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工匠 作者:高满堂-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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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德龙匆匆把门关上了。杨宝亮疑惑不解,在院门口来回徘徊了几步,爬上了院墙,俯身朝屋里望去。什么也看不见,窗上挡着窗帘。杨老三在家正吃饺子,吃得心事重重,无精打采。杨宝亮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杨老三马上放下筷子问:“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样?他家里没什么动静吧?”杨宝亮稳住了神说:“咳,怪了,他们没让我进门。”
杨老三疑惑地问:“院门也没让你进?”杨宝亮道:“可不是呗!”
杨老三问:“没看见什么?”杨宝亮答:“什么也看不见。”
杨老三说:“宝亮,吃了饺子给邻邻居居的大爷叔叔大娘婶子都拜个年,咱不能失礼。”
杨宝亮听话地应着:“哎。”
狼吞虎咽地吃着饺子。杨老三在屋里转来转去。肖长功和杨老三来瞎师母家给她拜年,两个人一齐跪在瞎师母面前喊:“过年好,过年好!”
瞎师母笑了,大声说:“过年好,过年好!”扶起二人,从腰里摸出两个红包塞给二人:“给,一人一个压岁钱!”两人推着说:“师母,我们都多大岁数了你还给压岁钱,不要了,不要了。”
瞎师母说:“都给我拿着,多大岁数在我眼里你们还是孩子,你们不拿你师傅就不高兴了,拿着,祝你们身体健健康康的,顺顺利利的,咱老百姓的日子没病没灾就是平安年哪,好啦,给你师傅拜吧!”杨老三走到师傅遗像前,跪下。瞎师母拉住肖长功的袖子:“长功,我问你个事,”说着声音小下去。杨老三一边磕着头,一边侧起耳朵听着。肖长功小声地:“还没呢。”
瞎师母小声地说:“该生了呀,你贴我耳朵边说话。”
杨老三磕着头倾听着。肖长功说:“真的没生……”瞎师母说:“这都过了月份了……”肖长功道:“师母,不说这些了,我给师傅磕个头就回去了。”
走到师傅遗像前,上了香又拜……杨老三和他一起给师傅磕了头。杨老三小声地问:“玉芳生了吧?”肖长功叩着头不说话。杨老三道:“不可能吧?”瞎师母在一旁问:“你俩在嘀咕啥哪?”杨老三道:“没什么,在念叨师傅呢!”
两人站起来互拜。杨老三一抱拳说:“师哥,过年好!”
肖长功一抱拳说:“师弟,过年好!”
两人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默默地走着,杨老三停下自行车说:“师哥,问句话。”
肖长功停下自行车冷冷地望着杨老三。杨老三肯定地说:“师哥,玉芳肯定是生了,你别瞒我了!”肖长功冷冷地说:“告诉你没生就没生!生了又怎么样!”
杨老三低声下气:“我想去看看孩子,行吗,师哥?”肖长功断然地说:“你别作孽了,也别做梦了!”说罢骑着自行车走了。杨老三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杨老三躲在树后,盯着肖长功家的门。冯心兰走出来,走进合作社里,过了一会儿,拎着两袋奶粉跑出来,又跑进院里。杨老三看着,他的腿哆嗦起来……肖家门口,有一辆小轿车停下来,程厂长、贺主席和谷主任陪着市工会的领导来给肖长功拜年来了。肖家人迎了出来。大家在院子里拱手抱拳说着吉利话、进步话。程厂长抱拳道贺:“肖师傅,我陪着市工会的领导给你拜年了。”
市工会的领导也握着肖长功的手说:“肖师傅,过年好!”
肖长功激动地说:“哎呀,当不起,领导这么忙,看我干什么,我就是个老百姓。”
市工会的领导说:“应该的,你是钢厂的一面旗帜啊,祝你新的一年,勇攀高峰,再创佳绩。”
肖长功笑着道:“谢谢,也祝你们一切顺利,咱们大伙一起进步!”一边说着,偷看东厢房,一边掀着正屋的棉门帘掩饰着自己紧张的心情,说道:“屋里请,屋里请。”
进屋后,程厂长从包里拿出个纸盒说:“肖师傅,这个你收好。”
肖长功客气道:“大过年的你送什么东西!”
程厂长却说:“不是我送的,是市长送你的!”肖长功一愣。程厂长说:“忘了是不是?市长不是答应在上海假肢厂给你配一只手吗?市长昨晚才从上海赶回来,他今天有会不能来,让我捎来了。”
肖长功感动地说:“谢谢领导,我肖长功何德何能啊,来,吃瓜子!”给众人分瓜子,分糖。程厂长随口问着:“哎,肖玉芳呢?怎么这么半天没看见她啊?”冯心兰道:“哦,她去亲戚家拜年了。”
程厂长说:“哦。哎,我前些日子在厂门口见过她一面,样子挺憔悴的,刚想和她说话,骑着车子跑了。不是有什么病了吧?”肖长功道:“是吗?她没病,我这个妹妹,有时候不知道大小,等我训训她。”
程厂长说:“千万别,让她知道了,寻思我告状呢。好了,走了,还要给杨师傅拜个年。”
冯心兰感动地说:“唉,真是的,年年让厂领导跑,真是过意不去啊!”程厂长道:“应该的。说实话,全厂好几千人,都跑也跑不起。你们锻轧,一个肖师傅,一个杨师傅,我是一定要来拜年的。好了,走。哎,我记得肖玉芳住东厢房,是不是回来了?咱们去看看,宁落一村,不落一户。”
肖长功忙向德虎使了个眼色,肖德虎飞也似的跑出屋子。说笑声传进东厢房屋里。只听程厂长笑着说:“老肖啊,你妹妹也不小了,出徒了吧?我记得出了。处没处对象啊?别挑得太厉害了,差不多就行。”
肖长功说:“她的事,我不管。”
肖玉芳紧张地抱着孩子,拿起毛巾,准备孩子一哭,就捂住她的嘴。一边心慌地念叨着:“月玲,我的乖孩子,你千万别哭啊!”
夜里,肖玉芳正在给孩子喂奶,听见窗户外有动静。不一会儿,窗户“吱”的一声开了一个缝儿,一阵雪花顺着窗缝飞了进来,夹着几张钱。肖玉芳一愣。窗户又被关上了,钱撒了一地。肖玉芳紧走几步,推门来到院里。院子里寂静无声,雪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肖玉芳怔怔地立在那里。肖玉芳一身雪花走回东厢房,怔怔地站在那里,良久。肖长功走了进来。肖玉芳擦了擦泪水问:“哥,有事?”肖长功说:“厂里定了,让你到钢厂技校脱产学习,你去还是不去?”肖玉芳望着哥哥。肖长功低声下气地说:“我一辈子没求人,为了你……不说了,去还是不去?”望着外面飘落的雪花,肖玉芳静默良久,勉强点了点头……漫天飞雪中,杨老三在雪地里一边走着,一边擦着泪水……东厢房里,肖玉芳轻轻地抱着孩子,唱着摇篮曲,脸上的泪水汩汩而下。一会儿,孩子哭了……一会儿,孩子笑了……哭笑恍惚间,孩子张着小手摇摇晃晃地向肖玉芳走来。残冬二月刺骨风。往年这个时候,人们都躲在被窝里猫冬。而今,街上随处排满不见头不见尾的购物长龙。不知谁家的收音机响了,有气无力地播放着时代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
这时的肖家,显得有些破旧了。收音机里也播放着革命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肖家人正在默默地吃饭。桌上放着一盘菜饼子。收音机里,夏青播音,播的是《人民日报》社论。社论号召全国人民团结起来战胜自然灾害。肖长功大口地吃着黄饼子。肖德豹咽着口水,盯着肖长功。肖长功掰一块饼子递给肖德豹。肖德豹伸手想要接。一家人对他怒目而视。肖德豹缩回了手。肖长功吃不下去了:“唉,让我怎么咽得下啊。”
把饼子放进饭盒。冯心兰说:“他爸,这个家指着你扛大梁呢,顾不了那么多了。”
饭桌的空气沉闷。肖德虎举起手指:“嘘,给大家讲一个小道消息:毛主席看到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他老人家现在坚决不吃肉了,要和全国人民同甘共苦,共渡难关。”
肖长功听着,眼圈红了,站起来,长叹一口气:“唉,国家有难,他老人家心里也不安生啊,我们怎么办?只有努力工作,多炼钢铁。上班吧!”说着,去换鞋,可是脚肿得穿不上鞋。冯心兰见状走过来劝:“他爸,看你脚肿的,在家歇两天吧。”
肖长功说:“还是上班吧!毛主席他老人家都不吃肉了,咱们得给他老人家干出个样子来!”
肖德龙和肖德虎扶着肖长功走出屋子。清晨的大街上,爷儿仨骑车前行。肖长功支吾着小哥俩:“还早,你们先走吧,我去看看你师太。”
拐进胡同,到了瞎师母家。抬眼一看,瞎师母在团弄菜团子。肖长功悄悄地站在门口,眼睛湿润了。肖长功把饭盒打开,取出饼子,悄声地说:“师母,给。”
瞎师母火了:“长功,我说了多少回了,我的粮够吃,不用你接济,我还想帮你几斤呢,你家小子多。”
肖长功说:“师母,你比不了我,我挣得多,可以买点粮票。拿着,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瞎师母哭了:“长功啊,我知道你难,我一个土埋脖子的瞎老太太,活到这么大岁数够本了,不敢拖累你了,你这么着叫我天天睡不好觉啊。”
肖长功道:“师母,别这么说,困难是暂时的,好光景还在后头呢!我上班去了。”
走出屋子。瞎师母送出门口,喃喃道:“多好的孩子啊,仁义,就是倔,倔得像块石头。”
肖长功慢慢地骑着自行车,艰难地朝陡坡蹬去。纷纷扬扬的大雪中,肖玉芳推着自行车,带着孩子上了雪坡。雪坡上又是一片新鲜的炉灰渣。肖玉芳停下自行车,环视四周,哭了。女儿肖月玲抬起头来问:“妈妈,你哭了?你为什么要哭呢?我惹你生气了吗?”肖玉芳没答话,却对着漫天的大雪凄声哭着,骂着:“杨老三,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爷们儿吗?你躲躲闪闪地干什么?你把我接走啊!你把我娶走啊!你在哪儿?你还算个爷们儿吗?老娘们儿也没有你这么干的,你不是个男人,杨老三,你听见了吗?……你给我出来!”
杨老三躲在大树后面听着,眼圈慢慢红了,不停地擦着泪水。肖玉芳的骂声、哭声在飞雪中回荡……轧钢工段上,火红的钢条在轧线上奔腾着,鼓风机在轰鸣着,悠锤叮当地响着,直着弯钢。“大炮”呼啸着,撞击着钢条。肖德龙挥舞钢叉操作着。锻钢工段上,锻锤呼啸着升起来,落下去,把锻面上的钢锭砸得金星四溅。肖长功在锻钢,他抬起头来,看了杨老三一眼。杨老三的脸被火光映红了。广播喇叭响起来:“职工同志们,帝国主义在掐我们的脖子,修正主义趁火打劫,地富反坏弹冠相庆,但是,中国人民是有骨气的,我们不怕困难,我们一定能战胜困难。面对反华包围圈,我们钢铁工人怎么办?我们的回答是,全厂工人弟兄们团结起来,多出钢,出好钢,战胜国内外敌人,战胜自然灾害……”广播室里,广播员一手捂着胃部,一手握着一篇广播稿在广播着。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会儿便饿昏了,趴在桌上。黄昏里,肖家院墙上靠着一个梯子。肖德龙正站在梯子上,拿着一个破旧的望远镜望着对面的楼房。肖德豹在下面扶着梯子。对面楼前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放着破旧的家具。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长得极其标致的女孩,搬着家具,她叫领弟。一个瘦瘦的女人不断地呵斥领弟。肖德龙张着大嘴,一边傻笑,一边赞叹:“我的妈呀,真漂亮!她怎么就这么漂亮呢!你看那身条,王一刀能毁她两个!”
听肖德龙如此赞叹,肖德豹也急了,在下面喊:“哥,哥,让我看看,你快点儿下来,让我看看啊!”“噌噌噌”,几下子也爬到了梯子上,和哥哥争着望远镜:“给我,让我看看!”
肖德豹看着,不停摇头晃脑道:“我的妈呀,是够漂亮的了,你看那双眼睛,弯弯着,眼毛多长啊,会说话。哎呀,她妈踹了她一脚,哎呀,又踹了一脚,不对呀,她的脸上怎么还有伤啊,这是怎么回事啊?”肖德龙噌噌地上了梯子,夺过望远镜看着:“是啊,怎么脸上有伤啊,哎呀,又踹了一脚,她是后妈吧?”一家人围坐在桌前,桌子上是几碗白开水,一碟雪里红。冯心兰正拿着个小秤,给儿子们称地瓜。称德豹的地瓜时,她用小手指轻轻地压了下秤杆,把地瓜递给肖德豹。德豹会心地一笑。儿子们狼吞虎咽。肖德龙起身,向空饭锅走去。肖德豹一个箭步蹿过去,牢牢地抓住饭勺子。肖德龙说:“爸,你看德豹,又抢锅底儿。”
冯心兰说:“德龙,一个锅底儿,你就让三儿刮吧。”
肖长功说:“以后吃饭得有个规矩,这锅底儿,得定下来谁刮。我看就让德龙刮吧,他干的是力气活儿,肚子亏大了没力气,抓不住叉,怎么轧钢?”肖德豹却叫着:“凭什么?锅底儿是大伙的,凭什么叫他独霸?这不公平!”
冯心兰叹道:“唉,德豹,你爸说得有道理,你大哥不容易。”
肖德豹哭了:“我就容易了吗?我也饿啊!我早晨上学,半道就把带的晌饭吃了,晌午就干瞪眼了。”
冯心兰眼圈红了:“唉,咱家吧,除了我,一色的大老爷们儿,粮食的亏空太大了。他爸,德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