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0602-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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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可顿了顿:“孩子们呢?一直没见到他们来看望您?”
“呵;一个儿子上过前线;被炮弹炸飞了。只找见了破衣服和相片;埋在了麻栗坡的烈士陵园。我去过一次;后来去不动了。另一个儿子;在南京做过税务局长;见钱眼开;当然蹲进了监狱;老婆改嫁;娃娃也不认他。现在身边就剩下个闺女;是个公务员;叫我给撵跑了;嫌我给她丢脸;怪我天天守着这么个破店。”老人仰头;望了望乌黑的屋梁和椽子;抿上酒;“能不守吗?这都是先人们留下的;守着店铺;就等于守着祖宗们的亡灵;夜夜能听见先人们来视察。周围都拆光了;政府要发展。等拆掉这里;我就回闺女家里住;省得叫她们揪心。”
“哦!”
“我闺女比你大;长得跟你一般模样。”老人道。
“我替您高兴;您身体还棒;活上一百岁没问题。”王力可恭维说。见老人饮干了小瓶二锅头;她将大瓶中的好酒倒进去;递给老人。人一老;就喜欢顺手的熟物。
老人哈哈着:“老而不死;实乃可恶至极。”
“您歇着;我该去忙了。”
老人忽地拽住王力可的胳膊;哽了哽;又瘪下腮帮子;像是有一句话要说。王力可再蹲下;摸出一张纸巾;给老人揩了揩下巴。怔了许久;老人粗糙的手抚过王力可的脸;一阵麻酥酥的触觉掠过。老人字斟句酌地说:“闺女;我恨自己。”
王力可一头雾水地凝望他。
“我恨我老了;是个睁眼瞎。要是我眼睛还好使的话;那天夜里的事情就能认清楚;就能记下那个车的号码;也不用叫你跪在街上;像个喊冤的秦香莲啊。”老人嘀咕着;一个劲地说着恨自己、恨自己的话。
“谢您了;我能办到的。”
不知怎么搞的;王力可觉得身子很重;几次想抬身;拿起店门背后的那块牌子去跪;但一丝力气也提不上来。她挣了挣;索性偎在老人的腿边;婆娑地望着他;心里头翻江倒海;岩浆般的暖流贯穿了全身。过了许久;远处海关大楼上的钟敲起来;午夜到了。钢铁样的钟声;有一丝冷漠;更有一种僵硬的感觉。
门口的电话响了;老人努努嘴说:“找你的。打过好几回;像有急事。”
不用猜;王力可就知道对方是谁;所为何来。她层层衣襟;捋捋额发;浑身荡漾着一股难以遏止的冲动。她吮吮嗓子;拿起听筒:
“说吧;我在。”
仍旧是那个女人咄咄逼人的声音;不问青红皂白;破口说:“王力可;你又去街上下跪;你究竟咋样才罢手?我被你快逼疯了;我早就疯掉了;你想怎么着?”
“对不起;这正是你要回答的。”王力可环视一眼周遭;没什么异常。
“好吧;好吧!”女人发出一阵阴郁的笑;啐着唾沫;像奔进死角的野兽;反扑而来;“我想见你一面;只许你一个人来。现在;你去嘉峪关路口;必须跪在街上;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就现在。”
“现在。”对方强调说。
李 佛
李佛徒步走来;他已被酒精控制了;面红耳赤;脚下趔趄地绊着蒜。乌云露了一阵脸;星光投下斑驳的树影。李佛踩着一块块黑影;念叨着;跳过树坑;走得昂然有趣。虽说醉意缠身;但依稀中;李佛还是朝着一只船街的方向拐进来。隔得老远;他望见了一簇热烈的灯光。怪了;店门前不见下跪的李小果。
李佛拨了无数个电话;先是挂给李小果父母家;捏住嗓子;谎称是外地同学;有急事要找。当然;他吃了闷棍。后来;他又挂进铁路职校;指名道姓地叫李小果接听。他的无礼遭到了教研组老太太的一顿训斥。
其间;李小果的手机处于可怕的沉默中。
李佛死了心;也有了摊牌的念头。八字方针的教诲回旋在脑际里:小心轻放;抢先离开!只有抢先一步;自己以后才好受点;才能在炫耀中多一份骄傲与谈资——哼哼;一块被玩腻的抹布;扔也就扔了;眉头都不皱一下。
“婊子养的李小果。”这口恶气不出;李佛便一根筋顽固下去。
路忽长忽短;走得一身臭汗淋漓;竟也走不到店门前。李佛扶住一棵街树;腿像陷进了棉花垛里;高低不一;心脏忽上忽下地荡起秋千来。
终于;李佛瞧见李小果来了。
嘿嘿;跑了和尚;跑不掉庙吧。李佛心里一喜;踉跄地追上去。其实;李小果真的来晚了;海关大楼的钟声响毕后;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她没看见王力可;但功课是要按时完成的。平时;她就是这样布置作业的。再说;李小果在一个女同学家美美睡了一大觉;早就养精蓄锐一番;此刻正神清气爽。她支起牌子;扑腾一声跪在街上。
“李老师!”
李小果抬脸;见旁边的树后奔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叫了一声。刚反应过来是叫自己时;她也认出了自己的学生。“嗨;你怎么来了?你老婆孩子走了?”
“李老师;我从报纸上见到你了。”
“这……”李小果一时语塞;想解释一下;却又想报纸上写得明明白白;用不着多余的废话。她挺了挺;高举起牌子。“哦;你赶紧回宿舍去;晚上学生处要查房的;别给你扣学分呀。”
胡子拉碴的学生拽住牌子;慨然说:“不;我来替你跪。你休息一下。”
李小果夺了几下;但抵不过男人的力气;还是被抢过去。手猛地空了;显得很不自在。胡子拉碴的学生叉住她;叫她让出那块棉垫。李小果暗中使劲;不乐意叫学生受罪。老师笃定就是老师;一份师道尊严的禁忌摆在面前。正在推拉过程中;一个浑身酒气的家伙扑上来;攥住学生的脖领子。
“放开手。”李小果断喝道。
李佛醉了。残存的意识里;只觉得李小果受了陌生人欺辱;不问三七二十一地扑上去;恶狼一般。出乎李佛预料;李小果竟然涨红脸;对自己破口大骂。李佛朝着胡子拉碴
的男人捶了一拳。眨眼间;两条鲜红的鼻龙冒出来;淌了一脸。
“流氓;放开手。我不认识你。”
李小果腾地站起;甩给李佛一记耳光。李佛捂住脸;若隐若现地睁睁眼;清楚了眼前的局面。李小果愤恨地转身;贴住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掏出一摞纸巾来;给他擦着血迹。李佛愕然;脸似乎肿了;脑子登时也亮堂开;气鼓鼓地上前。
“他是你什么人?”
李小果拨开李佛的手;不想纠缠。身旁的学生攥住拳头;李小果硬是掰开;叫他消消气;说别跟一个醉汉一般见识。胡子拉碴的男人很听话;高傲地揩着血;瞥向一旁。李佛受不了这种蔑视;更不想被人轻贱。刚才的一仗;惹得路人都围上去;戳着指头评论;大骂李佛的不是;叫李佛无地自容。李佛冷笑几声;心绪糟糕地问:“果子;你说你不认识我?”
李小果回击;“你是谁?你要再骚扰我;我立马打110报警。”
“嘿嘿;他是你姘夫吧?”
“嘁;”李小果将血纸团掷在他脸上;恶狠狠地说;“去你妈的。”
李佛并不气馁;屏声静气地说:“果子;我把你儿子掐死了;你儿子李小佛现在被冻在冰箱里;等你去吃一顿狗肉火锅哪。你个婊子。”
话未说完;胡子拉碴的男人突然扑上来;举起拳头就砸。李佛抱紧头;机灵地一退;踅进了路边店铺里;险些撞翻老人浑然自乐的酒局。李佛缩住肩膀;等一睁眼;才看清李小果抱住了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腰;环紧了;拉扯不休。李佛的判断像得了肯定;笑得更放肆了;指着眼前的景象;自言自语说:
“看看;没说错吧;就是一对狗男女么。”
纷乱中;老人如一座沉默的山丘;不为所动。他蘸一筷头;抿口酒;咂巴着嘴;得了深邃的享受似的。李佛站起;又想挑衅时;老人手中的筷子挥了挥;打断他;示意一下凳子上的酒。李佛吞下恶言恶语;定腈瞅一眼老人;有些眼熟;也有点骇然。他读过几遍金庸;觉得老人真似一个怀揣绝技;隐忍避世的武林高手。他的双腿很听话;不由得坐下来;顺着老人的点拨;抓起酒瓶;咕咕地灌下几口。他被点燃了。
这当口;李佛瞧见李小果又跪下了。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也扑腾跪下。
双双并肩。
也顾不得老人的殷勤;李佛兀自饮着;把恶笑咽进肚子里。眼前的情形;俨然是一对受审的奸夫淫妇相;跟岳飞庙前的秦桧两口子差不太多。一念至此;李佛一下子轻松起来。他告诉自己说;我要坐等天亮;瞧你俩怎么把戏演到底;怎么收场?快感持续不断;李佛一点不客气;抓起瓶子就灌;喝得五迷三道;一身的骨骼都松垮下来。
门口的电话响了;老人筷头一动;意思说:快去接!
李佛打着逆嗝;脚下绊蒜地出门;连连接起几只听筒;都没听出声音。后来;总算接准了;递在耳根里;猛地吐出个酒嗝来。
“是我。”
“哦!”李佛重重地一嗝;颈椎里一抽。
“王力可;你不用去嘉峪关路下跪了;也不用带警察去;我忽然改变了主意。你把我逼疯了;我已经疯掉了;就没什么可在乎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一切;就现在。”对方语气急促;像坐在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不管不顾地劈头而来。
“哦……”李佛似有所思。
“现在;我就痛痛快快地告诉你真相吧。你丈夫被车碾死了;我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我看得明明白白;他横穿马路时;被一辆白色的丰田威驰给撞碎了;飞出去十来米远;人碎成了一堆泥。我记下了车号;还跑到附近的公话亭里报了警。但我害怕说出去;害怕给警察作证;我怕那个肇事司机会认出我来;洗不净自己。真的;这是个噩梦;它现在天天出现在我梦里;给我捣乱;迫害我;叫我无法生活。可你王力可不该再来相逼;你天天跪在街上;还上报纸作秀;大肆宣传;你给我这么大的无形压力。你不该这样子……”对方一股脑地说着;根本不容旁人插话。她缓缓气;接着说;“对了;你王力可苦苦相逼;把我给逼疯了;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我想快点解脱;摆脱这一场噩梦;叫你王力可明明白白知道——你自作多情地去下跪;去像个冤妇样地丢人现眼;该是多滑稽可笑的事儿呀!”
“为什么?”李佛尖起嗓子。
“哼!”对方鼻子里说话;笑得像一群扑噜噜飞起的野鸽子;“告诉你;我不单单是现场唯一的目击者;我还是你丈夫的情人。当时;我跟他刚幽会完;上完床。”
“就这?”
“……你丈夫;他是为了我才死掉的。我和他;我们刚拐过街角;我看见路边的店里卖橘子;我就说想吃橘子。他吻我一下;就往街对过跑去;一头扑在了车头上。”
“真的?”李佛忽然玩笑心顿起。
“王力可;他是为我死掉的;不是为你。你现在跪在街上;就算跪到头发白了;也是白搭;你永远也问不出真相来;真相就是我说的。我不会站出来的;不会给警察作证;我怕肇事司机认出我来;牵连我。”
李佛抛起一枚橘子;橘子在空中转了几圈;又回到手里。李佛捏住橘子;骨骼一使劲;就觉得橘子烂了;一捧汁液猛地破开;顺着指缝淌下来。李佛瞧了瞧;橘子烂得像一团揉皱的纸。他想都没想;一下丢进嘴里。
尾 声
她跪下;感觉体内布满了钢筋;在支持自己。
这是嘉峪关路;城里更冷清更偏僻的一条街道。午夜已过;街上的人车很稀落;长街虚空起来。贝加尔湖一带驶来的寒流;一寸一寸地落下来;覆压身上。她忘了穿军大衣;此刻衣衫单薄;雕塑样地跪着;感觉钢筋般的支架焊死在体内;支持自己。
街的尽头是一座立交桥。一列夜行火车顶着雪崩般的灯光;响起汽笛;风驰电掣地隆隆跑过;她膝下的地面传来一阵钻心的战抖。恰在这时;她望见街角拐进来一个人——举着伞;脚声寂灭;黝黑地踱过来。她仰首问天;看见了一线稀薄的星光。一时间;她蹊跷不止——
打伞的人;是在抵御茫茫夜色?
'责任编辑 那 辛'
摘自:《人民文学》2006年02期 作者:叶 舟
榆树下的哭泣
1
小区那棵老榆树底下;面对电视台采访镜头;张苏红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很多人远远地看热闹;主持人显然很同情张苏红的遭遇;说张小姐你不要难过;有话慢慢说。今天要录制的这档节目;就叫“有话慢慢说”。偏偏张苏红这时候已无话可说;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滚;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都问他好了。
张苏红又年轻又漂亮;电视镜头里显得楚楚动人。她所说的那个他;就是她的先生李恩。摄影师把镜头对准了李恩;他也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看了一眼镜头;说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反正就是这么回事;离婚;离。说完气鼓鼓地低下头;一副不准备讲理的样子。
主持人回过头来:“张小姐;如果你的先生执意要离婚;你同意不同意?”
张苏红想了想;说我不同意。
李恩气势汹汹:“不同意也不行;反正我要离婚。”
主持人告诉李恩;他年轻的妻子目前正处于哺乳期;法律是要保护她的。换句话说;在法律保护的期限里;他没有权力提出离婚。李恩说他早知道这个什么法律了;现在不行;那就等哺乳期结束了再说。
“你就真的这么坚决?”主持人的年龄要比张苏红大;远没有她漂亮;眼睛瞪大了;显然是被狠心的李恩激怒;“要知道;所有的过错;我是说过错;都是在你这边;你想想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做人要讲些道德;要讲道理;懂不懂?”
李恩说:“我怎么不道德;怎么不讲道理?”
主持人说:“要是讲的话;你就不应该提出离婚。”
李恩说:“说什么也没有用;我还是那句话;离婚;离!”
镜头再次对准张苏红;她悻悻地说:“应该提出离婚的是我;你是过错方;你根本就没资格提出离婚。”
李恩冷笑起来;说自己没什么大过错。
“你还没有过错?还没有?”张苏红红着脸嚷起来;“和一个差不多都能做你妈的女人搞到了一起;还说没过错!”
“我就是搞了;又怎么样?”李恩被惹恼了;勃然大怒;已忘记了电视镜头;怒不可遏;“是一个和我妈一样大的女人;大又怎么样?我喜欢;我就是喜欢!今天你不就是想让我出出丑吗;出就出吧;我不在乎。告诉你张苏红;你不要欺负人!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2
事情说过去也过去了;张苏红和李恩偶尔会把电视台赠送的碟片拿出来观摩。与实播节目不一样;碟片内容要更充实。一些激烈的话语;播放节目时已经删节了。
“应该把你说的这些混账话;统统都播出来;”张苏红得理不饶人;“让全市人民都看看你那不讲理的嘴脸。明明是你不讲理;还非要做出有理的样子。”
“我并不像电视上这么坏;”李恩这会儿一脸憨厚;说不出什么;只能反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