天门庭洞开,以维持它那少得可怜的生计。先撇开普罗旺斯的建设不说——它们中有很多一一开业抑或打烊是根据时间表来执行的,这种现象令人深感困惑和神秘。屠夫、食杂店、五金行、报刊商、古风犹存的汽车商、服装服饰店和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杂货店,都遵循着同样一个规则:不管他们早晨八点钟开业还是延迟到上午十点钟仍迟迟未开,他们一律在午餐时间统统锁上门。中午,各家的百叶窗至少要放下来两个小时,常常更多,三个小时。在一个小村子里,这个时间甚至可以持续到四个小时,尤其是在炎热的夏季中午,人们很可能一睡不起。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你刚刚开始细微地感觉出某种正在萌芽的混乱的模式时,这种游戏规则又变了。你去一家向来是三点钟准时开门的小店买奶酪,除了一张因故停业的告示外,你只会看见那个光秃秃的窗子。你的第一个反映很可能是,这家里有人过世了,但当这种关门闭户的奇特现象持续到第三个星期,你就会豁然开朗——每年一度的休假时间到了。女主人的返回证实了你的猜疑。为什么她不将他们的休假计划也公布在告示中?啊,对了,这样会导致窃贼大驾光临。在这个危机四伏的年代里,偷奶酪的窃贼,是非常有可能光顾的。
八月到了,如期举行的乡村贸易洽谈会便使这里变得繁华和喧闹,这时候,数百万的法国人就会从办公室和工厂里走出来,涌进空旷的大路,打破乡村的寂静,奔赴他们快乐的节日。普罗旺斯是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