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酒店-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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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蒙在离开咖啡馆时心想,这真是不怎么令人满意的辩论。如果不是这个烂醉的记者,他可是还想继续辩论下去的。他站了一会儿,看着褪色的蓝黑色夜空,承认自己真的很陶醉于这样的情然。这已经有别于职业主人所需要的亲切和蔼,他于是开始思考。观光业已经使得地中海岸线大部分地区成为拥挤、污染的梦魔。这样的梦厦是否会延烧到普罗旺斯?还是人们已经习于若干教训?克劳区即便是个假绅士,惺惺作态,但还是有他自己的观点。赛蒙在黑暗中对着自己笑。他可能要变明理了。
柏尼·派克养成了几乎每个下午骑车到旅馆的习惯,一方面感兴趣地看着潘太太在厨房忙东忙西,一方面企图克服演阻在他与法兰丝娃之间的语言障碍。看着他俩像动物一般在彼此试探,试着在德州英文与普罗旺斯法文之间筑起桥梁,令赛蒙与思尼斯觉得相当有趣。帕尼现在已经会用法文点啤酒了,而法兰丝娃也学会用英文表达“祝你一天过得愉快”、“你好吗”之类的意思。有一个下午,他们的程度更加精进,已经进步到开始辨识身体部位,他们的研习被一通从亚维依车站打来的电话打断。威廉叔父已经从威尼斯赶到。
赛蒙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车站酒吧,喝着一杯茴香酒,用他破旧的黄色巴拿马帽扇着风。他穿着一件看似赛蒙最后一次见他所穿的楞条花布裤子(经过岁月的洗礼而显得宽松单调),以及一件皱皱的乳黄色亚麻外套,这种外套是上了年纪的英国人到温暖的外国时惯穿的。他在稀薄银发下的脸,红润而出汗,在赛蒙拿起桌子间成堆的行李时顿时亮了起来。
“亲爱的男孩,我多么开心在异国看见一张熟悉的脸,而且是张褐色健康的脸。你看起来气色很好。你一定和普罗斯旺很合得来,有何不可呢?”他把头发抚顺,把帽子戴上,喝光了最后一滴茴酒,打了个颤,拍拍口袋。“只要一个小手续,我们就可以走了。”他抓出一把零钱,沮丧地看着它,仿佛他预期可以掏出一大把钞票似的。“啊,你说他们会不会收里拉(意大利钱币)?”
赛蒙买了单,拿起威廉叔叔择手示意他拿的两只破皮箱,跟着他,走向停车场。那老人突然停下脚步,弄得赛蒙差点摸了上去。“看啊,这个教会城市的守护者!”他的手臂伸展,指向路那头的堡垒。“那历史的光泽、那光线造成的震撼!多么令人出神!多令人销魂!我已经被灵感的缪斯搅动得茫茫然了!”
“咱们赶紧离开巴土的车道吧!”
威廉叔父一把抓过赛蒙车上的雪茄,并且心满意足地点燃了一根。他说,住在威尼斯真不是个快乐的经验。拥挤的人群,高昂的物价,处处皆是令人反感的鸽子,还有当地对养老金的误解,我一点也不后悔离开那里。能在普罗旺斯找到援助与栖身之所,是多么令人开怀啊!在普罗斯旺的阳光下,艺术家一定能有所发挥。“
“威廉叔父,关于援助与栖身之所,我有一点小小困难。饭店的住房率相当高。”
“亲爱的,这些都是小节。你知道我的。我的需求既少又简单。”他深深吸了一口哈瓦那雪茄。“只要有一张拖拉床,一碗汤,一些干硬的面包即可。我要的只是苦行僧高贵简单的生活。”
赛蒙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手头还宽裕吗?”
威廉叔父弹弹雪茄的烟灰,吹着发亮的烟头。“唉呀!我也不是全然对不景气免疫。”
“你破产了!”
“我有现金流通的困难。”
“你破产了?”
“我在等待汇款。”
“还在等,同一笔吗?”
威廉叔父不愿再多谈他的财务问题,将注意力转移到乡间的美景。他们离开了亚维依的郊区,驶过那名BMW 旁的妓女,她现在已经换上了夏季的短裤与金色的高跟鞋。威廉殷勤地举起他的帽子,低语着:“真迷人!真迷人!”赛蒙摇摇头,心想不知如何安置这位很可能长会久停留的叔父。他可以待在饭店一周,但是绝不能比这更久。一周后,房间都客满了。
“亲爱的孩子,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该把你安置在哪里。你预计停留多久?”
当他们经过一片向日葵花田时,威廉叔父快乐地喃喃自语,每一排向日葵花都面向同一个方向,仿佛有人将他们—一安排似的。“谁知道呢?一个月?看着塞尚花了多少年才画下圣维克多瓦山(Salute-Victoio )”他拿着雪茄,指着眼前的景象。“这般慑人的美景——那峭壁,那橄榄树,还有苍翠的葡萄藤——这样的美景,绝对要像醇酒一般细细品尝,而不能囫囵下肚。我非常确定,季节的更迭,一能带给我莫大灵感。”他靠过来,拍拍塞蒙的膝盖。“能跟亲爱的人在一起,又增添了几分快乐。”
赛蒙只是自顾自地低语:“我怕的就是这个。”
如同预期,威廉叔父立即被旅馆吸引,而他显然也不是个傻子,一眼就看出恩尼斯是个珍贵的盟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提议为他画像。他说:“他那具有经典比例的头,令我想起某些罗马的帝王。”而当他坚持把卷缩在恩尼斯脚边的吉奔太太也纳入画作之中时,无疑地已经与恩尼斯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诺福克的歌雅,就要尽情地享受这个夏天了。
第20章
那些自行车手轻松自在地呼吸,脚随着平顺规律的踏板起伏。看着他们骑上陡坡、绕过弯路,朝着高尔德走的英姿,真的很难想象他们第一次的艰难行程,当时他们的肌肉还是软趴趴的,一路行来,咒骂声与咳嗽声不断。将军龙心大悦。他们看起来就像其他千百位自行车选手,可以在晴朗的早晨,轻松地驰骋一百公里,除了汗如雨下,没有任何吃力的迹象。
他们骑了好大一圈,经过依斯勒一上一索格,到达佩尼斯,穿越维纳斯克与莫尔斯,来到DZ公路,然后爬过最后一个山坡,又回到高尔德,这么一趟艰难的旅程,正好给了他们好胃口,好享受将军为他们在谷仓摆设好的午餐。
他可是费了好一番工夫弄好午餐的,先是把桌椅摆好,然后再架起烤厚片羊腿肉的烤肉架,还准备了好几袋冰块,用以冰镇茴香酒与红酒,还有一打上周日留下来产自新堡(Chateaneuf)的酒,那时他们穷得很。
他先开车回去,开始烤肉,站在那里看着热气升上天空,而木炭也从黑色转变为灰色。如同以往,他为自己倒了杯茴香酒,看着液体在他加入冰块及水时,变成雾状,他觉得乐在其中。他举起杯,无声地敬起那些神圣的银行抢匪。他想,在法国,任何事情或任何人都有值得崇敬之处。不管你是谁,只要给我们运气,下一周的同样时间,就是我们数钞票的时候了!
他听见路上传来抱怨声与笑声,接着他们就出现了,他们旋转着自行车,以免轮胎遭受碎石子的磨损,一边笑、一边搓磨着自己的臀部。
“太棒了!我的孩子!谁需要水,谁又需要茴香酒?”
他们簇拥着围在桌旁,用他们的棉帽拭去脸上的汗水,争着要杯子与冰块。
将军说:“今天,我们大吃大喝,不醉不归。但是,我要先讲十分钟的正事。”
他等待他们都有了饮料,也都坐好了。七张黝黑的脑全朝着他看。
“好!”他把自己七双乳胶手套及两把钥匙搁在桌上。“我们在苦窑蹲的时候,都已经被采了指纹,所以行事当晚,你们都要戴上手套。就算要搔屁股,也不能脱下来。现在,这里就是后门,你们要离去的地方。”他把一包烟放在桌上,自己的杯子放在烟的旁边。“就在门外左边,我会把厢型车停在那里——我一整天都会占据那个地方,你们会知道,车子一定就在那里。自行车就在里面。晚上我会将车子牵出,用链条将车子串在旁边的栏杆上。我会用一条长链条与一把锁。解链条时,还是要戴上手套,知道吗?”七个人点点头。将军拿起钥匙,“这两把钥匙可以把锁打开,如果遗失一把,还有另一把复制的。如果两把都丢了,你就完蛋了!乔仔、巴希尔,你何各执一把,绑在脖子上,或者塞在鼻子里,随便你们,就是不能弄丢!”
将军拿起他的杯子,喝了口饮料,一面擦拭着胡子。“我在你们的自行车装备组里准备了裤子与汗衫,这些衣物都很旧,而且无从追踪,完事之后,只管把他们扔掉就是。当你们攻坚进去,一定会汗湿全身,不过一整个晚上下来也就干了。”他看看四周,笑着说:“好了,就这样了。到时候,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数钞票,有问题吗?”
那些人看着那堆乳胶手套与钥匙,静默无语。已经好几个月了,终于到了行动的时刻。将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如果不成功怎么办?再在被告席上让卑鄙的法官瞧不起,再在粪坑里蹲一阵子。
他说:“我的朋友,不会出错的。相信我。”他拍拍身边人的肩膀,“你们怎么了?怎么都没人问我午餐吃什么?”
威廉叔父善用他白吃客的魅力与诡计,解决了住的问题,正在打包行李,准备搬至恩尼斯在村里租的房子,他预备以艺术家的名义在空的卧室住下来。就他的解释,在把恩尼斯的神韵捕捉到画布之前,得先深入了解恩尼斯的性格。他大可花上好几周的时间,才开始作画。接着,还有庄严的潘太太。她原本无意接受威廉叔父画像的提议,但在他谄媚的将她与土耳其皇宫姬妾(Odal-ispue)相提并论后,便也欣然同意。他说,为什么要让罗浮宫独拥那么多宝贝?他从透过她装着白酒的酒杯,侦测出她眼角的细纹。是的,威廉叔父相当喜爱普罗旺斯,但是应该可以说服赛蒙先借他一点钱,在那笔成谜的汇款到达前先解困。更何况,生活起居都是免费的。威廉叔父阖上皮箱,整理整理放在上衣口袋用老旧丝质手帕包着的两根偷来的雪茄,下楼找人请他喝饮料。
赛蒙与客人坐在安静的角落。来自马赛的安烈戈摘下了太阳眼镜,在向外看着露台时,感谢地点点头。
他说:“我很高兴看到你的旅馆经营得如此成功,你一定是个忙人,感激你抽空与我共进午餐。”
赛蒙推却了好几天,但是尚路易一再有不友善的暗示,如果得罪他可就麻烦了,他可是对旅馆的成败大感兴趣。赛蒙说:“我很期待这顿午餐呢!你想喝点什么?香槟好吗?”
安烈戈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短而粗糙的手指上,还看得出指甲刚经过修剪的光泽。他轻薄的金表,埋在他毛茸茸的手腕上,被乳白色的丝质衬衫袖口遮掩了一半。丝质西装是深蓝色。他说:“我只是个由马赛来的小孩,给我来点茴香酒好了,阔财主。”
赛蒙点了两杯茴香酒,心里盘算着,跟这样的帮派份子共进午餐该谈些什么话题才妥当。勒索的新花招?古柯碱价格初涨?通货膨胀对贿赂市场的冲击?他说:“啊,真是个好天气,不是吗?”
安烈戈咧嘴而笑。他的眼睛相当忙碌,一下看着赛蒙,一下瞥着阳台上穿着轻便服饰刚从泳池上来的客人。他说:“真是大发利市的天气,太阳会把钱包打开呢!”
饮料送了上来,安烈戈举杯恭贺旅馆未来成功兴盛。当他咽下第一口饮料时,脖子上的疤痕些微地扭曲。赛蒙得克制自己,才能不盯着他的疤痕看,因为那实在靠血管太近了。
安烈戈点了一根烟,让烟从他的嘴边漂浮,进入鼻子,然后倾身向前。“萧先生,我是以朋友身份来见你的。我希望你的努力能有所回报,你的投资能有成长。”他点点头,又啜饮了一口酒,“我确信这是一笔相当大的投资。”
赛蒙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放松,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说:“这些日子,好东西是不可能会便宜的。”
“完全正确,身为一个生意人,你一定明白,投资必须受到保护。”
赛蒙心想,讲到正题了,当服务生送上菜单时,他正好松了一口气,眼睛从对方微笑的嘴角与不眨眼的眼睛移开。“我可以为你推荐以乳酪与菠菜为馅的小方饺吗?面皮是潘太太自己做的。”
安烈戈逐行地阅读着菜单,仿佛在检视合约似的。他说:“好吧,就来一道小方饺,还有乳酪加橄榄。希望你能够让我请你喝酒?我特别偏好罗帝海岸。”
赛蒙心想,那酒一瓶五百四十法郎,我是没有意见的。事实上,一想到要与安烈戈争辩任何事情,就令人不快。空气中飘散着那人的残暴气息,来自他修剪过的指甲与平静的声音。赛蒙心想,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提议。你到乡间来,为的就是寻求平静的生活,到头来却还得跟藏在西装里的角头一起吃小方饺。
安烈戈不慌不忙地享用餐点,还一面挑三栋四,并不时用餐巾抿拭嘴角。他们在等待上主菜时,他开始提到投资在保护上的问题。不知赛蒙是否曾在无意中获知,不久前发生在埃克斯的“两个男孩”咖啡馆的事件?他们在化妆室里发现了足以轰掉咖啡馆、将半个米哈博广场夷为平地的炸药。就是这样类似的事情,让在普罗旺斯经营事业更加难以预测。假设——所有的努力、几百万法郎的投资,就这样……安烈戈忧伤地摇摇头,不过还是在面包乳酪送上来时露出笑容,他并且弯下头吸进盘子上升起的热气。他说:“这就对了,酱计用对了,这酱汁比血还浓。”
听着安烈戈叨叨絮絮、平静地阐述着抢劫、伤人与失踪悬案,并不时穿插着对美食与美酒的恭维,赛蒙不禁觉得食欲尽失,而安烈戈的声音在转换主题时完全没有改变。他用着温和、自信的语调,同时谈论着谋杀与餐桌上的欢愉。
最后,赛蒙终于忍不住了,想把这可怕的对话导向安烈戈这顿午餐的真正目的。他认为,这跟做广告没啥两样。在喝咖啡之前,没人会真的导人正题。
“安烈戈,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情,应该是发生在都市里,而不是在这样的穷乡僻壤吧?”
“我的朋友,时机不同了。现在可是个竞争激烈的市场,许多外行人也纷纷加入市场。”他摇摇头,“这些外行人既没有耐心,又很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