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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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了。我绝望的心仿佛看见世间生活尚存美好。
我忽然感到,我一个人的落拓寂寞,从此不再是哀怨和苦恼的事。
是上天的安排吗? 当清晨我写好遗书,走到水岸边,最后环视了这片终日不见人烟的荒凉之地,它已经把我折磨到了尽头,它使我精神荒芜直至崩溃。我孤独之至毫无牵挂,决定走进这烟波浩渺的永恒。
天下着凄厉的苦雨,冷酷地把我这求死者的心境浸泡得更加糟糕。平日一派死寂的水面被风雨撕碎。我闭着眼,听风听雨,顿觉心如死灰无法再燃,便任凭风吹雨打,走进冰冷的水中……
突然从身后岸边传来一阵“嗷——嗷——”的嚎叫声,像狼的哀号响彻山谷,在浩渺的水面上空回荡。我受惊一样地后退着跳上岸来,忘却自己已是一个决意告别一切世事的死者,本能地循着叫声望去。一个高高胖胖的妇女站在灌木丛中,直朝着我吼叫。
啊,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了。她拼命大吼,她唤醒了我。她为什么要拉我回到这个讨厌的.世界? 她想救我。谁要她多管闲事呀! 从来没有人敢来水库边砍柴。她一个人在水岸的灌木丛里砍柴.已经砍了有一人高的大柴堆。她扔下砍柴刀冲我跑过来,揪住我湿漉漉的衣服,气愤地呜里哇啦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不由分说拖着我往工房走去,而且准确地把我连拉带扯地扔进那扇蓝色门内——我的宿舍。这排工房其它的门都是倒霉的灰白色。因为我喜欢水,便把我住的这间房的房门涂成了湖蓝色。
她一进门,激动的情绪仍使她表现得如同一头发疯的母狮.一边大叫着,一边从衣箱里往外乱翻乱扔我的衣裳,扔了一大堆.便命令我立刻换上干衣服,并且眼睛直瞪着我一点也不知道回避。
我叫她转过身去,她像听不懂似的冲我傻笑着,刚才那股子狂怒劲儿一下子不见了。她“哈哈——哈哈——”地咧嘴笑,还摇头晃脑挥手跺脚的,我一T…T…~出来了,她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她的眼神儿表明,她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对她惟命是从,开始动手脱下湿衣服,只保留一件背心和裤衩。谁料想,她扑过来就伸手扯我的湿背心和湿裤衩,我使劲躲闪,她力气出奇的大,把我往她胳窝里一夹,扔到床上,生拉硬扯地为我剥去了湿内衣,简直是吓人的暴力。我扯下蚊帐盖住身体,她甩头去用暖瓶里的温水蘸湿毛巾,拧干了,回头过来一把扯走蚊帐,为我擦起身来,嘴里叽里咕噜不停地数落我,语无伦次,但我听出她在骂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自杀”、“不像个大人”、“会感冒发烧”,好像还说我不如什么人那么听话。
她真的挺怪癖,为我擦完身以后,还把鼻子凑过来闻着。又闻那些湿衣服,好像又闻到房间里有什么她不喜欢的味道儿,就满屋子乱转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干脆把房门和玻璃窗统统敞开了。我指指她身上,意思是她身上也穿着湿衣服,请她找件我的外衣换一下。她一愣,就突然大喊大叫地跑出去,冲进雨雾。我赶忙换好干衣裳,站在门边望着她张牙舞爪地跑进灌木丛,一忽儿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件白色透明雨衣,呵呵笑着跑了回来。
她真的是傻女。可她却是个心藏大善的傻女。她整个上午在为我收拾屋子,烧开水,洗那些脏衣服,又为我做了午饭。我惊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傻女人竟可以把家务事做得这么好这么认真。交谈中,我才得知她与她的残废人丈夫相依为命。她的丈夫毫无自理能力,吃喝拉撒睡全靠她照顾。她叫九九。她活得更艰难,更不容易。她来水库边砍柴为了准备过冬的柴禾。
她救了我的命。她关心安慰了我。
快近中午的时候,她慌张张地跳起来要走,说要赶紧挑柴下她砍得柴太多,我帮着她捆成了两大捆。她得意地告诉我,其它地方的柴禾都被妇女们砍光了,只有这个地方没人敢来,所以柴禾也就取之不竭。
她走了。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挑起两大捆柴禾,甩甩头发,迈着大步离去了。
今夜,我又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小床上,白天那善良、勤劳又坚强的傻女九九,啊,她有时候又显得比聪明人更聪明,始终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她明天还会来吗?
第二十六章
看水库的男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也许常年孤独一人对着一大片沉寂的水库和四周叠嶂的群山,没有人可以与之交流,那就只有在寂寞的长夜里以记叙事情的方式来释放他的情感,所以他的日记写得特别详细。
1969年10月5 日 星期四 晴
九九今天清晨又来水库边砍柴了。她上山真早。我六点钟出门巡库时,她已经砍了很多柴。
昨夜过去,在今晨清新的山风和空气中,我一阵惭愧,自嘲昨天为何做自杀那等蠢事。连她这样弱智的女人都能承受艰难生活的重负,都能担起照顾另一个残疾人的责任,我可是一个大男人啊!
今晨见到她,心情特别好。不再怜悯自己心底小不然的悲哀。我同我的救命恩人打了声招呼,她直起腰,抹着脸上的汗水,大声喊着“您早哪”,我这才注意到她操一口地道的京腔,在北京工作了十几年的我,对这种地道京腔是非常熟悉的。
一种风雨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无以感谢她。能帮她干点力气活儿也算对她的报答吧。我跳进灌木林,从她手中接过砍刀。开始她不肯让我干这样的体力活,说我干不来。经我的一番坚持,她才笑着退到一边去。当我砍了一大堆柴,估计够她担得动的了,就停了下来。回身找她时,却不见她的影子。
我埋头捆好柴火。这时听她从工房那里大声喊叫,好像喊我吃早饭。我回到宿舍,闻到了小米粥的香味儿,三屉桌上放着一盘刚煎好的鸡蛋。九九就站在那里憨憨地笑着。我叫她一起吃,她说她在家吃了早饭并且喂饱了丈夫才出来砍柴的。她催我快吃,她就坐在床沿上,小孩子一样地悠荡着两条腿,笑呵呵地盯着我吃饭。
一种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温暖包围周身,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哗哗流下来。她吃惊地说你为什么哭了啊,是饭不好吃吗? 我呜咽着说好吃好吃。我每天只是白开水凉馒头成菜疙瘩头。
今天上午,九九的柴火足够担下山的了,我们就有时间在工房宿舍里聊天。
她看来也很孤单,除了陪伴她的丈夫,她在村庄里没有一个朋友。她说村里人叫她“彪子嫂”,不愿多跟她讲话。
九九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笑容,有时还呵呵笑出声来。她让我产生一种亲近感。
我像一个长期没有讲话没有聆听的聋哑人忽然能够表达心事一般,抓住九九这位听众,滔滔不绝地叙述我的不幸我的烦恼我的痛苦,如何被打成“右派”分子,妻子如何跟我划清界限离了婚,如何被押送到这里来守水库报汛情,如何忍受这孤独难熬的日日夜夜,如何看不到事业和生活的前途啦等等,好像把积郁心中的苦水统统都倒出来了。
令我出奇感动的是,九九是绝对的好听众。她很耐心地听,只是听到我认为自己最悲苦的片断,她也不哭,照例呵呵笑着,虽说跟正常人的表现不一样,但在我看来却是那么自然、真挚,毫不造作。
其实,只要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耐心地聆听,并给我那么一点点阳光般的笑脸,心中就能滋养出一点点坚强一点点甜蜜,便能够化解人… 生旅途中遭遇和积压的苦涩。
很快就到了上午十一点钟,她急忙挑着柴禾下山,赶着回家给她丈夫做饭、洗身、洗尿布。
望着她负重蹒跚的背影,我突然心生怜香惜玉的感觉。
明早我要早起替她把柴禾砍好,捆好。
还有,明天下午要出山一趟,去公社驻地的大供销社买点茶叶、水果糖、瓜子、饼干,再买点水果回来。
我俩再在一起聊天时,不能让九九喝白开水呀!
1969年10月6 日 星期五 晴
今晨九九来时,我已把两大捆柴禾背回到宿舍门前。
整个上午,九九给我包饺子吃。三年没吃到水饺了,年三十也没有吃上,我一个人不会弄,也没有心情炒菜,几个年三十晚上都是泡饼干吃。
包饺子的全部材料,面、肉、菜、虾米皮,连擀皮的小擀杖都是九九从自己家揣来的。我不知道有多感动! 九九的心地多么善良啊! 她对我这样一个独居山中的“右派”分子一点都不歧视,而是给予同情,给予帮助。
不到十点钟,我就迫不及待地烧开了水,煮熟了九九包好的一百个饺子。啊,九九包的饺子真香! 我一口气吃了六十多个,九九只尝了几个,说余下的留着给我晚上吃。
洗干净碗筷,我们坐到门前草地上休息。九九指着眼前的一块平地说,这儿可以种菜,那儿可以种花。
野山菊在秋草中摇曳着点点紫红点点浅黄,以往我没有发现这些花草如此生动,当同九九坐在一起时,我才发现了它们的美丽。
今天过得真快乐!
中午吃得很饱。晚上又吃了饺子。吃饱了,就犯困。今晚我要早睡了。
1969年10月7 日 星期六 阴
傍晚小雨阴雨的暗夜提前到来。淅淅沥沥的毛毛山雨打破了明镜一般的水面。
九九上午就说下午一定有雨。真的有雨。她从家里带来了几样菜籽,我们一起种在了门前那块空地里。九九说,刚种下的种籽,如果能恰逢一场雨水,用不了几天就有嫩绿的小芽儿拱出地皮了。
望着细雨点点滋润了那片新开辟的菜地,我这久已荒芜的心田仿佛亦如这片渴盼甘露的田地,也一点点的被滋润了。我突然感觉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了。
这位记日记的看水库的男人,不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被贬到深山水库,远离人群,孤独驻守的水利工程师,而且还戴着“右派”的帽子。政治生命丧失了前途,事业无从施展,生活失去意义,精神濒于崩溃。在他经受不住孤苦磨难,绝望地走向“吃人水库”
的深处之际,九九恰巧遇见,便拯救了他。救了他,又开始同情他,关心他,帮助他。他们的相遇是这样的。他们的缘分,他们的故事,也就从此开始了。
数百篇日记,浸透了工程师的情感眼泪,被善良女子所关爱的感动,被不知愁苦的“快乐天使”的生活态度唤起的勇气,两个苦难生活中的男女演绎的一段凄美爱情,以及九九离世后留给他的痛彻心肺的无尽悲苦。
九九突然闯入了这片寂静的深山库区,闯入了他的孤苦生活。
晨曦有了温暖之色,他对她也有着不可言语的依赖。
他曾在日记中对九九倾诉心声。“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只要你一出现,阳光就更灿烂的照耀,这世界就更温暖,不再凄冷。即使在你离去后的下午、黄昏、深夜,一切都变得美好、宁静、诗意。午后的太阳光倾泻下来,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风儿和飞鸟掠过、惊起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黄昏的夕阳把水面变成了不透明的浓重色彩,像男子汉掷地有声的诺言。深夜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水面之上,洒在灌木林之上,也洒在门前那绿油油的菜田之上。我独自躺在以往感觉如墓穴般窒息而今感觉如家的小房子里,嗅着你留下的气息,听着山野中以往令人恐惧的野兽嗥叫声,以及狂风弄出的各种声响,却能安然入睡。想黑夜快过去,黎明来临时,我的善良的天使就会飞到我身边……”
他称她天使,善良的天使。她救了他,给他最朴实最真诚的抚慰。
她绝对是使他复活再生的高尚天使。别看这天使不懂也无暇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她只会帮他做一些洗衣煮饭收拾屋子之类的农村妇女都会做的家务活,只会在那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还把大宅荷池中的红荷,搬种到了水库边儿上,繁衍了一大片,如同在一个冷色调的男性世界里点缀上了暖色调的女性妩媚。他们两人经常在捆好柴禾以后,并肩坐在水库边儿上,欣赏着那片动人的红荷。她给他带来了一片光明与温暖。她改变了他眼前的那个世界。
……
九九,在夏荷飘香的那些早晨,我俩坐在水边歇息。我们常常能看到有美丽的白天鹅飞来,一雌一雄,幽静安详地在水中游荡。我们把饼干渣抛撒给它们,它们就欢快地叫着向我们游过来。
突然有鱼从荷叶底下跃起,我们就扑过去抓。啊,你熬的鱼汤真好喝! 九九,你的笑声总是那么爽朗。在这笑声中,世间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屈辱都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便安宁了。
九九,在你那么不幸的生活中,竟能永远绽放笑容。你那阳光般的笑容,一脸的幸福洋溢,很难与你的生活状况联系在一起。
别以为男人昂藏七尺,心应比女人心宽阔,其实那好多都是装出来的。在你面前,我真的很惭愧。我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一天天积攒着你给我的每一个眼神和微笑。不知愁苦的你总是一副悠然的姿态,从不诉苦,也从不抱怨。
九九,我不能要求你每天都来照顾我的生活,照顾我的心情。
我想让你这样,但我知道这完全不切实际。正信他比我更需要你,离开你一天,他就无法生存。我起码有手有脚有双眼,我只是心理脆弱。
只有看到你,我才觉得有阳光有温暖。看不到你,好像太阳就没有了。
关于这两个困境中挣扎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何以发展到亲密无间,男人的日记中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叙。然而,对九九两次怀孕两次生产,男人有记叙。
幸好他留下了这些日记,这对于最后搞清楚万星和王小海的身世起到了准确无误的证实的作用。九九在两次生产前都被我姥娘圈在大宅内,前前后后都有那么好几个月没有到山中水库与那男人相见。这几个月,对他来说,既是煎熬又是期盼。
在他的一篇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
……九九,上个月我从公社买回来的两只奶羊能吃能喝能下奶。我让它们住进我的房间,天天瞅着它们,给它们喂米汤喂花生饼。曾经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