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羊-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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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跟前细观木乃伊时,他看到放在木乃伊身边的那双鞋垫。因为时间的关系,绣在鞋垫上的花已经模糊不清了,但路之春仍然一眼看出了那花是一朵莲花,而且,他的脑子里一下子充满了莲花的美艳与芬芳。随后,他感到他来时看到的将军戈壁乃至整个儿的新疆大地都变成了一片汪洋,而他则坐着边防连队这只船舶在那汪洋里没完没了地漂着。这一漂,便花去了他整整四年的时间,这四年,他始终都感到有一种力量随时都充盈在他的身体里,而这力量则分明来自那木乃伊和那鞋垫,这几乎成了他人生当中的一大秘密,他从来也没有将此告诉过任何人,也从来没有对此产生过任何怀疑。他就是在这四年里被提了干,并且当上了边防连队的指导员。
109
路之珍万万没有想到,他退伍近十年后还会见到他的大胡班长。那时,艾军已经去世了,他与部队已没了什么联系。艾军去世时,唐秘书把当年挂在艾军家里的写有路之珍的诗的字画寄给了路之珍。字画上的诗文如下:
秋风吹残局,落叶化成泥。
我心越昆仑,豪情润冰峰。
路之珍留意到这首诗的最后一句被改过了,他的原诗是“真情满冰峰”。那时,他已经基本上可以静下心来安心种田,和普通的农人一样在风沙中和烈日下播种希望并且期盼庄稼丰收。麦苗拔穗的时候,他正在为麦子除草,一抬头,忽然就看见大胡站在他眼前了。这让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能认出我来吗,之珍?”大胡上下打量着路之珍问。
“哎呀——是班长您呀!”路之珍赶快放下手中的活计,紧紧地抓住了大胡的手。
大胡一把抱住了路之珍。路之珍感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大胡在路之珍的耳畔喃喃地说:“之珍,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眼泪潮湿了路之珍的眼睛:“班长……我好,我好着呢!”
“之珍,我寄给你的那些钱你咋不要呢?”大胡说着哭了起来。
“班长,您别说了,咱当兵的能有几个钱呢……我,我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大胡松开了拥抱着路之珍的手,蹲在了地上说:“唉,咱当了几年兵没啥对不起部队的,就是对不起你呀!”
“班长,您别再责怪自己了,那事儿哪能怪您呢!”路之珍安慰大胡道。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胡拭去了眼泪,目光对着路之珍说:“之珍,我现在没有家了……让我和你一起种地好吗?”
“种地,班长,您没有开玩笑吧!”路之珍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珍,你不知道……我是个从小就没有爹妈的孩子,哥哥养大了我,我当了兵……现在,现在我没家了……拉姆生孩子时死了,我主动申请复员了……”
大胡哭了起来。
路之珍和大胡哭着拥抱在了一起……
在路之珍与路在贵的帮助下,大胡在金羊塬上盖起了一间土坯房,算是有个家了。本来,路之珍要大胡到他家与他在一个锅里搅勺,但大胡怎么也不肯,他说,我得有个自己的家,这样想拉姆也方便些。于是,金羊塬的夜晚便有了这样的歌声: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头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左右。
叫一声妹妹你莫犯愁,
愁杀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夜晚你关好门放开狗。
……
这歌声每晚都响起,听得金羊塬的人心里怪难受的。但当人们问大胡是唱给谁的,大胡只是笑笑说随便唱唱!
说来也巧,就在大胡到来的那一年,李明超也正好回家探亲——他的父亲李伙子也就是李书记死了,他已成为一名中校军官了,见到路之珍与大胡时,他就将他们揽在怀中,用力地摇晃着。之后,他说:“我们再背一回《军人誓词》吧!”路之珍与大胡先是一愣,而后,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农民和一个军人在一起背《军人誓词》,总能背出一些别的东西来。他们三个人提高了嗓门,激动得脸红扑扑的。太阳由东至西,每日都要行走,庄稼由低到高,年年都要生长,风在春天从南方来,秋天还要到北方去。一切事情都显得那般自然而然和富有规律。军人的背后是农民,农民的前方是军人,军人与农民一起背《军人誓词》,是因为军人与农民的那个契合点之上发生了共振。
临别时,李明超抓住路之珍的手说:“之珍,别忘了咱们在赛跑!”
路之珍说:“你记住,我与大胡都会是你的靠山!”
李明超又对路之珍说:“是你流出的血教育了我!”
李明超临走时才告诉他,他已经和叶子结婚了,而且,她和李明超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110
大胡到金羊塬三年后就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路在贵和路之珍不知道大胡是怎么死的,他们赶到大胡住的地方,大胡的身子已经硬了,他们看到大胡咬破手指用血在地上写了“拉姆”两个字。路在贵和路之珍心里都不是个滋味,路之珍从怀里摸出一盒象棋对路在贵说:“尕爸,下棋!”
路在贵说:“侄儿娃,下棋!”
他们便在大胡的屋前下了起来。下得那样专注,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
第三十章
111
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山野与村庄,白茫茫的一片。整整一个夏天和整整一个秋天,路生都听着路张氏给他讲述有关路家的故事。
路之焕坐在羊圈坡顶上的麦草垛旁,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不远处羊圈里的羊。草垛底部和顶部的草已经变霉,中间的那一部分还好,里面装着的全是糜草和谷草,金黄闪亮的。顶部的草悬空着,好似屋檐,底部厚厚的一层,就像地毯,中间的那一部分因为喂羊,被撕得凹进去了,整个草垛仿佛一座天然草屋,为他撑起了一方家园。他坐在那里,喃喃自语道:“我又梦见发义埠的老先人了……”
雅洁娜推了推路生,低声说:“大伯又想让你带他去发义埠!”
路生无语。
太阳停留在麦草垛上,一股暖烘烘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草垛旁边不远的地方,路之乾的楼房已拔地而起,镶着瓦蓝色玻璃的窗户把乡村湛蓝湛蓝天空中的白云映了进去,使古朴的山村多出了几分亮丽的色彩。
路之焕把目光从羊身上转移开来,望了那楼房一眼,又迅速地收了回来,面部的肌肉不自在地流露出了几分怯生生的表情,仿佛那楼房张着嘴巴会吞噬他的目光和他的眼睛那样。接着,他拿起草垛旁的背篓,身子夸张地躬着走进了附近的草棚,装了一背篓草,一只手似乎要挨在地面上,另一只手拎着,像个鸵鸟似的来到羊圈上方的斜坡上,把剁碎了草一点一点地撒给了羊圈里的羊。那些麦草缓缓地从他的手指间滑落,自由自在地旋转着,仿佛阳光碎片一般,亮亮的,闪着光。羊圈里的羊儿洁白如玉,一个个争先恐后地仰起脖子,迎着路之焕撒下的草,而后将头埋下去,拾捡着地上的草,欢快地咀嚼着,发出了一种如泉水外流时的“咕咕”声音。
雅洁娜看到这些,不知为啥,头一歪,流下了两行眼泪。自从来到金羊塬,她变得更加朴素了,真实了。
“你咋了?”路生问雅洁娜。
雅洁娜慌忙摇了摇头,努力一笑,说:“没,没咋。”之后,她拭去了眼泪,叹了口气说:“唉,你看大伯……”
路之焕一转身子,看见了路生和雅洁娜,气喘吁吁地走了过来,身子像木板那般翘着,几乎快要把自己的脸与路生的脸挨在一起了。路生看见路之焕的眼中蒙了层厚厚的乳白色的东西,心想,他可能是患了白内障,否则,路之焕是不会在这般近的距离内看或辨认他的。路生心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路之焕一伸手,牢牢地抓住了路生的双肩,说:“娃,我老了没人管了!”
路生听见路之焕的骨骼响了一下,就像鸡蛋在石头上碰破了一样。而后,路之焕一屁股坐在了麦草垛下,有些不满地望了路之乾的楼房一眼,说:“以前,我每天都在山上,没好好看过那房子,现在怎么看怎么扎眼啊!路之乾已经是金羊塬的地主了!”
路生在心里苦苦一笑,路之焕接着说:“路之乾从小调皮捣蛋……近几年怎么就发达了呢……”
路之焕继续说:“我放了一辈子的羊,这个放羊嘛,夏天不但要让羊吃饱草,而且还要让羊喝好水,秋天让羊吃饱草就行了,不能让羊喝太多的水,这叫夏长膘秋收膘呀……”
路之焕正说着,路之乾走了过来,路之焕便气呼呼地走了。放羊的路之焕与做生意的路之乾有些水火不相容的意思。
路之乾西装革履,戴一副变色镜,面部的肌肉光滑闪亮,没有一丁点儿皱褶。头发也一根根地翘着,油光可鉴,像城里的老板。他说:“哎呀,天塌了吗,干啥呢?”
雅洁娜回到路生的身边,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路生的一只手。
路之乾递给路生一支“红塔山”,朝路之焕的背影翘了一下下巴颏说:“嘿,穷鬼,一辈子穷惯了,见不得和他一块穷过的人富!”
路生没有接路之乾的烟,他望着路之焕的背影一点一点地远了,小了。冷风吹来,他忽然觉得路之焕很可怜。
路之乾说:“侄儿娃,咱OK去,现在城里人有的咱都有!”
路生根本没有唱歌的兴趣,但雅洁娜却推了推他,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我已经很久没玩过了!”路生便勉强地跟路之乾走了。
路上,路之乾问路生是否需要钱,路生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雅洁娜却狠狠地掐了路生一把——路生知道雅洁娜种树需要钱的。
雅洁娜拿着麦克风,调好音量,首先唱的是《我和我的祖国》:
我和我的祖国,
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
都流出一首赞歌,
……
路之乾和路生一个劲儿地拍手称好,要雅洁娜再来一首,雅洁娜也不客气,又选了一首唱了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
接着,路生来了一首《流浪的人》:
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
亲爱的妈妈
流浪的脚步走遍天涯
没有一个家
路旁的小草正在发芽
又是一个春夏……
唱着唱着路生就泪光闪烁了。路之乾坐在沙发上叹了口气,眼圈儿便红了。但很快地,他面部的肌肉便扭曲了起来,凶悍地说:“干啥呢?男人嘛,‘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还批斗你尕爷呢!”
雅洁娜紧咬着嘴唇,看了路生一眼,路生已不再有玩下去的兴趣了。
出门时,路生和雅洁娜看到路在贵、路之珍还有路之焕都蹲在路之乾家门口,路在贵和路之珍闭着眼睛手在空中蛇一样地舞着,嘴里忘情地哼着雅洁娜才唱过的那两首歌,喝多了酒一样。路之焕看到路生和雅洁娜嘿嘿一笑:“我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
夕阳下,雅洁娜居住的土房子,仿佛晒太阳的老太太,懒洋洋的。土房子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个铁炉子,一口水缸,一块案板,以及一些盆盆罐罐之类的东西。雅洁娜捅开了炉火,屋里暖和了起来。路生坐在床上,有些无聊地摆弄着雅洁娜的枕头,意外地发现压在枕头下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便对雅洁娜说:“雅洁娜,没想到你也会看小说了!”
雅洁娜非常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我以为小说都是假的,骗人的,但现在不这么认为了,每次读《平凡的世界》,我都能从中获得一种力量,纷乱或烦闷的心情便也出奇地平和了起来,生活下去并且生活得更好的信心就由此诞生了。”
路生说:“一本小说会有这样的功效?那我也要写小说了!”
他们正说着,路之焕用塑料袋拎着一只羊腿走了进来。他将羊腿与塑料袋一起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有些可怜兮兮地对路生说:“你有空了带我去发义埠一趟吧!”但他不等路生回答就向外走了,路生与雅洁娜留他吃饭,他连头也没回一下。望着路之焕大幅度弯曲的身影,雅洁娜好像是在对自己说:“其实,大伯这个人挺好的,他常送羊奶和羊肉给我。”
路之焕驮着夕阳的余晖走远了,路生的心情莫名地沉重了起来。在他觉得,路之焕的身上有一种他一生可能都得不到的东西。
112
路生和路之焕乘上了去发义埠的车。这是他们第一回去发义埠,因为这中间或多或少地含着些寻根的意思,他们都显得有些激动。本来,他们打算带上路张氏一起去的,但老太太不知为什么,死活不肯,倒是雅洁娜死缠硬磨地和他们一路同行了。
其实,从金羊塬到发义埠也就是三四百公里的路程,如今,他们只花两个半天就可以走到了,但白如云和路在德却在这段路上走了好几年。
车轮在新修的柏油路上惬意地转动着,传出的声音很是好听。当年白如云他们在来金羊塬最后一段路上看到的那个大荒滩——兴堡子川,如今已变成了万顷良田,一个个的村庄在冬季的寒风里被稠密的青色的白杨树干呵护着,在通往村庄的小路上,时不时地还能看到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出出进进。
窗外刮过一股冷风,道边农田里的黄土被刮了起来,路之焕隔着窗玻璃夸张地紧起鼻子嗅了嗅,而后,话就多了起来。
他对路生说,你太太说她是成吉思汗的三弟哈赤温的后代,在洪武三年,明将徐达、李文忠奉命征北,将元朝残余势力压缩在内蒙、甘肃一带。甘肃一支的元军中有个叫三狼济王的元朝皇室领着其他八个与皇室有着血缘关系的将领奋力征战,怎奈大势已去,非人力而能挽回。于是,九人边战边退,渐渐就有了当农民隐居的想法。
后来,三狼济王等九人逃到靖远,其中两人流落吴家窑,三狼等七人涉靖远县城现在的营儿门,一人隐居平川区小水村,娶了个姓张的老婆,就改张姓为姓。后来,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