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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连琐 (聊斋奇谭之三)-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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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你上山采来的茶叶?” 


沈笑松茫然地转过头,那个收雨水的青瓷坛,方才被叶知秋撞落,已摔得粉碎。“已经……用不著了。” 


叶知秋握著他左手的手腕猛一用力,沈笑松的手指本来穿在那金环之中,被他一带,猛然被扯了出来,直带出一溜鲜血,溅在两个人面上。 


沈笑松怔怔地看著他。叶知秋在笑,那笑容似喜悦,又似悲哀,似绝望,又似期待。 


叶知秋淡淡地笑了笑。“这段日子,我做了一场梦。很美的一个梦,比我从小到大所有的梦境加起来都美的梦。现在,梦做完了。”握著沈笑松的手,缓缓移到自己腹间,那金环冰冷的触感让沈笑松骤然挣脱,缩回了手去。 


“帮我取下来吧……鬼的身上,不能留著人的东西。取下来……我们就两清了。” 


沈笑松的手慢慢朝前伸去,触到金环时,又再次颤抖起来。叶知秋半跪在他身边,脸上还带著笑地看他。 


笑容里仿佛流著一汪水。 


不知何时已飘起了雨,冷风自开著的窗透了进来。叶知秋颤抖了一下,沈笑松知道他冷,习惯性地拾起地上的衣服,披在他身上。手指不经意间触到他的肩头,本来温润的皮肤却让沈笑松一阵颤栗。 


叶知秋伸手在矮几上摸索著,摸到那个青瓷的茶碗。茶碗已经空了。 


“帮我倒杯茶吧。” 


沈笑松几乎又是出於习惯地接了过来,又顿住,看了一眼叶知秋。叶知秋蜷缩在他脚边,青衣松松地披在身上,脸上似笑却又非笑。 


沈笑松站起身,去倒茶。回过头来,哪里还有叶知秋的踪影。地上散乱的衣服,也早已不见。 


青瓷的茶碗摔到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滚烫,溅在沈笑松身上,也似毫无所觉。 


半晌,沈笑松抬起头茫然地望著窗外。满院的竹叶被雨水洗得碧青水泽,时不时地滴下几点雨珠,凝在紫青的竹身上,也不知哪点是湘妃的泪,哪点是天上的雨。 





三年後。 


沈府张灯盈彩,披红挂幔,喜气盈门。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沈笑松恍惚地记起了什麽。是那年?父亲寿宴,自己也像如此,看著人流人往,笑脸相迎,心里却想著他。想著他为什麽还不来? 


沈笑松喝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他是想喝,喝多点,喝醉了,越糊涂,越不清醒,他便越高兴。这片红让他的心像被一把刀子剐著似的,那夜,那夜,也是这样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 


那一个个大红的喜字。像血一样贴在府上的每一个角落。 


新娘正坐在新房里等著他。正等著自己掀开她大红的盖头,沈笑松几乎可以想像她会羞涩而又妩媚地冲自己一笑,然後轻轻地低下头去。 


她很美。门当户对,貌美如花,书画皆通,温柔娴静,她什麽都占齐了。母亲临终时,拉著自己的手说,你要娶她,你一定要娶她。你就忍心让你母亲死了都不心安吗?我知道你的心,可是,知秋他已经死了,你不能为了一个已经不在了的人,一辈子不成亲啊。 


老母脸上的皱纹都被泪水淹满了,沈笑松绝望地在她榻头跪了下来。母亲不过才四十多岁啊,端庄而优雅,最得体的一位贵夫人。可面前的母亲,一下子仿佛就老了十岁,二十岁。 


这时候,难道还能说个不字。 


一阵风吹过来。沈笑松打了个冷颤,骤然从回忆被拉回到了新房的门口。又是深秋了,院里种著的几棵老白杨树,枯叶被风吹得满天乱飞。庭院里点著大红的灯笼,被这般一吹,都摇摇晃晃。 


母亲过世後半年,父亲也一病不起,撒手而去。自己也曾不止一次地重回到那山间,却也物是人非,唯有对著千竿湘妃竹,黯然神伤。 


宅子已然荒废,房中家什随手一摸上去,便是满手的灰尘。那画著竹的灯还在案上,已然破了,上面画的竹也早看不清了。 


他也自然不会留在那里的吧。 


失去才知後悔。不再拥有才知珍贵。试问繁华世间,还有谁对我一片痴情,甘愿挥断阴阳之路,滞留人世。 


我却留恋那具皮囊,百年过後,我们谁又不是白骨一具,甚或黄土一堆。 


我要的只是那个你。化烟化灰,都是你。 


悔,悔,悔。 











37 


忽然一片淡淡的青色跃入眼帘。像一缕云,一阵风。沈笑松的心猛烈地跳动了一下,几乎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一个修长的青衣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一株老树下。他半侧著身,风扬起他的发,微带著卷曲,遮住了他的脸。他一手扶在树身上,宽大的青袖却盖住了他的手,一寸肌肤也看不到。 


一弯冷月悬於半空,惨淡的光射在他身上,布上了一层如霜般的银辉。 


“你来了。” 


清泠如泉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恭祝你百年好合,琴瑟谐合。人鬼殊途,我也没带什麽贺礼来。只是二老过世,我也该在他们灵位前上柱香。” 


沈笑松道:“我母亲临终前,还惦念著你,一直为你在寺庙里祈福。她说你死得冤,死得惨,才会一股执念不散。” 


对方沈默了很久。“伯父伯母都是好人。倒是我那父亲……看著我在火窟里烧死,也见死不救。”忽然轻笑了一声,道,“远儿跪在他脚下,拉著他衣服哭喊著求他,叫他多叫些人去救火,把我救出来。你知道他说什麽吗?” 


沈笑松默然。“我知道。” 


轻轻的笑声,仿佛被夜风吹散了,飘飘荡荡。“他说,这样败坏家声,败坏人伦的畜生,不如烧死了的好。所以他就眼看著我活生生地烧死,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一群下人都跪下来磕头求他,他还是那样,一丝表情也没有。看著我死。”顿了顿,声音仿佛更远了些,“最後,连我的尸都不想替我收,还得多谢了伯父伯母,否则我恐怕还不知道在哪个乱葬冈上呢。” 


沈笑松声音发涩地道:“别说了。都是我的错,害了你。” 


一步步向他走过去,扳住他的肩头,想让他回转身来。叶知秋却轻笑道:“我今日可没有画那张皮啊,你就不怕了?你以前看到过的,很吓人,烧死的厉鬼的脸,会很可怕的。” 


“我不怕。” 


“上次你不是吓得倒在一边了,还呕吐不止?这次……又隔了三年,比当时你见到的还可怕一百倍。” 


沈笑松静静地道:“一切都是我害的。没有我,你不会被活活烧死。没有我,你不会变为孤魂野鬼,淹留人世。没有我,你不会去杀人画皮。都是我,一切都是我。你本来有张仙人般的脸,却是因为我,变成那般。你该比我更难受,更痛苦。我无法想象你在镜里,或者水里,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容颜变成这样时,会是何等感受。”感觉到叶知秋的肩在自己手下不停地颤抖,双手把他的肩头扣得更紧,似怕他从自己手中如烟般消失。一字一字道,“回过头来,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我都不会害怕。三年前是我对不住你,离开你。这次不会了。你变成鬼也好,什麽都好,我都不会再离开。” 


一用力,把叶知秋扳了过来,正对著自己。沈笑松深吸了一口气,对上他的眼睛。 


月光下,叶知秋的脸清莹如月,皎洁如玉。一双眸子闪闪烁烁,如同落满了星子在其中。淡红的嘴唇微微颤动,似言又止。 


沈笑松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只是捧了他的脸,一遍又一遍地唤著:“知秋,知秋,知秋……” 


叶知秋凝视著他的眼睛,轻轻道:“我最後还是没有勇气用那张脸来见你,虽然我很想。况我久不与生人接触,早已比不得昔时还有你的阳气护著,非到这夜深人静时,不敢现身。” 


他穿得很单薄,一身轻薄的青衫,在深秋的冷风里略微有些瑟缩。沈笑松忙想脱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却是一身大红的喜服,不觉有些尴尬。叶知秋微微一笑,道:“新郎官看起来是容光焕发,倒比你平日里倒多了些春色。” 


沈笑松听他出言讥嘲,倒不脸红了,直接把外袍脱下来,裹在叶知秋身上。叶知秋挣扎了一下,笑道:“我可不想穿你的新郎服。你还没进洞房就急著脱衣服了,你的新娘子看著可会害羞的。” 


沈笑松把红袍在他身上裹紧些,正视著他的眼睛,一字字道:“我没有新娘,我只有你。” 


一伸手把他拦腰抱起,叶知秋羞红了脸,直去推他。沈笑松微笑道:“你还是没变。还是一样的害羞。” 





38 


叶知秋见沈笑松抱著他往院外走去,道:“你这是要带我上哪里去?” 


沈笑松骤然停了下来,低头看著他的脸道:“你不信我?” 


叶知秋看著他,恍恍惚惚地笑。“我信过了……但如何呢?”伸手去抚沈笑松的脸,笑道,“没关系,只要跟你一起,哪里都好,什麽样子也无所谓。” 


沈笑松沈默了一下,再不说话,继续大步走去。叶知秋见沈笑松七弯八拐,走入了一间黑黝黝的大堂里,奇道:“这是哪里?” 


沈笑松把他放下地来,道:“你不是说要在我父母灵位前烧香吗?” 


叶知秋啊地一声,忙站好了整衣。沈笑松点起了灯,把一柱香递给叶知秋,自己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我按照你们的意思,娶了亲。但你们的在天之灵若有知,请恕我无法离开知秋。我们约好的,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叶知秋正把那柱香插好,闻言怔在那里。回头看时,却被沈笑松一把搂在怀里,痛楚地找寻著他的嘴唇。 


“你答应了你父母,又……” 


“他们会谅解的……我已经顾不得她了。我对不住她,但我更对不住的是你。若非是我,不会弄得你如今这等样子……” 


“别……别在这里……” 


“……好。” 





噗地一声,烛火被点燃了。连这书房里都是一对大红的龙凤喜烛,窗上也贴了一对大红的喜字,满屋里一片喜气。 


这片喜气映到叶知秋眼里时,旖旎却化为了凄迷。 


“知秋……?” 


沈笑松见叶知秋坐了起来,伸手去摸衣服。伸手去抱他的腰肢,触手柔软,忍不住把脸埋在他背脊之间,低声道:“还没天亮……让我抱著你再睡会吧。” 


叶知秋自己的衣服早便被沈笑松撕成了碎片,此刻无奈之下,只得把沈笑松适才披在他身上的大红外袍抓在手里。听得沈笑松如此说,他脸上微微浮现出一缕笑容,轻淡得就是晨曦微露时的一线光。 


“天快亮了。” 


“……那我们就一起再看下一次天亮。” 


叶知秋回过头,他的眼睛很黑很深,仿佛两潭幽幽的水。“没有下一次了。” 


沈笑松浑身剧震,手臂不由自主地把他拥得更紧些。“天亮了,你要离开?夜里才能再来见我?那……我夜夜都等你,好吗?你喜欢的东西,我都替你留著的,我们可以……” 


他的话语越来越急促,几乎是不停顿地一直说了下去。叶知秋轻轻笑了笑,这夜里他一直是这般笑法,有些耀眼,有些虚无,看得见,却摸不著。 


“没有天亮了,也没有天黑了。没有下一次了。” 


沈笑松攥住他的手,用的力太大,叶知秋的腕骨都被他捏得格格作响。“什麽意思?没有天亮?没有天黑?没有下一次?你究竟什麽意思?” 


叶知秋推开他,站起身来。玉般的身子在烛火下,笼著一层柔和的晕红。脐上金环镶的那粒珍珠,柔润地发著光。 


他把红色的外袍披上身,沈笑松的身材本较他高大,又是外衫,他穿在身上宽宽松松,把系带系上依然空空荡荡,脖颈,锁骨,半个胸膛都露在外面,还露出一截洁白而光润的小腿。鲜红的袍子衬得他一身肌肤如同白玉,光豔逼人。 


“你回过那里,是吗。” 


沈笑松一震,道:“你一直都在那里?没有离开?” 


叶知秋伸手捋著自己散乱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理顺,微笑道:“我还能上哪里去?一缕孤魂,无所依傍。有个栖身之所,已属不易了。” 


“那我屡次前来,你都是看到的?!” 


叶知秋从榻头寻到那支落下的发簪,把头发挽好,轻笑道:“自然看到了。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在宅子里流连往返,抚摸每一样物事,对著昔日我用过的一笔一砚而黯然伤神,我都一直在看著。你在竹林里收那些竹叶上的露水,收在瓷坛里,供在桌上,我都知道。我看得见你,但我若不想让你看见我,你是看不到我的。你一转身时,我就在你面前,我的脸几乎触著你的脸,你却触不到我。”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39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叶知秋走到书桌前,又点了一灯。铺纸磨墨,拿起了笔。“我无法原谅三年前你的离去。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也从未奢望过我会出现。” 


沈笑松看著他在灯下的侧脸,两腮泛红,如同美玉生晕。“可是,你回来了。” 


叶知秋一面在他书案上翻寻调色之物,一面笑道:“没错,我回来了。” 


“为什麽?!” 


叶知秋低著头凝神挥毫,头发散落下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再没有明天了。”轻轻一笑,道,“这些年来,我永远都是在人皮上作画。虽然画惯了自己,却没有一幅是画得开心的。还是画在纸上来得好。” 


沈笑松若是以往听到这类话难免身上发凉,此刻却没有余暇去追究。见叶知秋低著头似在端详那幅画,走上前自背後拥住他,柔声问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麽回事?你不要吓我。” 


叶知秋却不回答,向右挪了挪,笑道:“你看这幅画,像我吗?” 


沈笑松定睛看去,看了良久,叹道:“像,实在像。就像你要从画里走出来似的。” 


青山碧水,一片修竹间,一个青衣男子立於其中,神清骨秀,衣袂飘然,如月中谪降之仙。 


叶知秋微笑道:“我不知道题些什麽,想来想去,也唯有昔日签上那旧诗来得恰当。就算你不喜,也顾不得了。”一挥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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