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琐 (聊斋奇谭之三)-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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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笑松点头,白得如同银丝的头发,也随著飘动。道:”多谢你替我周旋,让他能转世到我族里,我也好安排照顾他的今後。我再求你一事。”
”只要老僧能办到,无不尽力。”
沈笑松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黄泉路上,不要让我喝那碗孟婆汤。”
”沈施主,你何必太过执著。忘了岂不是好。一切从头来过,只要有缘,必会相逢。
沈笑松的笑容更浓,道:”我并非怕擦肩而过,千年万载,见到他一般的会似曾相识。我不要他记得这一世的痛,因为这一世我什麽也不曾给他,除了伤,还是伤。而我,不能忘,我知道我的弱点,不论多少世,还是不会变罢。我怕来世,我会再伤害他。带著这一生的记忆去见他,这是我对他的补偿。”
老僧迟疑了半日,最後道:”好。”
沈笑松微笑,合上了眼睛。
三年後,沈笑松过世,享年八十八。
叶知秋一直觉得奇怪,偌大一个族里,人人都姓戚,为什麽自己偏要姓叶。问到这问题,人人都说不上来,只说是过世的老爷子坚持要他叫这名字的。
叶知秋很不解,取名也罢了,干嘛要连姓一起改。想想郁闷,坐在水边,往里面扔石块。
忽然有人嗳哟了一声,叶知秋知道打著人了,转头一看,一个比自己年龄略小的男孩站在身後,大约五六岁。长得浓眉大眼,一笑两个深深的酒涡。
”你打著我了。”
叶知秋撅了嘴道:”打著了就打著了,还要怎麽样?”
男孩子走过来,宣布道:”我叫沈笑松,是你世伯的儿子,从今天开始住在你家,天天跟你一起念书。”
叶知秋呆住。这名字好生耳熟。这男孩的面貌,也似曾相识。
大概他四岁的时候,到世伯家去玩。正好世伯家的宝贝儿子满周岁,正在抓周儿。世伯有好几房妾,却一直只生女儿,终於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人宝贝得不得了,心肝肉儿地叫著,搂在怀里亲个不停。
那孩子长得白白嫩嫩,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大得没角,却骨溜溜直盯著叶知秋转。一屋子的人摆开了一桌子的物事,印章,经书,文房四盘,算盘,铜钱,帐册,首饰,胭脂花粉,吃食,应有尽有。所有人都盯著那孩子瞧,那孩子却还是盯著叶知秋看,根本不去看那些东西。
叶知秋被他看恼了,拔腿就想走。那孩子却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服,死不放手。屋里的人又笑又气,孩子手指虽细,却握得极用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下来。
沈母笑道:”笑松这孩子倒怪,什麽都不抓,却去抓知秋!”
叶母索性把两个孩子都搂在怀里,一眼见到沈笑松脖子上挂了一对连心玉琐,奇道:”我说姐姐啊,你怎麽给他挂连心琐?这小孩儿,不都挂长命琐吗?”
沈母笑道:”是普济寺里一位高僧送来的,笑松这名字也是他取的。你瞧那玉琐,不但玉质是少有的好,雕得也好,我还真没见过蝴蝶形的玉琐呢。”
叶母端详了半日,道:”连这琐的那朵并蒂花,雕得实在是好。少见这般精致的玉饰啊。”
沈母满脸是笑,道:”以後一片送他媳妇儿去,保管欢喜。”
沈笑松却用手使劲去掰脖子上那连心琐,吓得一屋子人的都慌神,以为是那红绳儿勒著他了,忙给他取下来。沈笑松却把玉琐硬塞在叶知秋手中,叶知秋不要,又塞还给他。沈笑松又塞了过来。
叶母看著奇怪,笑道:”姐姐,笑松是不是想把这玉琐送给知秋啊?”
沈笑松听著,连忙点头。叶知秋绷著小脸道:”你们不是说是送他媳妇儿的,又不是我的,我不要!”
沈笑松一听,拿著玉琐就往地上摔,这回更吓得一屋子人魂飞魄散。偏这小祖宗还不依,一张口便放声大哭。沈母无奈,笑著对叶母道:”他既然喜欢,就让知秋戴著吧,反正这琐儿也是图个吉利了。”
叶母倒不甚在意,笑道:”好啊,今日倒骗了姐姐一块玉琐儿。”把那朵并蒂花取下,分开了两片玉琐,取了一根红绳儿串好一片,给叶知秋戴在脖子上。叶知秋见母亲说话了,又见那玉琐精致,且玉质温润,丝毫也不冰脖子,就乖乖地戴好了。
43
叶知秋这几年戴著这玉琐也惯了,当成了自己的物事。沈笑松家迁走了,再没见过,本来年幼,也渐渐忘了。今日一见,却隐隐还记得当日之事。
沈笑松笑道:“那块玉琐还在吧?”
叶知秋从衣里掏出来,沈笑松盯著看了半日,叶知秋并不懂得这种眼神的含义,只是恍惚记得当年沈笑松还是个在抓周的婴孩时,也是这般地看著自己。
“我给你带了你喜欢吃的东西。”沈笑松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密密麻麻却是刚摘下来的竹心。叶知秋喜吃这带了苦味的竹心,连母亲都不知道,当下绽开笑脸,道:“你怎麽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沈笑松道:“你一直都喜欢吃这个。”
叶知秋小孩心性,只忙著开始吃,也不再追问了。沈笑松笑著说:“这苦巴巴的东西,有哪里好吃了?”
叶知秋白他一眼,道:“你懂什麽,苦是苦,却有股清香。”
沈笑松只是笑,不跟他争辩。只是眼神一刻不离他,似乎生怕他突然从眼前消失似的。
从那日起两人就一同念书,沈笑松成日里粘著他,叶知秋走到哪,他便跟到哪。叶知秋打小便好静,突然有了个沈笑松成日里缠著他,觉得很不习惯,但心里却又丝毫不反感,还隐隐地觉得欢喜。
夏日里叶知秋犯困,都要午睡,沈笑松却推说要看书,不睡。叶知秋就自个儿倒上床睡了,却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过了几日,叶知秋在床榻靠墙那边挂了面铜镜,面朝里睡去,镜中映出的却是沈笑松的脸。
他在看自己。叶知秋不明白他为什麽要趁自己睡时偷看,但却觉得沈笑松的眼神就像要烧著似的,连自己全身,都热了起来。
他把这归咎於夏天的闷热。
沈笑松十岁那年,已经比十三岁的叶知秋高了,还比他生得壮实些,两人看起来反倒是沈笑松大。叶知秋在宅子里呆久了厌烦,沈笑松便带著他溜出去,叶知秋不由得奇怪,宅子里这些小路,自己在这里从小长到大,都一点不知,怎麽沈笑松却走得轻车熟路的?
问沈笑松,沈笑松却笑著说:“你成日间只知道闷屋里看书画画弹琴,我天天在外面瞎钻来钻去,当然什麽路都知道了。”
叶知秋此时年纪已长,自然知道他是不肯说。沈笑松也聪明,说说笑笑地就把话题给扯开了。
元宵节那夜,两人又偷偷溜出去玩。买了一堆鞭炮来放,忽然有一个哧哧哧地直响,眼看是快炸了,沈笑松脸都白了,一把从叶知秋手里抢了过来,把他推开了。鞭炮就在沈笑松手上炸开了,血顿时流了出来,叶知秋吓坏了,忙扑上去看他的伤口。
沈笑松却笑著用另一只没伤的手摸了摸他头发,道:“没事的,没伤著筋骨。”叶知秋却看到血流得一手都是,几乎哭了出来。
沈笑松哄著他道:“没事,真的没事。”动动手指给他看,这一动更把伤口扯大了,血流得更厉害了。见叶知秋吓得脸色惨白,一手把他搂在怀里。叶知秋本生得文弱,沈笑松一抱就把他抱了个结实,叶知秋小时跟他玩闹惯了,这时不知怎麽的却红了脸。沈笑松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事,没事,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
“你这傻子,怎麽要从我手里抢过去?”叶知秋回过神来,骂了起来,眼眶却红红的。
沈笑松撕下衣襟包扎,一面笑著说:“我怕你受伤啊。”
叶知秋望著他,似乎懂了些什麽。沈笑松虽比他年龄小几岁,但总觉得处处老成。不知不觉地,已经开始依赖他。
沈笑松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更把他当成宝贝,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叶知秋自觉没有这麽娇贵的,但沈笑松这般对他,心里也一样的甜丝丝的。本来他年龄比沈笑松为大,但却习惯赖在沈笑松怀中了,每每嘲笑沈笑松怎麽搂他搂得这麽熟极而流,沈笑松只著看著他的眼睛微笑,那笑容中却有份苦涩之意,以及一份少年人不该有的沧桑。
十八岁那年,沈笑松带他去了蜀山,拿了那朵玉雕的并蒂花把那对连心玉琐锁上,又锁在九十九道拐的铁链上。叶知秋问他,为什麽放著近的九嶷山不去,要去那麽远的蜀山,沈笑松却只是看著他,微笑著说:“那里不吉利,我也信一次吧。”
44
真到了那里,叶知秋却拿著玉琐不肯放手,沈笑松微笑道:“怎麽?舍不得?”
叶知秋点头,沈笑松道:“那我们走这麽远来,不就白走了?”
叶知秋软语道:“我们一人留一片,我们日日夜夜在一起,这玉琐不也是一直在一起了?岂不比留在这山顶风吹雨淋的好?”
沈笑松失笑,这想法要驳倒也无从驳起。见他望了自己的眼神,不忍拂他之意,便道:“好,都依你。不过,永远都不准摘下来啊。”
叶知秋大喜,连连点头。沈笑松看著他笑得灿烂,虽然觉得这一趟跑得有点冤枉,但也是心满意足了。
这夜,他们来不及下山了。金顶下有处洗象池,他们就在那里的寺庙里借宿。沈笑松笑著说:“听说这里看月亮很美,既然来了就不要放过。”
叶知秋咦了一声,看到黑暗里有些像萤火虫般的闪光的小东西在飞舞。奇道:“这是什麽?”
沈笑松望了一眼,笑道:“你觉得漂亮?”
叶知秋道:“很美,像灯烛一般,一闪一闪地。夜里看来特别美。”
沈笑松微笑不语,叶知秋有时候很不高兴他这态度,仿佛历经了百态,把一切都看穿了似的。而他还比自己小著几岁。“你笑什麽?”
沈笑松见他嗔怒,伸手把他拉到自己身旁,脱了衣服替他披上,道:“别著凉了。”叶知秋绷了脸道:“我是问你,你笑什麽?”
沈笑松道:“那是人和动物的尸骨的磷火化成的。”
叶知秋啊了一声,沈笑松微笑道:“是真的,看著美得像幻境,却是虚像。本来却是堆枯骨。”
叶知秋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笑道:“百年之後,你我谁不是一堆枯骨。”
沈笑松忽然脸色一变,道:“枯骨无妨,只要这魂魄还在,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寻到你。”
叶知秋见他认真,低了头道:“我知道。”
沈笑松托起他的脸,看到半晌,道:“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夜里,沈笑松第一次替他解去衣服的时候,叶知秋羞得把脸藏在他怀里,不敢抬头。沈笑松只是将他放平了,静静地看他。
原本我并不想碰你。原本我想,上一辈子我们为了这情欲二字,不知餍足,才会有那般凄惨的结局。这一世,我们是不是应该有所改变。
可是,黄土陇中,那堆枯骨还剩不剩得下,都难料。俗世间还能有什麽享乐,情也好淫也罢,这二字哪里分得了家,我又何苦要硬生生地分开呢。
叶知秋发现他的眼光停留在他腹间。他脐上有枚镶了一粒珍珠的金环,是自出生就有的。
“你没有违约。”
叶知秋听不懂,沈笑松用力地把他拥进怀里。他感觉到沈笑松脸上有什麽热热的东西,滑落到了自己脸上。
他突然觉得心酸,心痛,痛得纠成了一团。
从沈笑松的衣囊中落了一轴画下来。画质黄旧,显然年时久远。叶知秋咦了一声,伸手去拿,沈笑松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止。
画轴一展开,叶知秋立时怔在那里。连自己未著衣的羞涩也忘却了,探到案前拨亮了灯芯细看。
那幅画里分明便是自己。青衣云袖,倚竹含笑,飘然若仙。只是纸张太黄太旧,比自己年龄何止大了几番。
旁边题了一首旧诗:
楚云铮铮戛秋露,巫云峡雨飞朝暮。
古磬高敲百尺楼,孤猿夜哭千丈树。
云轩碾火声珑珑,连山卷尽长江空。
莺啼寂寞花枝雨,鬼啸荒郊松柏风。
满堂怨咽悲相续,苦调中含古离曲。
繁弦响绝楚魂遥,湘江水碧湘山绿。
“笑松……这是……?”
沈笑松轻握住他的手,将画轴自他手里拿了过来。撑起身,将画轴放到榻旁的案上,顺手将床帐放了下来。
“知秋,你信我吗?”
“信。”t
沈笑松捧住他的脸。看进他的眼睛,看进他的灵魂。“那就什麽都别问了。我们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就够了。”
那幅画,那题诗,是前生的痛。让我一个人担负就够了。前世,我负了你,今生,我不会再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我要你一世幸福快乐。不,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好。”
“明天……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有很多很多的竹,有一种很好很好的茶叶。你可以去收竹叶上的露水,据说,用那样的水沏出来的那样的茶,是世间最清醇的茶。”
离开这个规矩道德伦理多多的人世间。不是说先秦有人避到桃源吗,我们就避到我们那个竹舍。桃花开了又谢,竹子却会终年长青。
“你喝过吗?”
“……没有。本来应该有的,却没有。但这次,我一定会喝到。”
我要你亲手替我收集清晨竹叶上的露珠。就像你从前曾经做过的一样。
“笑松?”
“答应我吗?”
“……好。”
红色的烛泪,一滴滴落在画卷上,滴在那首诗上。越积越多,越堆越厚,那题诗,渐渐地看不分明了。
连琐 END
又是短短的後记
连琐这个故事是怎麽开篇的?我已经不记得了。这个故事几乎是凭一口气写完的,本来,连琐不叫连琐,叫画皮。从一开始我就选择了这个很恐怖的题材,但写到後来发现,若一开始就点出画皮,故事味道就淡了。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