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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部分

美国旅店-第27部分

小说: 美国旅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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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点是尖锐的,态度是温和的。奶奶斜了一眼过来矜持地点点下巴,右脚外伸,那是她在部队里的稍息动作,现在右脚冷漠地说,我不同意你说的话,但你有说话的自由。你可以说下去。

  我觉得离婚是我和宋伟最好的解决方法。我们没有感情。与其两个人痛苦地在一起,不如分开干脆。这样对谁都好。

  奶奶冷漠的右脚收回,她已经抓到把柄了,她不能再等了:没有感情,当年我们帮你留在城里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送你去上大学,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把你从出版社调到师范学院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我们帮你开出国证明时,你怎么不说没有感情?


第二十二章 你不要我了吗?妈妈(4)


  奶奶站在红木茶几前,声情并茂地做着演讲,像当年学潮中那些穿蓝裙子的女学生。嗓音开始越来越高,越来越激动。这些都是妈妈受惠于宋家的地方,都是对妈妈良知的鞭笞。她的眼睛明白无误地向妈妈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你忘恩负义。

  我听出意思了。妈妈在国内没有和爸爸离婚,是她的失误。她可以在出国前的任何时候与爸爸离婚,那将只是难断的家务事中的一桩,而不会让爷爷奶奶骂“忘恩负义”。她可以在爸爸砸东西的时候和他离,也可以以爸爸对她出国不配合为由和他离。她错过一个又一个离婚的机会,到了宋家对她再无利用价值时离了。错过的许多机会和遗失的年华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匆忙地把自己推到众目睽睽的舞台。她怪不得别人。

  你一到美国,就知道感情了吗?你根本就不配谈感情。你在美国做的那些事情是一个懂得感情的人做的吗?想留在美国没有错,错在留美的手段。奶奶吼叫着,锋利的目光像一把飞刀直指妈妈,直指妈妈内心隐蔽而又阴暗的那部分。妈妈显然就像被电击中一般矮了下去。

  奶奶的嘴巴上下启动,一些细碎的唾沫星子从她的口腔飞出来,有几滴落在我妈妈的脸上。妈妈并没有去擦,更没有扬长而去,她反而比做宋家儿媳妇时顺从。她知道,被别人责备比被自己责备好过得多。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你爸当年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们家老爷子倒了,墙倒众人推,他还不赶快来推一把,当然推得比谁都卖力。他以为这样他就脱了干系。后来自己不是也被人整了吗?结果挂了一个畏罪自杀的骂名。这就叫报应。

  妈,你说这些有意思吗?爸爸不耐烦地说道,嫌恶地制止了他的母亲。

  奶奶瞪过来一眼: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护着她。她害得你还不够吗?她害得你家破人亡。

  妈妈害得爸爸家破不假,人亡那是后来的事。奶奶这话真是不祥征兆,那是很多年后我才想到的。

  教训完儿子,奶奶又开始说我。走到我后面,双手压住我的双肩,以我作为最为鲜活的个案:这些年你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吗?宋歌最需要母爱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决定离婚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你将失去宋歌,后果自负。

  我拒绝当作活例,抖动着两肩。奶奶在暗里越发狠地压住我,让我动弹不得。她的头颅安放在我的头颅上,一老一少的两个头颅非常滑稽,可是奶奶毫无察觉,仍然斗志昂扬做着报告:这个家不是你要呆就呆要走就走的,孩子更不是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丢给我们的。你以为你寄回几张美钞就能解决问题?那你实在是想当然了。文琴啊,做人要有良心埃你的良心都让——

  她的嘴唇已经摆好进攻之势,我的在场提了醒,大人常常会因为孩子在场表现出好品行。那个脏话缩了回去,成了没有响的爆破音,嫌疑却是免不了的,我已经听出奶奶要将愤怒撒在哪一种动物身上了。后来我就替奶奶在美国完成了这项交接仪式。

  我妈妈一听,以为谁在对她念女儿的信呢。今天算是找到根源了,妈妈终于忍无可忍了:怎么这么熟悉呢?我一直在想一个小孩子水平怎么这么高,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后面有高觉悟的奶奶。离婚本来就已经对孩子造成伤害,你们还不断地扩大这种伤害。你们以为你们是为孩子好吗?你们简直是把我女儿当成你们的人质。我告诉你们我女儿不是你们的人质,不要动不动就拿这些来吓唬我。你们这样,我可以去告你们。

  嘿嘿,奶奶尖声冷笑两声,频频点头,像是终于等到了好戏,好呀,还要告我们?你试试,你去看看正义是站在我们这边,还是你那边?奶奶她做了一辈子政治工作,确实有水平,不然人家怎么说“正义”,而不是“法律”。

  婆媳二人长久的不和,又长久的忍耐。此刻不和仍存在,忍耐却不需要了。

  爸爸突然厚着嗓子说:小歌你和你妈妈出去玩玩吧。

  这个节目是他临时加的,没有预先的计划。他大概也觉得对我太不公平了,让我这么小就听这么多的东西。

  妈妈匆匆地向爸爸投以感谢的目光,又匆匆地拉上我出门了。

  奶奶相当失落,她本来是要主持一场人间正道的,现在就这样让一件事情不了了之。她是那种非常需要在每件事上分出黑白的人,而且这个是非公断是由她来主持的。不难想像我和妈妈出门后,她的两条眉毛将如何地拱成一团,嘴唇嘟得像朵盛开的喇叭花。

  终于到了我和妈妈独处的时候。妈妈很快发现和我谈话相当困难。我不主动附和她,她附和我更是徒劳。小歌,今天你想做些什么?我不说话。想吃肯德基还是麦当劳?我仍不说话。她想了想,决定换个方式。我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我摇摇头。那我们去吃麦当劳怎么样?我还是摇了摇头。那我们就吃汉堡王怎么样?这回,她没有等我摇头,就接着说,我们就去吃汉堡王吧。

  小歌呀,你想不想妈妈呀?

  我的脸从汉堡王儿童套餐里浮上来,看着她。她迎接我的目光说:妈妈可想你了,每天都希望早点见到你。那你想不想妈妈呀?

  我点点头。

  她立刻笑了,高兴得有点暧昧。知道我虽然人小,已经知道察言观色了。 爸爸奶奶不在,态度稍微好些。以为一切如故了,以为她仅仅出了一趟差回来,像是每次出差回来,她也是这样问的:想不想妈妈呀?想。哪里想呀?心心想。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有多想呀?我的两只细长胳膊就会伸出来比划出个长度:这么这么想。

  他们说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吗?

  这是哪个大坏蛋说的?

  妈妈突然不用成年人语言,躲入儿童的语林中,童话里对人物的评价全出来了。我才明白为什么讲童话的都是大人,孩子只是在听。大人从中太受益了。愤怒、尴尬,还有不自信通过孩子的语言也可以在孩子面前得到适当的发挥与掩饰。

  他们都这么说。

  妈妈怎么可能不要你?你是我的全部!

  那你为什么不回国?

  她看着面前泪眼婆娑的女儿,不说话。多少次的越洋电话,女儿就是这么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为什么不回国?为什么和我爸爸离婚?为什么要在美国?为什么跟别人结婚?答案太多了,可哪一条在女儿面前站得住脚?当然她也许也想说:为了孩子。她更清楚一出此言,我定会双脚直跳: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你就不应该这样!最好的回答就是不说话,让我发泄,让我尽情地发泄。

  为什么?我又问。

  因为妈妈买的是一张单程机票。她只能这么回答了,又说,你跟妈妈去美国好不好?

  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而是问:那我爸爸怎么办?

  

  这个时候,这个问题妈妈显然没有答案。以至于后来她对我爸爸说的一些话显得那么突兀。


第二十三章 我和中国人结婚你心理会平衡些吗?(1)


  现在我们站在一片轰隆隆的工地上,一座壮观的体育场即将取代我童年的弄堂。全新陌生的建筑,含着全新的姿态注视着我。它们崭新,没有历史。掺着灰尘的阳光,满满当当地充斥在工地间。仅这光雾,就将大千世界远远地挡在外面。许多年前妈妈就是从这里离开的,后来我也从这里离开。同样的热度与湿度。现在这里今非昔比,同样我们的生活也平添了许多痛苦与期望。

  

  妈妈回国探亲的日子里,她每天到学校接女儿放学。女儿主动拉着她的手,向四周好事的目光大声宣布:我妈妈从美国回来看我了。小朋友交头接耳:宋歌的妈妈回来了。宋歌有妈妈的呀。宋歌妈妈好漂亮埃小女孩得意地点点头,小学期间不断的自我辩解现在终于有了真凭实据。小女孩做出很亲昵的样子:一只小手放在她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做着大幅度的摇摆,与小朋友们说再见。出了校园,进入没有同学看见的小马路,女儿的手就从她的手里挣脱出来,身子往一边一扭,抛出个心理距离。当别人说她坏话时,女儿本能地想维护她;当她回来,女儿心里又将她挡得远远的,与她过不去,更像是与自己过不去。女儿对她又爱又恨,那感情真是要命。

  她立刻明白女儿的表演谢幕了。她为女儿这点虚荣指责自己,对孩子的歉意在她心里全面发作。这种情形以前也是有的。 比如那年她姐夫回国讲学,她托姐夫给女儿带回过一双耐克鞋,女儿一直穿着,且四处炫耀:这是我妈给我买的。她后来听说了,对姐夫说:心里真难过。不过给她带了一双鞋罢了,她就这么高兴,一直穿着。

  她突然就哭了起来,汹涌澎湃的眼泪让她说不出话来。她弯下身子来抱她女儿,修长的十指尖嵌入她浓密柔软的头发。眼泪下雨般打在她的头发上,如春雨侵入泥土。孩子是非常害怕大人哭的,知道比自己哭更糟百倍的事情发生了。

  然后她猛地站起来,擦擦眼泪,做出重大决定似的擦法。眼泪向一切的犹豫做了最后的告别。她决定再也不要这样下去了。她拉着女儿就走。

  梧桐树下有一家小杂店,一进去就是弄堂了。大抵上海弄堂都有这样的小杂店作布景。她从来不爱走这弄堂,现在更是不愿意。她知道这弄堂怎么看她,一走进就知道。那么多好事又警惕的目光,加上勤劳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带幻觉的,所以人人都是一副阅人无数的样子。流言就是这样产生的。流言真是挺伤人的,还是那种需要时间来疗养的伤痛。回头又查不出是谁,真是欠债都找不着主,心里一股的恼火,就像喝下一杯刚冲出来的茶,一股火气在心里上蹿下跳,找不到出路。酝酿流言的还有陈年累月积存下来的弄堂里的怪异热络的味道,像砧板上的味道,尿臊的气味,同样是追究不出来源的。这是灯红酒绿的上海的底色。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脱了外衣,露出宽大粗糙、松紧带僵硬,像手术绷带似的农妇式的内衣裤。上海就像女人,外面是不惜工本的,里面却是大煞风景。这就是她在心里要弃绝的上海,她甚至想马上回到三藩市。去自己的乐土,本来就是“回到”。上海还是在思念中比较可爱,祖国也是隔太平洋遥望时才特别让人牵挂。

  她们到了楼口,上面留有哪家孩子写的骂人话:“王晶晶是老师的马屁精”“徐小虎是个王八蛋”。她笑了,到底是孩子,没有半点技巧,连骂人都这么诚心诚意,称得上是这弄堂里的真情了。她取了牛奶,牛奶箱上面写有“宋”字。她看了看她孩子,她决定要连根拔起。她咚咚地敲门。

  来了。宋伟大着嗓门说,口气略显粗暴,是他要求自己这样的。

  她瞪了他一眼,开门见山地说:我要带小歌去美国。

  他立刻嚷道:不行,绝对不行。这事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门儿都没有。已经走了一个了,再走一个,那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了。

  他的孩子气也变得沉痛起来,又说:你太狠心了,我就剩下这个女儿,你还不放过。

  你们才狠心呢。 把我女儿扣留在这里当人质。

  那你问孩子自己吧。

  她立刻把目光投向女儿。她在这时相当心虚,如同面临居高临下的裁决与选拔。她在女儿没有开口前,露出那么一种接近献媚的笑脸,一种巴结和讨好,想取悦孩子。

  我跟爸爸。女儿说得十分肯定,像怕她丝毫的犹豫让她妈妈有机可乘,那样就辜负了她爸爸一家。

  她着急地对宋伟说:小孩子懂什么?她知道什么对她好?到美国,对小歌的将来更好。我可以为小歌创造更好的生活学习环境。

  女儿叫道:我不稀罕。

  她有点生气,这个孩子到底是姓宋。

  宋伟看了女儿一眼,又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他感觉他已经不需要说话了,再说只会画蛇添足。他嘴上虽没话,却把话写在了脸上,完全不会掩饰他那点孩子气的得意。一旦被发现,比如现在她发现他那点不争气的小得意,他就出现一个被人逮个正着的尴尬的哑口无言,两个腮帮子鼓动着,两只眼睛像死鱼一样翻着。接着又是一挺胸拉直脊梁骨——这是他纠正他幼稚行为的习惯动作,却不知道这是他最幼稚的时刻——以为这样就可以对刚才的不良行为不认帐了。

  她很讽刺地道:宋伟,这就是你希望的吧?

  你什么意思?

  她“嘿”了一声。

  哎,你倒是把话说清楚。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的对话已经露出锐气,他们的前身,一对吵闹的夫妻也跳出来帮忙。

  我什么意思你不清楚?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你都对小歌乱说了什么呀?你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挑拨我们母女的关系,向小歌灌输对我的仇恨。你太残忍太恶毒太卑鄙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利用一颗幼小的心灵报复我。你恨我,可以把气撒在我身上,可你不能跟孩子乱说。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他压着嗓门,声音低而重,像是什么家丑需要用这种声音不让它外扬,我说你不想回来了,要和我离婚,和一个美国佬结婚。这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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