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大院 作者:朱秀海-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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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信石略一犹豫,低声问道:“东家,要不要我暗中跟着他们?”
致庸回头看茂才,茂才一时不语。
长栓急道:“二爷,万一这伙强人——”
致庸想了想,慨然道:“我还是那句话,造物所忌者巧,万类相感以诚。我和刘黑七之间,现在能守住的只有一个诚字。我此时若是信不过他,就是信不过我自己!”
铁信石闻言,于是退了下去,长栓仍在一旁急道:“二爷,你是不是又糊涂了,他们到底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
致庸瞪他一眼:“住口!大家听着,从今儿起,刘黑七已经放下屠刀,不再是强盗,而是我贩茶中人!以后说话,谁也不要再提强盗二字!”
乔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诺诺,都不敢再多说什么了。
他们离去的第二日,乔家内宅中,杏儿照旧给曹氏端来清粥小菜,作为中餐摆在餐桌上。不一会儿,玉菡带明珠过来,明珠也端着几样清粥小菜。
曹氏站起,惊奇道:“妹妹,我吃长斋,你怎么不外头吃去?”
玉菡淡淡一笑:“嫂子,二爷走了,从今天起,我和嫂子一起吃斋念佛,保佑二爷一路平安,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曹氏心中一疼,摇头:“你正怀着呢,哪里可以……”
她话未说完,长顺进来禀道:“两位太太,陆老太爷来了,正发脾气呢。”
玉菡一愣,与曹氏打了个招呼,赶紧随长顺去了。
玉菡还没走进外客厅的门,就听见陆大可正冲曹掌柜发火:“这么大的事,你们连说也不说一声,他还是不是我的女婿,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丈人?”
曹掌柜赔笑解释道:“陆老东家,不是我们东家不跟您禀告,是怕禀告了惹您生气。您不想想,您陆家都不想和乔家做生意了,他还敢去见您?”
陆大可一时语塞,想了想,接着生气道:“你……
你这是拿话堵我的嘴!上一回是上一回,这一回是这一回,完全两码事。再说了,他改店规的事能和这回去江南贩茶相比吗?他这简直是不要自个儿的命了!”
“爹,您说什么呢?”玉菡走进来,生气地说。曹掌柜一见她进来,随即笑着告退。
陆大可一见玉菡,立刻一声声叫道:“哎我说玉儿,乔致庸这回可完了,你男人也要没了!”
玉菡神色陡然一变:“爹,您要再这么说话,我就不见您了!”
陆大可哼了一声:“好好好,我问你,你知道不知道水家、元家、邱家为什么愿意借给他银子?”
玉菡接口道:“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致庸能安然贩茶……”
陆大可不耐烦地打断她道:“错了错了,你和乔致庸都错了,其实他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你男人能活着回来!
乔家这回完了,早知如此……”玉菡怒道:“爹,您再这样说,我就……”
陆大可看看她,跺足道:“我就说,早知道会是这样,干脆我借给乔致庸银子得了,那时乔家的生意到了陆家,我闺女就是守了寡,靠着你爹,一世也衣食无愁哇。你说你以后可怎么办?”
玉菡怒极,大声喊道:“来人!送陆东家!”
曹掌柜和长顺闻声跑了进来,看看玉菡,又看看陆大可。陆大可吃惊地看着玉菡:
“闺女,你叫我啥?”玉菡怒气冲冲道:“曹掌柜,送客,太谷的陆老东家要走了!”
陆大可气极,刚要说话,却见玉菡已抢先往外走了,她迈过门槛时,一回头又怒声道:“爹,您记住,您女婿,我丈夫一定会平安回来的,乔家一定会一天比一天更好!”
陆大可看她跑走,反而不在意地笑起来,回头看着曹掌柜道:“你瞧我这闺女,她爹说那么几句,她还真急了,女婿要是能平安回来,那有什么不好?……哎我说,乔致庸这回真有把握贩茶回来?”曹掌柜看着他,半晌都没说出话来……
致庸与刘黑七一行日夜兼程,倒也太太平平,只是山西境内许多关口都贴着通缉刘黑七赏银五百两的告示,皆因有致庸以乔家商号名义作保,都顺当地过去了。比如在通过风陵渡关的时候,刘黑七的画像高悬关上,官兵对着画像直瞅刘黑七。刘小宝在后面暗中连刀都拔出来了,多亏致庸和茂才机灵,唱双簧合力作保,又塞了些银两,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关。虽然如此,刘黑七等人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此后行程颇为顺当。兼之一路饱览山水,他们几个像是找到了对手,谈古论今,颇不寂寞。即使诸如长栓等不通文墨的人,对着沿途巍丽壮观的风景,也常常啧啧赞叹,不枉出这次远门。
他们一路平安地行至襄阳码头,颇费了一番周折,才以重金招募到一批熟悉长江情势的船家,预备顺汉水南下。登船之时,刘黑七要求他的人都集中在其中的三条船上。茂才眉头一皱,刚要说话,但致庸已经爽快地答应了,茂才想了想便也不再说什么。
因为寻的船家颇有经验,一路几乎没和长毛打过照面。行至武昌城外,依着船家的吩咐,他们白日躲在江边芦苇荡中,下半夜江面上起了大雾后,各船分散划向江面。
晨曦初现,令致庸大惊失色的是,刘黑七的三条船竟然一条也没有跟上来。致庸大急:
“不会出事吧?赶快回头去找!”
船家向他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倒是押船的铁信石想了想道:“我看不像是出事。是他们主动离开了我们!”
致庸更是惊讶:“这是什么意思?”
茂才望了望白茫茫的江面,叹气道:“铁信石的话有理。东家,从一开始,你就没想过刘黑七如此痛快地答应和我们一起贩茶,是要混在我们中间,借机南下投奔长毛?”
致庸骤然变色。
茂才继续道:“东家,在襄阳府上船时,刘黑七一定要他的人集中上三条船,只怕就已经准备好离我们而去了!”
致庸难以置信,认为他和刘黑七有约定,绝对不可能。
茂才沉声道:“东家,你真的以为在老鸦山上,你说服了刘黑七?我可以告诉你,刘黑七和长毛,心气儿才真是相通的!”
致庸一怔,铁信石和长栓很快又来禀告:“东家,查过了,船上什么都没少,银子也没人动过。”
致庸神情激动:“不,我还是不能相信!刘寨主已答应我放下屠刀,改恶从善,怎么还会投奔长毛?快把船藏进芦苇丛,我一定要等他们!”
铁信石等人看看茂才,茂才劝了半晌,致庸只是不理会,执意要等,还埋怨道:“茂才兄,你怎么能这样?你既然早就知道他们要去投长毛,为何不早点提醒我,拦住他们!”茂才百般无奈也只能同意等等了。
一天很快过去了,从日出到黄昏,躲在芦苇丛中的致庸一直在船头翘首而望,然而江面上始终只有茫茫波涛。到了月现之时他终于绝望了,痛声道:“若这刘黑七真要是投了长毛,那就是我害了他们!我让他们下山贩茶,本是好意,没想到却让他们由小地方的草寇变成了大盗,由小恶变成了大恶……”
茂才劝道:“庄子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东家,也许此刻刘黑七已入了长毛军,他不但不认为自己由小恶变成了大恶,还以为自己终于走上了人生的正途,得其所哉呢。”
致庸闻言呆了半晌,终于下令开船。只是在船驶动的那一刻,他含泪望着对岸痛苦地喊道:“刘黑七,你负了乔致庸,也害了你自己,你是什么英雄?你害了你的人,也害了乔致庸,让我成了为虎作伥的歹人……”茂才将他劝进船舱,致庸仍旧心痛不止。
第二十四章 第一节
此后船在江中,一路无事。一日夜晚忽遇狂风暴雨,船队顿时在飓风巨浪中不停地颠簸跳跃起来。
“把好舵!”
“抓住!小心!”
每条船上都喊成一片,众船家喊着号子一路摇去,乔家众人纷纷把住船边,努力稳住身子。几个时辰之后,雨渐渐地小了,风也渐渐停歇下来,只是江水暴涨,浪头甚是凶险。
突然前头的一个船家狂喜地喊道:“湘江口,我们已经过了长毛的地盘啦!”
众人闻言皆大喜,致庸高兴地站起,冲着茂才大叫:“茂才兄!我们已经入了湘江!”
茂才还未回答,忽见一个浪头打来,致庸脚底一滑,站立不稳,被打翻到水里。
众人大惊,说时迟那时快,铁信石迅速跳下水去,从激流中一把抓住了致庸。众人一起大喊,七手八脚将致庸和铁信石拉上船去,好一场虚惊。致庸和铁信石浑身湿透,却第一次面对面放松地大笑起来。
出了湘江,转入大清江,一日清晨,致庸一行终于踏上了武夷山的土地。
“有人来买茶了!有买茶的大茶商来了!”很快便有一位茶农打着大锣,沿途吆喝起来。众茶农纷纷从家里跑出,喜形于色。
一位老人慢慢跪下去,仰面落泪喊起来:“老天爷,你到底睁开眼,让茶农有活路了……”
武夷山茶场给了致庸一行超乎规格的接待。众茶农排列山道两侧夹道欢迎,鼓乐齐鸣,连茶树上都披红挂彩,以示来客尊贵。大制茶商耿于仁已经四十来岁,却亲自陪坐在滑竿上的致庸等人走向茶庄,乔家一行人等都坐在滑竿上,享受殊荣。
高瑞忍不住悄悄问茂才:“孙先生,这是不是太隆重了?”茂才笑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高瑞继续嘀咕道:“真舒服啊,这一会儿我都觉得自个儿不是伙计,有点儿掌柜和东家的意思了!”
“美得你啊!”长栓忍不住冲了他一句,众人都笑起来。
致庸则在前头不停地向两旁茶农拱手致意:“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山道两侧不时有茶农跪下磕头,众人被欢天喜地地抬进了耿家茶庄。
客堂内,耿于仁亲自为致庸捧茶:“乔东家一路辛苦,请先品品今年的好茶。”
致庸赶紧站起,双手接过,道:“耿东家太客气了,致庸担待不起。”
耿于仁道:“乔东家,不是我客气。打明末以来,当地人世代以种茶制茶为生,托你们山西大茶商照顾,大家年年都有些饭吃。可是自从长毛遮断了长江,茶路不通,三四年了,我们制的茶卖不出去,堆在库里,又不能当粮食吃,又不能当柴禾烧,日子过不下去,逃荒要饭,流离失所,卖儿卖女的多了去了!乔东家今天能来买茶,是拨开乌云,让我们这些茶农见了青天啊!”在场众人皆唏嘘不已,一些茶农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一旁的耿家主事赶紧打起圆场:“乔东家,孙先生,这是上好的武夷山云雾茶,往常有多有少全都要贡到宫里去,这几年茶路不通,也没官府向我们勒索贡品,就只有自己享用了!二位,请尝一尝!”
致庸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称赞道:“好!香气清雅,汤水清亮,色如碧玉而带光辉,滋味鲜活甘醇,香气沁人心脾,令人有飘飘欲仙之感,真是绝品!”
耿于仁大为高兴:“乔东家果然是识货之人。二位启程时,我给二位每人准备五斤!”
致庸还未说话,又听耿于仁恳切道:“乔东家,这一路南来,你和孙先生可谓是九死一生,天下汹汹,皆说长毛断了长江,杀人如麻,乔东家能不避万死,来到武夷山,我们这些茶民惟有敬佩和感激。以前水家、元家买茶,那是有多年不变的老价,可这次情形不同,我不能按那个价让你买茶,因此你给原价的八折就行了!”
致庸和茂才相视一眼,又惊又喜,致庸挠挠头想了想,有点为难道:“耿东家,这合适吗?”
耿于仁手一挥,断然道:“乔东家,别说了,我在这里还算是个头,有点人缘,我说这个价就这个价。别以为这么低的价给你我就吃亏了。我们都是生意人,我给你个低价,是想请你明年还来我这里买茶,救我们这一方的百姓!”
致庸看看茂才,两人交换一下目光,致庸重重点了点头,站起拱手道:“耿东家如此厚待致庸,致庸也有一言相告。我带来的银子,按耿东家让利给我的价钱,现在能多买不少的茶。我愿意把它们都留下,全买成茶运回去!”
耿于仁大为兴奋:“乔东家,太好了,我等的就是这句话。此外还有一件事,照以往的规矩,我们茶山是不赊账的,可这一回,我想把你买不走的茶,也尽量赊给你运回去,明年你来买茶,把银子一并带来,行不行?”
致庸大为激动,道:“耿东家,谢谢你如此好意,我就不去别的山头了!只要耿东家信任致庸,你这茶山上三四年来积存的茶,我尽能力赊了带走,明年一总给你拉银子回来!”
耿于仁大喜:“好,在下正等着乔东家这句话呢!咱们一言为定!”当下两人举起茶碗,一饮而尽。
茂才在心中迅速计算着,半晌开口道:“东家,此事甚好,但这么多茶,如何运出去,还请耿东家帮我们筹划筹划。来时听说山下大清江口原来常年有运茶的船队,但昨天下船时,我们听说连年无人来买茶,船队已经散伙了。”
致庸心中一惊,放下茶碗,担心道:“对,这是一件大事。”
耿于仁看看他俩,哈哈一笑,胸有成竹道:“乔东家不要过虑,这事我想过了。船队散伙,船还在,人也还在,乔东家既然不避风险,南下买茶,我们这些种茶人,为何就不能冒一点险,帮乔东家把茶运过长江,顺汉水一直运到襄阳城下?乔东家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为了保住自己的衣食,这点险我们甘愿冒了!”
茂才和致庸对视一眼,喜形于色。
致庸站起,再次举起茶碗道:“耿东家,致庸谢了!今天看来,你我非但有茶缘,还十分地对脾气!致庸年轻浅薄,常自认为是一个隐于商界的豪侠,没想到耿东家才是一位真正隐于茶山的英雄。看样子日后生意我们有得做了。借耿大哥的茶,致庸敬你一碗!”
“乔东家,耿于仁是个粗人,这个敬字我可当不起,不过你的话对我的脾气,这茶,我饮了!”当下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致庸抹了一下嘴巴,突发奇想:“耿大哥,我们干脆结为异姓兄弟,日后年年来往,做一辈子生意,如何?”
耿于仁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当下便吩咐摆设香案,杀鸡歃血为誓,与致庸行了结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