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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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朱之正和他那位漂亮而且年轻的妻子杜小棣,走在郊区新修的柏油马路上。
清风徐来,煦阳暖人,远山叠翠,田园绿遍。两口子好开心,好开心。这是一个春天快
要过去,夏天已经来临的季节,绝对是应该走出屋子,到大自然中去的时候。人,其实本也
是自然的一员,只不过愿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罢了。
也许好久没有沐浴在泥土的芬香里了,这种畅快,暂时使他们忘怀一切,仅仅想到眼前
的风光,而不想其他。否则,城市里,机关里,办公室里,住宅区里,甚至家庭里,每张脸
上交替闪烁的问号、惊叹号,都能让人神经错乱的。现在好了,索性不走脑子,这种轻松的
快乐,哪怕就在这一刻,也够满足的了。
“没想到,”当然是朱之正说,“在这远离尘嚣的西山脚下,竟能觅得另一番想不到的
情趣。”
这一点不像他说惯了的官话,尽管杜小棣不那么聪明,但听得出来,她丈夫现在讲话的
口气,不是那种四平八稳,有板有眼的社论。人,一旦接近正常,就可爱了,是不是?
还能说明,那种免官的烦恼,对他来说,已经去他妈的,退烧了,没有热度了。这很不
容易,因为官是一种有诱惑力的东西,像老酒,上瘾,越喝越想喝。看来这位不能免俗的先
生,也终于想开了!做妻子的虽然漂亮,但也浅薄,有点儿俗气,可又很可爱,她想不到这
么深奥,但他能愉快起来,她挺高兴。
——好啊,及时行乐吧!这是一年中多美妙的时光啊!既是春天,也是夏天,既不完全
是春天,也不完全是夏天的日子,如果你不想别的话,这春夏之交的日子,也许可以成为一
个爱情季节。
二
是这样,他想通了,那城市里太多太多的人群,太闹太闹的声音,太烦太烦的事端,还
有,太乱太乱的头绪,太脏太脏的记忆。在好容易挤出水泄不通的二环路、三环路、四环路
以后,干嘛还要回过头去看它想它呢?岂不是太杀风景了吗?甚至包括他的这位年轻的妻
子,一些难念的经,统统置之度外。
这憩静的山林,初绿的景色,确实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亏你这个小傻瓜想出来的好主意!”他赞赏他妻子。
“我没说错吧?”她很高兴朱之正终于被她说服,按她的主意到古峪来了。至于真正地
躲一躲,避一避那些烦心事,实际也是为他好的目的,并没有告诉她的先生。只是说,你既
然工作不那么愉快,人家也不要你管事了,你还支撑着干嘛?跟我走,听我的安排,什么度
假村、消闲别墅,什么高级宾馆、旋转餐厅,都不在考虑之列。我想起一个好去处,西山脚
下有个叫古峪的小村子,我认识的曲大娘家,那果园最僻静了。咱们与世隔绝地在那儿呆上
一个礼拜,不行?
往日,他也许要犹豫的,但这一回,破例地答应得非常痛快。
无论将来会怎样变化,怎样发展,且不去考虑了。眼前,她是你的老婆,你这个做丈夫
的本来该让年轻妻子愉快,是不是?朱之正比杜小棣大二十多岁,做她的父亲也绰绰有余,
她能嫁给你,义不容辞地顺从着她,还有什么说的呢?何况那张脸笑起来,是顶教他陶醉
的。这种快乐,不完全是丈夫的,还能品味出一点父亲般的慰藉。杜小棣真是个小傻瓜,单
纯得透明,确是怪可爱的,至少要比在他治下的乱糟糟衙门里,整整八小时,看那一张张世
纪末的嘴脸,顺眼多了。
他有时也纳闷,迷恋这样一个简单的头脑,是不是对于这个复杂世界的逆反心理?为此
丢掉了官,为此又回去搞自己的老本行。说了归齐,也许朱之正不是吃政治饭的,受不了那
种复杂,不过因缘时会,阴差阳错地当上了官,而且是大官,其实免掉他,比继续呆在那位
置上更好。当然,谁心里都明镜似的,免职不完全因为胜任或者不胜任,让你当,你就胜
任,不让你当,你就不胜任。朱之正如果不是那么很认真,很想做些事,而且很坚持自己观
点的话,官是当笃定的,谁也拿不下来。他不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官场运筹学,三把火
没烧,就碰壁了。
那部门好比一艘破船,已经触了礁,搁浅在那儿,虽然一时半时沉不下去,但要让它浮
出海面,继续航行,也太天真了些。神仙都没这本事,你算老几?他一心一意想做一个称职
的大副,忙得连新婚妻子都冷淡了,现在想起来,当然是犯傻。因为大家并不希望他做什
么,船长不着急,你瞎忙什么?
所以他一人在那儿张罗,在那儿忙活,着急过,呼吁过,还草拟过三十多条应急举措之
类的方案等等,自然是扯淡了。直到暗示要重新安排工作,他悟了,过去把他放在这个位置
上,和现在把他从这个位置上拿下来,实际表明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放你在那儿,
摆摆样子的。郭大官人跟他推心置腹地说过,阁下,中国的事情急不得,可你放着这样年轻
老婆,像一块地撂荒着,不过几天风流日子,你的年龄已不允许再等了!
哦,天!他的低调和他的高调,一样的石破天惊!
郭东林是个十分庸俗无能的官僚,但他很会做官,上下左右,面面俱到。甚至他把儿子
打发到外国去,跟他的儿媳妇保持着莫名其妙的关系,别人睁着眼睛装看不见;而那个盛
莉,也理直气壮地以半个夫人的姿态出现,人们也不认为是奇哉怪哉的现象。而他朱之正娶
了杜小棣,因为杜小棣曾经是一年前的这个日子里,出了问题被抓起来的歌舞团编导巩杰的
未婚妻,一下子,舆论和行情一齐下跌,直到现在解职为止。
对郭东林这位上司,他是敬而远之的,但他老兄这番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你再过两
年,花甲一过,再熬几年,便奔古稀,而你年轻的太太正是女人的好季节,像开春的等待灌
溉的肥沃土地,你不抓紧耕耘,属于你的时间,还有多少呢?
——人,某种意义上说来,实在是很可怜的,短促的一生,完全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
是挺多的。何苦!真的,何苦呢!悲剧也好,喜剧也好,要来的,总是要来的;要去的,也
总是要去的,那就随缘吧!
悟透这两个字,不易。
三
现在也分不清了,到底是朱之正要免去职务,不那么热衷公务,有更多时间陪着杜小
棣,使她有说有笑呢;还是因为那个关了一年的巩杰,要释放出狱,她为了不使朱之正尴
尬,故意在努力冲淡难堪的气氛,在谈笑风生呢?好像他们结婚两年多来,小日子从来没过
得这么滋润。
——但这个世界是好别扭,好别扭的。虽然他们结合了,而且还是彼此都付出了代价的
婚姻,那个坐牢的年轻人的影子,哪怕是这对老夫少妻最最忘情的那一刻,也好像是抹煞不
了的存在。有了太阳的同时,就有了阴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尽管快活,又好像并不十分快活,何况巩杰要走出牢门了呢?
于是就有了这个逃避阴影的行动计划。
是她那小脑瓜琢磨出来的,她搂着他,她爱他,她真心愿意朱之正少一些烦恼,免职的
事就够他受的了。
这是多好的春天啊!要不是不怎么爱动脑筋的妻子,给他出了这个怪别致的主意,差点
就错过这个好季节了。“小棣,过去在研究所做技术工作,忙得没有一年四季,如今在衙门
呆久了,干脆连春夏秋冬,都失去感觉了。”
穿着乳黄色风衣的杜小棣,回过头来向他嫣然一笑。那张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孔,要不
是路旁有行人的话,他真想抱住她亲一下。他很高兴有这股激情,真正的从心底里涌上来的
冲动,不完全是性的欲念,而更多是爱的感觉,这使他有点子小小的惊讶。这种二十年前,
或者三十年前有过的浪漫,居然还未在心中死绝,虽然离古峪尚有一段路程,已经产生出不
虚此行的满足。“小棣,你怎么认识古峪这位曲大娘的?她们家有咱们落脚的地方吗?”
“那是一个挺大的果园,好几套大瓦房,还有场院,还有看守果园的窝棚,是一个足可
以浪漫的地方,歌舞团下乡体验生活,经常在她家住的。”
“没有记错的话,小棣,就是你们搞的那个挨批的节目吧?”
她没有接碴,他能理解她不愿回答,不过又想,也许她跑在前面,不曾在意他说了些什
么。其实巩杰要释放的消息,还是他最早知道,最先告诉她的。他也并没有告诉她,能够提
前获释,正是他这个主管这档子事的领导,做了很大努力的结果。朱之正说来还是脱不掉知
识分子气,有了释放的准确信息,马上通知两位有关的人,一个是巩杰以前的未婚妻,即现
在身边的女人,一个是巩杰的生身父亲,也就是退下来的老部长,谁知都碰了壁,两个人表
现出同样的漠不关心的冷淡。
老前辈早把儿子当叛逆了,可以理解;但她,已是他妻子的杜小棣,会完全忘情早先那
个热恋过的意中人么?当然,顾忌着丈夫的嫉妒,本来心里有疙瘩,这个总夹在夫妻生活当
中的第三者,够麻烦的了,她即使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的。
“怎么说,他到底年轻——”
“你也并不老呀!”
“小棣,你真的不嫌我?”
“看你,又来了!”
“真的,我能让你满足吗?”他在她满足的时候,偶然也试探性地在她耳边问上一句。
她确实不是那种很会动心机的女人,很自然地点点头。
他也忐忑地问过:“那他一定让你更快活了?”
“谁?”她不讳言,她就这样地坦率,她有过不止一位的情人。
“就是那一位——”
“你计较那些事情吗?’她反过来问他。
他说什么?他答应过不伤害她,永远不!因此,这使他有一点黯然神伤,她并没有忘记
那个姓巩的编导,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也潇洒得多,也英雄得多的囚犯。
人,是有记忆的动物,他,想开了,别难为她了。难道一定要她讲一些他爱听的话,明
知是哄,还要从哄中找寻安慰么?
——算了,面具这种东西,在两人世界里,就免了吧!
四
郊外的静谧气氛和城市里的喧嚣,到底不同,杜小棣从这里感到了难得的轻松,和把一
切乱七八糟暂时搁置起来的超脱。真后悔去年这个日子里,为什么没想起躲到这里来呢?
她其实是那种不愿意给自己找苦恼,添麻烦,也不愿多动脑筋的年轻女人。这类女孩子
在北京城里,有那么一批,漂亮、快活、享受,有一个或数个有钱或者有势的男人,也就是
所谓的“托儿”奉陪着,恣意忘情地消耗着青春,才不愿想那么多烦事,总愁眉苦脸,皱纹
多了,还得多去几次美容院呢?去年春夏之交,可把她烦恼透了。
她不愿谈那个毙掉的节目,一切都由此发生的,因为那是巩杰信心百倍搞的。那时,他
意气风发,在文艺界是一个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歌舞团的女孩子还羡慕她的好运道呢!她
傻乎乎地快活,快活的不是这份爱,而是因为她找到了白马王子这个事实。而巩杰这个新锐
的现代舞蹈,是他事业走向成熟的高峰,结果,毙了。
——女人,有时是挺莫名其妙的,爱,是属于你自己的,你一个人去尽情享受好了,干
嘛那么热衷于炫耀?所以,他因为节目的原因,一肚子火气,上了街,然后不见了,后来才
知道被抓起来,她从此就失去了他。幸好,慢慢地麻木了,然后也就浑然不觉了,她就具有
这等本事。沉湎于过去,思前想后,人会衰老得更快的。她的人生哲学是珍惜这一时,这一
刻,别的愁事,你想,该不能解决,还不是解决不了。
连朱之正这大半年也受到她的熏陶,没办法,两口子嘛!
不是你改造她,就是她改造你。起初没从大副熬上船长,很不自在一阵,现在连大副也
不当了,好像也无所谓了。他相信,归根结底,他不是当官的料,和杜小棣结婚就是最好的
例子。一个非常政治化的人,有可能跟送上门来的她,睡上一觉,沾个便宜,但要横下一条
心,讨这样一个老婆,就得掂量掂量得失利害了。可他,却当真的热恋起来,他等待的正是
这种单纯的女人,他早年死去的妻子,外号叫“两报一刊”,冲这四个可怕的字眼,便知道
他遇到杜小棣后,为什么产生出这迟到了三十年的爱情。
对他的这桩婚事,怪了,大家侧目而视,谁也没有拦阻过,可谁也没有投过赞成票,他
有预感,为这个女孩子,他要付出。
中国人有种奇怪的心理,愿意看到别人失败,而不愿意看到别人成功。
但他认了,人,一辈子连一件傻事也不做,那可太没劲了。
郭东林狡猾得很,“大主意你自己拿。”他那当家的儿媳妇笑笑,说了一句,“咱们中
国要兴选美的话,她够条件。可她,你知道背后怎么议论她?”
“那就请你赐教吧!”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他了解这个不断给郭东林买高级补品的儿媳妇,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杜小棣也许
有点点傻,把什么都对他讲过的了。他晓得这个外号“公用品”的女人,会说什么。她不说
不说还是要说的,这娘儿们,不但爱插嘴,还爱插手,老公公批阅文件,她都要干预的,这
是中国从古到今许多政治家的癖好,都有让夫人参政的雅兴。
盛莉说:“朱叔叔你听了别往心里去,人家都管她叫公共厕所——”
看那一脸正经的样子,朱之正一笑,中国人就这点乌鸦跳在猪身上,嘲笑别人黑,而看
不到自己黑的伟大。郭东林不让她把看法发表完:“盛莉,你别捣乱,行不?快给我们拿点
冷饮来,好嘛!”
等儿媳妇离开,郭东林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