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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人民文学0701-第14部分

小说: 人民文学0701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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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母亲;脸上突然有了明暗和光影。苏西很少看见母亲这样的隆重;不禁愣了一愣。 
“妈妈;你要出去?” 
小灯用一把疏齿的大梳子;一下一下地梳通着缠结的头发;却不说话。 
“妈妈;今天晚上;丽贝卡家里有睡衣晚会;玲达和克丽丝都去;我可以去吗?” 
苏西是个爽快的孩子;苏西的嘴和苏西的肠子几乎成一条垂直线。苏西早已忘记了先前的不快。苏西现在的兴趣是在另一个崭新的话题上。 
小灯倒了一团鸡蛋大小的摩丝;慢慢地在头发上揉搓开来。小灯的头发若遇雨的干草;突然间就有了颜色和生命。可是小灯依旧不说话。 
苏西以为母亲没有听见;就又问了一遍。这次小灯回话了。小灯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简单。 
“不;不可以。” 
“为什么你一次都不答应我?为什么别人可以;而我就不可以?” 
苏西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脸涨得绯红。 
“不为什么。你不是别人。你就是你。” 
小灯看了一眼手表;就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她听见楼上突然涌出一阵山呼海啸般的音乐声;轰轰的低音节拍如闷雷滚过;震得地板隐隐颤动。她知道那是苏西在开音响。苏西生气的时候;总需要这样那样的一些发泄渠道;音乐只是其中的一种。 
她管不了了——雷声再疾;也总会过去的。她现在得赶她自己的路。这会儿是十点半。坐上公车需要四十五分钟。等她赶过去;开业典礼大概刚刚结束。如果赶得巧;应该可以在他们准备出门吃午饭的时候;把他们正正地堵在门口。 
希望没有打乱你们的什么计划。她会这样对他们说。 

2006年3月29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小灯;《神州梦》里的那个女人;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回到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呢7”沃尔佛医生问。 
“亨利;因为有的事情你情愿永远忘记。” 
“可是;人逃得再远;也逃不过自己的影子。不如回过头来;面对影子。说不定你会发觉;影子其实也就是影子;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不可逾越。” 
“也许;仅仅是也许。” 
小灯低头;抠着手掌上的死皮。经历过一整个安大略的冬季;手掌上都是沟壑丛生的细碎裂纹。手摸到衣服上;总能钩起丝丝缕缕的线头。 
“小灯。你的童年呢?你从来没有说起过;你七岁以前的经历。” 
小灯的手颤了一颤;皮撕破了;渗出一颗乌黑的血珠。血珠像一只撑得很饱的甲壳虫;顺着指甲缝滚落下来;在衣袖上爬出一条黑线。 
“小灯;记住我们的君子协定——你可以选择沉默;但是你不可以对我撒谎。” 
小灯紧紧按住了那个流血的手指;不语。许久;才说:“亨利;我要去中国了;下个星期。” 
沃尔佛医生的眼睛亮了一亮;说是去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吗;啊小灯? 
小灯摇了摇头;说哦不;不是。我只是去取一点资料。结婚的资料。不;确切地说;离婚的资料。我们是在中国登记结婚的;所以;要在这里办离婚;就需要当初结婚的公证材料。 
“那么快;就决定了?” 
“是的;亨利。” 
小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像是倦怠;又不完全是倦怠;仿佛有些缱绻;也还有些决绝;那都是沃尔佛医生不熟悉的表情。 
“小灯你看上去情绪不错;是睡眠的缘故吗?” 
“是的;多谢你的新药。当然;还得算上我刚刚争来的自由。现在我才知道;我给他的不过是一丁点自由;给我自己的;才是一大片的自由。至少;我再也不用担心。他中午和谁在一起吃饭;晚上躺在哪张床上睡觉。” 
沃尔佛医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颈脖上的赘肉一圈一圈水波纹似的颤动起来。 
“脐带;你终于把脐带割断了。” 
小灯走出沃尔佛医生的诊疗室;凯西已经等在门口。凯西递给小灯一个彩纸包装的小盒子;说这是我和沃尔佛医生给你准备的; 

祝你今天过得愉快。小灯这才猛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拆开纸盒;里面是一块做成一本厚书样式的金属镇纸;镇纸上面龙飞凤舞地刻了几行字: 
雪梨·小灯·王: 
接近完美的作家;不太合作的病人 
一直在跌倒和起来之间挣扎 
小灯紧紧搂住凯西;竟是无话。 
小灯走到街上;兜里的那块镇纸随着她的脚步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的身体;仿佛有许多话要和她说。也许;这做我的墓志铭;会更合适一些。她想。也许;在中国的某一个角落;真的有一块刻着我名字的墓碑。那块墓碑上;也许会写着这样一段话: 
万小登(1969—1976) 
和二十四万人一起;死于唐山大地震 
也许;我真应该去看一看;那块压了我一辈子的墓碑? 
小灯抬起头来看天;天很阴郁;太阳在这个早晨其实只不过是一些光和影的联想。沿街的树枝一夜之间肥胖了许多;仔细一看;原来都是新芽。 

2006年4月20日 唐山市丰南区 

小灯走进那条小街时;正是傍晚时分。 
雨骤然停了;风将云狠狠撕扯开来;露出一个流黄的蛋心似的太阳;重重地坠在树梢之上;将那树那云都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猩红。积水窸窸窣窣地朝着低洼之地流去;顺势将街面洗过了一遍;街就清亮了起来。沉睡了一季的夹竹桃。被雨惊醒。顷刻之间已是满树繁花。 
小灯提着裤腿;踮着脚尖;避开路边的雨水;朝着一座两层楼房走去。走到对过的时候;小灯却突然停住了。隔着一条窄窄的小街看过去;那楼已经老旧了;外墙的马赛克被一季又一季的泥尘染成了灰黄;一如老烟鬼的牙垢;早已看不出最初的颜色了。铁门大约是重漆过的;黑色的油漆暴了皮;翻卷起来;露出底下的深红。在四周高楼大厦的重重挤压之中;那楼显露出一副耸肩夹背的佝偻落魄之相。 
二楼的阳台上;有一个五六十岁的妇人;正在整理被风雨击倒的花盆。妇人穿了一件月白底蓝碎花的长袖衬衫;脖子上系了一条天蓝色的丝巾。衫子有些窄小;腰身胳膊肘处绽开了一些细长的皱纹。妇人弯腰的时候有些费力;手一滑;一个瓦盆咣啷一声跌在地上摔碎了。妇人骂了一句天杀的;就站起来;朝着屋里喊了起来: 
“纪登;给奶奶拿扫帚来。” 
妇人的嗓门极是洪亮;穿云裂帛的;震得一街嘤嗡作响。 
阳台里就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是相像。男孩在先;女孩在后。男孩提着一个簸箕;女孩拿着一把扫帚。女孩站定了;就把手里的扫帚塞给男孩。说念登你去扫地。男孩拿了扫帚;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说奶奶是叫你扫的。女孩靠在门上;将眉眼立了起来;指着男孩的眉心说:“叫你扫你就扫。”男孩就噤了声。 
妇人拿过扫帚;轻轻地拍了女孩一下;骂道:“纪登你个丫头;忒霸道了些。” 
妇人将碎瓦片都扫拢来;找了个塑料袋装了。就直起身来抹额上的汗。突然间;妇人发现了站在楼下的小灯。妇人愣了一愣;才问:“闺女;你找谁?” 
小灯的嘴唇颤颤地抖了起来;却半天扯不出一个字来。只觉得脸上有些麻痒;就拿手去抓。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是眼泪。 

2006年4月21日 多伦多 圣麦克医院 

沃尔佛医生今天上班迟到了十五分钟。跨出电梯的时候;突然发现秘书凯西正等在电梯门口。沃尔佛医生刚刚被安大略医疗科学学会推举为2005年的年度医生;心情大好;就忍不住和秘书开了个玩笑。 
“出了什么事?地震了吗?” 
凯西递过去一张纸;微微一笑;说那得看你怎么想。 
那是一张传真;从中国送过来的;只有一句话: 
亨利:我终于;推开了那扇窗。小灯 

初稿2006…9…7 2006…10…16 
二稿2006…10…21 
于加拿大多伦多 
'责任编辑 宁小龄' 


  


看你往哪儿跑



1 

王小奔黑着他的一张瘦脸回到桃岭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了。他背着一条发黑了的绿军被;穿着脏兮兮的旧军装;像一只驮着壳的乌龟一样。从赵家镇汽车站下车后;就开始走那漫长的三十里山路。王小奔在念高中时是跑步好手;在部队是行军好手;现在走在山路上;他的步子就开始飞起来。我们看到一个人影在晃动;像武侠片里的轻功一样。王小奔在很轻功的时候;抬头看到了沉重的铅云慢慢撑过去;然后一场雪铺天盖地落了下来。王小奔的身体里爆发出笑声;那是一种因为清凉而带来的畅快。他的鼻子自告奋勇地在凉凉的风中红了起来;他顶着红鼻子开始向山顶上的桃岭村狂奔。看上去;他多么像是在和雪赛跑。 
王小奔在山路上看到了一只兔子。那其实是一只勤劳的兔子。它一定是踏着雪来觅食的。王小奔开始追赶这只野兔。野兔的奔跑是迅捷的。但是野兔没有想到;王小奔的奔跑;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人的奔跑。野兔有些担心起来;它迅速地上蹿着;终于;它摆脱了王小奔的纠缠。它知道如果被王小奔扑到了;那自己的这身真皮衣服一定会被王小奔剥下来的。所以。它有些恶狠狠地回头看了王小奔一眼;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背上驮着一大块黑东西的人。这是一个胡子拉碴的人;看上去就不修边幅。然后;野兔听到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从很远的山顶传来。野兔就想;桃岭村又有人结婚了;把锣鼓敲得那么响;是不是要把腊月给敲破了。 
野兔后来走了;它一纵身进入了密林中。在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下;它抬头望着从树叶缝隙落下的雪;呆呆地想着;这个漫长的冬天;孤独就要来临了。它看到王小奔继续在山道上飞快地前行着。王小奔快要到桃岭村的时候;肚皮就开始呱呱叫起来;像一只成年青蛙的叫声。这个时候;暮色四合;灰的黄昏和白的雪;铺天盖地地压过来;把整个村庄压得有些气喘吁吁。王小奔就在一问茅草房旁边;抬头看着这破棉被一样的天色。幸好风是锐利而冰凉的;这种冰凉让王小奔的腊月黄昏变得愉悦。王小奔站在路边;锣鼓的声音穿透了厚实而肥硕的雪片;抵达王小奔的耳膜。王小奔转过头去;看到漫天的白雪丛中;一个穿红袄的女人;在款款地走着;简直是一棵移动的杨柳。 
王小奔张着嘴;他看到的是魏淑芬;在两个胖乎乎的伴娘的搀扶下;一步步向他走来;身后跟着长长的一串蚂蚁一样的嫁妆。魏淑芬也看到了他;魏淑芬看到他的时候;刚好一个爆竹在头顶炸开了;硫磺的气味中;碎屑混合着白雪落下来;落在了魏淑芬腊月的肩头。王小奔走过去;站在魏淑芬面前;说;魏淑芬;是你吗?魏淑芬没有说话;她把头扭了过去;看着远处的山。魏淑芬身边的伴娘牛柳;伸着那颗圆圆的头说;不是魏淑芬还是谁呀?你还知道回来呀;人家陈小跑去年就进了派出所了。 
王小奔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最不愿意别人提陈小跑的名字。王小奔伸出了黑乎乎的双手;他看到自己那双手落在了魏淑芬肩头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会有那么脏。 
手指甲很长;手指甲里装满了污黑的泥。王小奔开始摇晃魏淑芬;好像要把魏淑芬像一瓶药一样给摇匀了。王小奔说;魏淑芬;你为什么嫁人了?你说。魏淑芬仍然望着很远的雪从很远的天上奔来;她的表情很淡漠;可以说是没有表情;她紧抿着嘴;目光淡得像一缕烟似的。伴娘牛柳一把拍开了王小奔的手;说。嫁人怎么了?嫁人犯法吗?王小奔看也没有看牛柳一眼;他不喜欢牛柳那棵小南瓜一样的圆头。王小奔仍然对魏淑芬说话;王小奔说;魏淑芬;原来你不理我是你要嫁给别人了。你说;你要嫁给谁? 
我要嫁给姜大牙了。魏淑芬说。 
姜大牙是个什么东西;一阵风就能吹走的;那么小那么轻。王小奔说。 
但是他家里的拖拉机吹不走;他家居然有五台拖拉机;你说这不是车队吗?魏淑芬说。 
好呀好呀;你是看中他家的拖拉机了。王小奔说。 
看中拖拉机怎么了?拖拉机可以给我爹治病;你不能。魏淑芬说。 
后来魏淑芬就不说话了。她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幅油画。牛柳怀疑她刚才就没说过话。 
王小奔呆呆地望着魏淑芬。牛柳说;让开;让开;我们要去姜大牙家。姜大牙等不及了;他等得眼珠子快要喷血了。你让开。王小奔还是让开了;他看到蚂蚁一样的一串嫁妆在他眼前慢慢移动。移动之前。魏淑芬轻声说;你来喝喜酒好不好?你到姜大牙家喝喜酒。我大喜;你要在我大喜的日子里喝一碗酒。 
嫁妆远去了;一切都安静下来。王小奔慢慢地蹲了下来;蹲在越积越厚的雪地里。他突然想起刚才魏淑芬穿着红袄站在雪地里的样子;真是曼妙无比。魏淑芬眼睫毛上落了一片雪;魏淑芬眨巴了一下眼睛;雪片就融化了。王小奔想;这个能用眼睛融化雪片的女人;是姜大牙的。姜大牙除了牙大一点;全身的零件几乎都是小两号的。王小奔蹲在地上;想起去当兵的时候;为了咬一下魏淑芬的嘴唇;拍着胸脯说;淑芬;不是我吹牛;我王小奔不当个连长回来;我就不是王小奔。 
现在王小奔回来了。王小奔当上了班长;立了三等功;但是他仍然没有提干;仍然只是一个老兵油子。雪很快在这个老兵油子的背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姜大牙家;传来了爆竹的声音。王小奔看到自己又大又黑的两滴眼泪;一下子滴进雪堆里;很快。砸出两个极圆的小洞来。 
雪从遥远的地方包抄过来;越来越近;把王小奔围在了中间。夜色也从四周包抄过来。很快;王小奔变成了一尊孤零零的石人。 

2 

王小奔回到了自己家的小院。他推开院门的时候;院门上落下了一砣雪;雪砸在了王小奔的身上;让王小奔的衣服上有了星星点点的雪粉。王小奔在门口愣了一会儿;然后缓慢地走进院子。王小奔走到了那间破旧的有一半倒塌的屋前;轻轻地推开了门。门上的锁应声落在地上;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老锁;却锁不住王小奔四年前的岁月。王小奔在四年前离开了家乡;像一头愣愣的年轻而强壮的猪;出现在军山轮训队。他试着和别人一起喊了几声口号;才猛然意识到;他是一个兵。 
现在;他把旧军被从背上解了下来。军被已经湿了;显得有些沉重;它被扔在了那张破床上。发霉的气息;在屋子里穿梭。王小奔想要打几个喷嚏。但是他忍住了。他坐在了自己家的门槛上;望着院里渐渐开始积厚的雪。他就像一个刚刚被堆起来的黄昏的雪人一样;托着腮。目光散乱地望着远方。远方是一座渐渐变白的青山。炮仗的声音再一次响了起来;那是喜悦的声音;从姜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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