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大院 作者:朱秀海-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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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瞄瞄雪瑛入神的样子,放声大笑:“哈哈,就是说一个像你一样美丽的女子,在城门洞里等我。她非常爱我,却不见我来,急得抓耳挠腮。”
雪瑛“呸”了一声,恼道:“胡闹,要考科举的人,不好好读五经四书,只顾看些闲书!”
致庸不管,握紧她的小手又开始背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匏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着他捧住雪瑛的脸,愈发深情款款:“你看,她的手如同柔软的茅草一样白嫩,皮肤的颜色如同凝固的脂膏,脖子又长又白,如同雪白的蛴螬虫儿,牙齿雪白如同匏瓜的籽粒,她有知了一样方正的额头,蛾子一样的长眉,她那媚笑的酒窝呀,那美丽的眼波呀,真让我陶醉。妹妹,我背书的时候,千思万想的就是你啊!”
雪瑛大为感动,轻轻偎依在他的怀里,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哽咽着说:“致庸,不知为何我就是害怕!现在乡试,再往后是会试、殿试,你真要中了状元,京城有那么多的达官显贵、有财有势人家的小姐,你还能回到祁县娶我?”
致庸轻拍着她的背劝慰道:“好妹妹,贫贱之交不能忘,糟糠之妻不下堂,那时我何止要娶你。告诉你吧,就这会儿,我连咱俩的一生都设计好了。”
雪瑛破涕为笑:“又在胡说,谁是糟糠?还设计一生呢,你又在哄我!”
致庸神采飞扬地说:“圣人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们既然不想虚度年华,自然事先要好好设计。”
雪瑛抬起头来表情热切地看着他,于是致庸便很得意地开始长篇大论:“首先,天下人读书,皆是为了做官,读书人做官,当然有人抱的是经国治世之志,更多的人却只是为了一份俸禄。我却跟他们不同。乔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只要生意不倒,我这一辈子,银子大概是不会缺的,因此我不会为了一份俸禄去读书做官。其次,我虽然生在商家,却不是长子,不用操心家中生计,大哥大嫂也从没想过让我接管家事。仔细想起来,我竟是天下第一等闲人。上天把我乔致庸生成这么一人,我自然不能辜负它这一番美意喽。”
雪瑛用一个手指头刮脸羞他:“哎呀那是谁呀,不多一会儿还说他要状元及第,出将入相,做国之栋梁,一眨眼又不想为官作宦了?”
致庸大笑道:“雪瑛,怎么你也把我看成诚心正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流人物了!呸呸!我这个上天恩赐的天下第一等闲人,怎么能堕入那一流人物中去!”雪瑛也笑:“你又说胡话了,难道天底下还有比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品格更高一等的人物?”
致庸一拍大腿说:“这话你问得好。岂不闻古人云,帝王之功业,圣人之余事。一个人连治国平天下之类的大事都看不上,其心就不在尘世之间,而在云端之上。哎,我说你回去好好读读庄子就明白了。”
雪瑛嗤之以鼻:“呸,我不信,你要真是庄周,就不会来太原府乡试。庄周会来考举人?别让我笑话你了!”
致庸正色道:“雪瑛,我是庄周,可现在又是一个俗人。既然做了俗人,就不能没有俗人之累,不做俗人之事。实话告诉你,这次我去太原府乡试,其实并不是为了中举,而是为了安慰大哥之心。大哥大嫂从三岁时把我养大,供我读书,又不指望我为乔家做生意赚钱,只指望我今年乡试高中,然后再去京师,骗一个进士,在乔家门前树一个牌坊,光宗耀祖。我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不就太让大哥大嫂寒心了吗!既然做了进士,恐怕好歹还要去做一任县令。做完一任县令,我一生的俗事就完了。我脱掉乌纱,就不再是一个俗人了,我成了一个既有钱又有闲的人,一个大清国的庄周,一个庄周梦中的蝴蝶,和你这个状元娘子一车一马,离开山西……”
雪瑛脱口而出问道:“真的吗?离开山西去哪儿?”致庸用手刮刮她秀挺的鼻子,笑道:“轻车简从,行万里路,遍览中华大好山河。譬如看看孔老夫子登临过的泰山、秦始皇帝令蒙恬修的万里长城、苏东坡泛过舟的赤壁,看看徐霞客游记里的黄山,看看那从昆仑山直泄东海的黄河……”
雪瑛悠然神往地说:“太好了,我做梦都想!”
致庸揽过雪瑛,两人并肩对着远方的蓝天白云,致庸千古情怀悠悠念白道:“还有那荆轲刺秦辞行时唱出慷慨悲歌的易水,秦将白起坑赵兵四十万的长平,楚霸王中了十面埋伏兵败自刎的垓下,谢家小儿郎大败前秦苻坚的淝水,隋炀帝开辟的南北大运河,唐明皇赐死杨贵妃的马嵬坡……”
雪瑛热切地回应道:“太好了,这都是我想去的地方!”
致庸扳过雪瑛的肩,深情地面对她,继续说道:“还有那四大名都,三大名楼,奇山秀水,名人旧迹……雪瑛,我们就这样一年年游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名城大邦,然后回到祁县,在山中建一座别馆,两个人闭门读书,春天养花,冬日钓猎,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如同一对神仙眷属,悠哉游哉,不知老之将至。妹妹,你觉得我这个梦做得还是做不得,你愿意嫁给这个庄周吗?”
雪瑛突然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又抽泣起来,哽咽道:“致庸,你把我们以后的日子说得那么好,像一场做不完的美梦,我都不敢相信了!致庸,世上有这样的好日子吗?我江雪瑛有这样的好命吗?我心里真是害怕。”
致庸帮她拭泪,柔声道:“别急别急,这样的日子,会来的,你只要等着就行!”
雪瑛痴痴地望着他道:“致庸,致庸,你可不能骗我,从今天起,我可就等着了!”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间胜过千言万语。
半晌,雪瑛突然拉着致庸向不远处一座残破的小庙奔去,说定要与他起个誓。
一进庙,雪瑛就在神像前虔诚地跪下。
致庸定睛一看,又好气又好笑道:“雪瑛,你要和我起誓吗?可这是一座财神庙,供的不是主管人间姻缘的月下老人!”
雪瑛不理他,开始虔诚地祷念道:“财神爷爷在上,民女江雪瑛今天在你面前发誓,一生一世,非乔致庸不嫁!有违此誓,令我这一辈子,虽生如死!”
说着她回头看致庸,致庸挠挠头,也只好走向前跪下,合掌戏谑地祷念道:“财神爷爷在上;你老人家管的是天下的钱谷,本不该管这天下的姻缘,可今儿有人一定要我在你面前发誓,我也不便推辞,让你老人家受累了。”
雪瑛嗔怪道:“致庸,你少胡说,这是在神前!”
致庸虽仍笑嘻嘻地凝视着她,但眼中的柔情大起,于是他扭转头对着神像拜了三拜,正色道:“在下乔致庸,家住山西祁县乔家堡,今生今世,非江雪瑛不娶,若有半句虚言,令我求死不得,心痛如割!”
雪瑛一听忙阻止他:“你胡说些啥呀!”
致庸一下跳起,又拉她起来嬉笑道:“看你,刚才也不拦我,话都说出去了,你才心疼。”
雪瑛痴痴地凝视了他半晌,忽又掩嘴笑了起来,接着含羞地忸怩了一下,递给致庸一个精致的香囊。
致庸接过大喜,赞赏不已,隔了一会却又取笑道:“这算是定情物了吧?!”
雪瑛闻言大羞,伸手要抢回,致庸赶紧藏起,然后笑道:“好好,不是定情物,这是妹妹怕我到了贡院,还像平日一样喜欢睡觉,一觉睡过去,误了这个举人,接着误了妹妹的终身大事。妹妹放心,今天我乔致庸戴上妹妹的香囊,到了考场,一打瞌睡,我就拿出它闻闻,立时三刻便会精神抖擞!哈哈!”
第二章 第一节
十九世纪中叶的太原府商街极为热闹,虽说这几年受南方太平天国战乱的影响,商业几受重创,但街上的人流仍旧熙熙攘攘,衣着光鲜的士绅与面带菜色的饥民一起在这百年商街上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雪瑛很久没有出远门了,看什么都新鲜,又恨自己不是个男子,不能随意走动。致庸想了想,从自己的行囊里翻出一件青色暗纹提花斗篷递给她。
雪瑛大喜过望,又摇头说:“致庸哥,别淘气了,你赶紧去温课吧,别耽误了应试。”
致庸没有吭气,若有所思起来。
雪瑛有点担心地推推他,致庸哈哈大笑:“我说雪瑛,你的心怎么就那么实?你想想看,万一我考不中举人,大哥大嫂能拿我怎么办?”
雪瑛一怔,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要是考不中,大表哥大表嫂就死了心,不再逼你走科举之路,我们俩的事就……”
“这就对了,大哥大嫂那么说,只有考中举人进士之后才派媒人去江家提亲,那是吓唬我呢;我要是考不中,他们就不让媒人去你们家提亲了?”
雪瑛的脸一下子绯红起来,羞声道:“哎呀,你是说,你要是考中了,我们的亲事还要拖下来,费许多曲折;要是你考不中,我们就——”
致庸连连点头,嘻嘻笑道:“对,你不是想过我说的那种日子吗?我要是考不中,那种日子马上就能来到;相反我要是考中了,你还得等呢!怎么样,还是考不中的好吧?!”
雪瑛微一凝思,便立刻喜滋滋地开始穿戴斗篷,成了一个俊俏的小伙子。
致庸和雪瑛相视大笑,笑毕,两人双手交握,心意相通,一时对这个新决定喜不自胜。
马车突然间停了下来,致庸在篷车里连问怎么了,外边长栓回禀道:“二爷,前面有人在吵嘴,堵住啦!”
致庸想带雪瑛去看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皮影戏,挥挥手道:“绕一下,我们去前街皮影馆!”
长栓一听,道:“二爷,那可不行,来时大爷可是交待过,到了太原府,要直奔咱们家的铺子——”
致庸在车内做了一个鬼脸,喝道:“少哕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快点去吧,到了皮影馆你最好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天亮之前,你还要送雪瑛小姐回祁县呢!”
长栓“哼”一声,勉强应道:“好吧,不过……大爷要是查出来,您可得替我兜着啊!”
致庸闻言大笑,也不接口,在篷车里痴痴看着低头含笑的雪瑛,脸上满是幸福。
前方不远处,背着一袋花生的孙茂才正和一辆马车的车夫吵得厉害。风尘仆仆的茂才正气得跺脚:“你一个赶车的,怎么敢这么跟我说话?是你先撞了我啊!”那赶车的敢情也是个横主,干脆跳下车吵道:“我一个赶车的怎么了,你不就是一个卖花生的吗?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怎么走的道!”两人各不相让,越吵越凶,四周围起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就在这时,这辆马车上跳下一个年轻人,冲茂才一拱手,朗声道:“这位兄台,我家下人不对,撞到了你——”
那赶车的一听又急了:“小……少爷,你看看这个人,硬说我们的车撞了他!明明没撞到嘛!就算撞了,撞你一个卖花生的,又怎么着?”
茂才大怒,指着他鼻子道:“你是狗眼看人低,老子是山西祁县的生员,老子是来太原府应乡试的秀才!妈的,就算是个卖花生的,你能白撞吗?叫你家主子评评理!”
他一抬眼,看到眼前这“主子”异常俊美且含笑的面孔,倒愣了愣。
这位叫陆玉菡的俊俏“主子”听了他的话,对着茂才上下打量,见他一身布衣,长期失意抑郁的面孔此刻满含怒气,但眉宇间却有种挡不住的书卷气,合着时不时闪烁的自嘲自怜与睥睨傲然,使他跺脚骂人时也难掩一种复杂的文人气质。
玉菡在车里看他时已有点惊讶,现在细一打量更是愣了愣,她又拱手道:“这位仁兄,是我家下人不对,还请仁兄看小弟的薄面,多多海涵!”
茂才“哼”了一声道:“你这话还差不多。好了好了,不要赔不是了,你就买点我的花生吧!”
玉菡一怔,这边车夫又嚷道:“你……你甭得寸进尺,你倒会做生意!还秀才呢,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还有背着花生来赶考的秀才——”
茂才一听又急了,陆玉菡赶紧做了个手势,这车夫才住了嘴。
玉菡取出一吊钱,笑道:“好说,好说,仁兄,花生就不要了,这一吊钱,就当我买你的花生了!”
茂才看着反倒有点迟疑了,玉菡从容地将一吊钱放在他手中,转身上车喝令车夫启程。
茂才愣过神来.追了两步便作罢了。他回手将一吊钱数出几个给身后的小贩道: “先来几个大包子,从祁县到太原府,走了一整天,肚里还空着呢!”
围观的众人慢慢散去,一些路过的灾民看着茂才手上的包子,忍不住喉头也搐动起来。
第二节
皮影戏馆内,一出《霸王别姬》演得正酣,光影流动,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雪瑛看得入神,也情不自禁地跟着鼓掌。
一旁的致庸看得并不专心,只时不时地深情注视着雪瑛,瞧着她这副高兴的模样,他觉得异常满足。
陆陆续续,皮影戏馆内又进了不少人,山西总督哈芬陪着钦差大臣、内阁学士、督察山西学政胡沅浦等缓步进入,大约这几人一身官气,很快被引着坐在前排,恰在致庸和雪瑛前面。
《霸王别姬》正演到热闹之处,但胡沅浦和哈芬只看了几眼便开始说起话来。
哈芬拱手道:“胡大人,圣上此次让胡大人亲临山西,督察学政,下官大胆揣猜上意,一定想倚重大人在山西这个地方发掘一些经国致用之才。”
胡沅浦拈须颔首道:“大人所言不差。目今我大清内忧外患,正是存亡危难之秋,圣上食不甘味、睡不安枕。圣朝要中兴,第一件事就是要用人。虽不能说一人兴邦,但有了人才,国家的事情也不是不可收拾。”
哈芬闻言没有接口,反倒冷笑了一声。
胡沅浦不解地看他。
哈芬叹道:“大人不知,只可惜山西这地方民风不古。自从前明晋商兴起,山西人就养成了一种陋习,不敬重读书人,他们连做官也不稀罕,有两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我跟大人念念——‘一等秀才去经商,二等秀才考皇粮。有道是生意兴隆把钱赚,给个知府也不换。’这样的地方,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