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晚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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瀚的江水想象自己可以重新选择父母。有的希望母亲是纺织女工,父亲是炼钢工人。有
的愿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员。也有的设计父亲拉三轮车,母亲卖冰棍。曾实说他宁可不要
父母,是他姑奶奶随意摘了树上一只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则希望我爷爷没犯过错误,人
还是现在这个人。
我们互相询问彼此的家里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共同憎恨大人们对我们支支吾吾,
隐瞒历史。我说:“我最怕我爷爷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男女关系,最丢人。”大家一
致同意我的观点。曾实说:“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错误。好在这点很明确。”
有个小孩说曾偷听到大人的议论,说我爷爷是有作风问题的,我低下头,眼泪一串
串落到地上。
曾实说:“别听人瞎议论。一般犯了错误,组织上会下结论的。以组织结论为准。”
我说:“我要找机会问我爷爷一次。他们不能再把我当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经被破
例吸收为共青团员了。”
王小憨和曾实一样大。曾实说:“那没有什么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后。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以选择,毛主席都说了。关键在于将来到底谁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担。革命是件
相当艰难的事业,它不仅需要阶级觉悟、胆量和牺牲精神,还需要有很大的学问。我看
过好几本书了,毛主席很有学问。周总理他们一大批人都是留学生。王小憨成绩太差了,
又不爱读书,将来是很难说的,我们应该有信心!”
晚上我把曾实的这段话写进了日记里。那时曾实十三岁。我不到十岁。我们都对中
国的革命无比关心。尽管大人们给我们的履历表点上了污迹,我们却盼望着将来在解放
世界上三分之二劳动人民的战争中建立功勋,以表明我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我和爷爷约好了时间去他单位吃食堂的饭。但我不是单独去的,我带曾实一块去了,
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向爷爷提问。
食堂的饭是用陶钵子蒸的,很好吃。因为太紧张,我没吃几口就肚子疼。爷爷说:
“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们不着急回家,沿着江边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汉关。”
吃完饭我们在门房里坐着。爷爷逐一检查了仓库的锁,扫干净了货场,又把他一巴
掌大的门房收拾好,最后脱掉那蓝色帆布工作服,换上皮鞋,说:“走吧。”
爷爷牵着我的手,搭着曾实的肩,在江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下不慌不忙往江汉关钟楼
走去。
爷爷对我说:“最近我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走走,聊聊。我发现你已经长大
了,很关心国家大事了。那么,我们家里有些什么事你想知道,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一切顾虑、胆怯随着爷爷的一番话烟消云散,我挺着胸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
常受信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曾实要走,爷爷留住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我们
的谈话。你是我对我的孙女说真话说实话的见证人。”
曾实顿时也容光焕发,十分郑重地点头。
就在那夭傍晚,在长江边的人行道上,我详细地知道了爷爷的历史。我爷爷读过两
个大学,犯过三个错误。一是在工人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二是在国共合作时犯了左倾
错误,三是所谓生活作风错误,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结了婚。他被降职三次并有
党内记过处分,他学过化工专业和医学,一个专业都没用上。爷爷说:“我还喜欢文学,
在延安时发表过十多首诗呢。”
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
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
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
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
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
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
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
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
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
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
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
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5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
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
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
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
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
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
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
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
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
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
翻了天不成!”
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
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
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
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
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
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
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
曾实说:“我没错!”
“道歉!”
“我没错!”
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
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
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
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
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
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
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
息
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
“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
“可你虐待我儿子。”
“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
待吗?”
“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
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
“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
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
“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
“请问那是为什么?”
“卑鄙无耻!”
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
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
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
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
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
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
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
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
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
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
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
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
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
“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6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
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
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
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
人说:“恭喜恭喜。”
他说:“一样一样。”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
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
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
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
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
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
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
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
不送了。”
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
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
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
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
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
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
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
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
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
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
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
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
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
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朵
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
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
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
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
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
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
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
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
围棋,我爷爷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