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3月-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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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马上指出你在撒谎。”
张俭想,果然是业余的。
“你父亲在抗战以后窝藏在家里的女人竹内多鹤是不是日本人?她在你家一藏二十多年,和你们的关系算不算密切?”
“她当时只有十六岁……”
“只需要回答‘是’或‘否’!我再问你一次,你们家窝藏的这个女人是不是日本人?是不是?!”
“是。”
“她在这二十多年里,到底干了些什么对中国人有害的事情?”
“她没有干过任何有害的事情。”
“那你为什么隐瞒她的身份?我们在东北调查过,确实有一些农民救了日本女人,跟日本女人结婚生孩子。不过他们没有隐瞒真相。当年东北解放的时候,就有肃清、惩处汉奸和日本间谍的组织,他们都在那里备了案。只有极个别的人没有备案。不备案,只能说明居心不良。你为什么把这个竹内多鹤带到鞍山,又带到这里,一直隐瞒她的身份?”
张俭想,这一瞒,的确是令人生疑的。当初父母只想平息小环,只想瞒住张家一夫两妻的事实,而开始了一场弥天大谎。多鹤为张家生了三个孩子,名副其实的一夫二妻关系就更得靠谎言隐瞒下去。新社会的新工人张俭怎么能背负重婚的罪责?何况三个成年人三个孩子早就过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打断骨头连着筋了。不隐瞒,最惨的肯定是多鹤,无论怎样把她从张家择开,她都是最惨的,因为她要和她亲生的三个孩子分开。而和三孩子分开,她和世上的一切都分开了。
“竹内多鹤去钢厂刻字,是你介绍的吗?”审讯者问道。
“是。”
“假冒中国人朱多鹤,混进中国的国防重地,就是这个日本女人含辛茹苦、隐姓埋名隐藏二十多年的目的吧?”
也许是不该隐姓埋名、瞒天过海。从一开始就不该瞒。让人家生了孩子,又想把这孩子变成自己的,完全不沾日本血缘,就向安平镇所有人隐瞒,撒谎。难道他们到鞍山不是想进一步隐瞒吗?难道他们拖着多鹤一块儿走,不是想让她继续生养,续上张家的香火吗?他们想一劳永逸地隐瞒,才从东北搬到江南。他们拖着多鹤一道南迁,也出于良心的不安,因为他们不想让这个苦命的日本女子由于他们而更苦命。感谢这场审讯,它让他好好地把自己审明白了。他对于多鹤,是有罪的。
“其实怀疑竹内多鹤的人并不少。那个石惠财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不是跟竹内多鹤当面对质过?”
“没有。”
“我有铁的证据。”
张俭知道,证据来自谁。无非是两个人,一个是小彭,一个是大孩张铁。小石过去肯定跟小彭谈过什么,张铁或许从家长们的争吵里判断出事情的大概。
“你抗拒也没用,我有证据。石惠财跟竹内多鹤私下对质过。现在我问你,是给你机会,不要自取灭亡。” “他俩对质的时候,我在场吗?”
审讯者一愣。一会儿,他恍悟过来,说:“据说你不在场。”
“我不在场,我怎么知道他俩对质过?”
审讯者又来了个停顿,然后他说:“你比我们想得狡猾多了。竹内多鹤事后告诉了你。她是你的姘头,什么不能睡在枕头上告诉你?”
张俭想他的一贯沉默正是让这类人逼的。这类人的话讲着讲着就不要体面,不成体统。
“因此,你就决心杀人灭口。”
张俭不做声。争辩不争辩一个毬样。
“你决定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的时候行凶杀了他,对不对?”张俭不反应,扯皮扯不起来不刺激,审讯者很不甘心。这就像吃了泻药的肚子,一路毫无阻力地泻下来,缺乏大小肠子厮杀一团、最后一阵阵痉挛带来的战栗的快感。“你掐准了时间,等待大多数人都吃夜餐的时候下手,是不是?”
张俭这一瞬间明白那些跳高炉的、上后山坡吊颈的都是怎样想通的。他们是经历了一连串皮肉麻烦和精神麻烦才想通的,张俭却这么快就想通了这个道理。给他们省事,也给自己省事。最重要的是给自己省事。看看那张乒乓球台子,一个人打过去,抽得再狠,没人抽回来,台子就得靠边竖起来,游戏就得收摊。
“你必须回答问题!”他狠拍一下桌子。狠抽了一个空球。
张俭半睁的骆驼眼看着他心目中的远方。
“那你默认你的罪行喽?”
“什么罪行?”
“你杀害石惠财以达到灭口目的的罪行。”
“我没有杀过任何人。”
“石惠财不是你杀害的?”
“当然不是。”
“你假造事故,对不对?”
他又钻进了沉默的甲壳。
“你算好时间,正好跟石惠财上同一个夜班,对不对?”
他的眼帘又合上一点。虚掉这个世界吧,暗去所有的现实吧。原来自己从小爱耷拉眼皮就是要把世界虚化。这样好,这样就看不清那四条桌腿后的人腿,一条抖完抖另一条。这样一个由不安分的腿组成的世界还是虚化成一片灰色比较好。多鹤在多年前的一个八月天,和他去公墓附近的塘边过日本的“0bon”,点起纸灯笼,接她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兄、弟、妹回家过节。可她不能接他们回张家,就在塘边上搭起一个和张俭共有的家:插了荷花摆着酒和饭团的草棚。棚子是从农民那里买的芦席扎的。也许明年,她接回家的亲人里有张俭。他已经成功地错过了审讯者一连串提问。这场业余审讯的游戏该收摊了吧?
第十三章
最后一次得到张俭的消息是十一月底。来了个通知要小环把棉衣准备好,送到厂里。还要一双护膝。小环和多鹤讨论:“护膝干啥用?他没有老寒腿呀。”
其实小环没有特别绝望,哭过之后,她马上劝哭不出来只浑身打颤的多鹤:这年头谁家没有个被关起来的人?这楼上就有两个人被关了,又放出来了。她发现被关进去的人比关别人的人善良,她也发现关进去又放出来的人都有所长进,人品、做派都改进不少。
小环把一床棉絮重新弹了弹,给张俭做了一件暄乎乎的大袄,就像他在东北老家穿的。面子是深蓝的,领子上绣着张俭的名字,里子里绣了“春美”“张钢”“小环”“多鹤”的小字。她把棉袄和十个咸鸭蛋打成一个包袱,用张俭的自行车推到厂保卫科。
她搁下东西,找到了正在刻钢板的大孩张铁。
“你来干啥?”张铁问。
小环二话不说,揪起他一条胳膊便从椅子上拖起来。张铁“唉唉唉”地叫,小环拳头和脚都上来了。每次她来给张俭送东西,叫大孩带她去找小彭,大孩都拒绝。这次她例外,打一阵说不定能把姓彭的打出来。上来拉的人感觉这女人长了不止一双手一双脚,左边右边的人拉住她,她儿子肩上、屁股上照样不断地挨拳脚。
果然就把姓彭的打出来了。
“怎么在革委会办公楼里打人呢?”彭主任说。
“我打我儿子!等我喘口气,我还得打我孙子!”小环微肿的眼泡饱满一束光芒,向小彭横射过来。
“有话好说嘛。”小彭干巴巴地说。
小环拢拢头发,掏出一个铁质烟盒,打开,里面的烟丝一头是焦糊的,一看便知是从烟蒂里剥出来的。她又恢复抽烟袋锅了,她一面往烟锅里摁烟丝,一面大声宣讲起来。
“都听着,冤枉好人张俭的下流坯子们:我丈夫出事故那天夜里,小石本来上的是小夜班,他临时跟人调换成了大夜班。张俭是咋预谋的?那天夜里,厂里自己发电,电力不足,关了两盏大灯,从吊车上,咋看得清下头走的是猫是狗?你们别当咱老百姓都是傻子,咱也知道调查调查,咱也会找证人!”
小彭毫无表情地看着小环。小环一会儿一个媚笑,一会儿一个狞笑,一会儿一个冷笑,金牙的尖梢一明一暗。每个句子把所有人都含纳进去。句号总是小彭的鼻尖、额头、嘴唇、大大的喉结。人们顿时明白,让眼睛很大的人瞪着不叫瞪,让她这双小眼睛瞪了,那才叫一瞪瞪到穴位。
“这儿喊不了冤,我喊到市里,喊到省里!让毛主席听俺们喊冤去!”小环一边说,一边把烟灰磕在原来就很肮脏的走廊上。
“揭老底是个时髦事儿。咱也能成立个揭老底司令部!”小环说,眼睛在众多面孔上拉出一整条句子,句点仍是重重落在小彭脸上。“不是也有人也想搞汉奸恋爱,玩命追求日本婆儿吗?就是没追上,急红了眼,急得闹革命来了,当司令来啦!”
小彭眼光一散,马上被小环看见。众多面孔已经你看我我看你了,他们听出小环影射的是小彭,但直直地去看小彭总是难为情的。
“别想赖。你赖得掉,见不得人的地方长的记号呢,那可赖不掉!”小环是纯粹诈他。她看见小彭的脸色更差。真诈着了!
人们开始哧哧地笑。小环觉得她的唱念做打收到叫好声了,角儿的精气神更加提了上来。
“我们是隐瞒了咱家小姨的身份,怎么着吧?不隐瞒她早就遭了你们这些人的老罪了。日本女人就该受你们祸害?解放军还优待俘虏、送日本人大烙饼吃呢!我把你们瞒住了,你们看看咋治我的罪,啊?我在家等着你们……”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彭主任,咱家又做了红豆糯米团子,你来啊,吃吃看,是不是比你以往吃的那些更甜!”
小环向楼梯口走,感觉她脊梁上一团冰冷,那是张铁厌恶的绝情的目光。她不在乎自己在儿子眼里做女小丑。她要让人知道,张家人不是一砣子肉,随他们宰割。小彭下刀的时候,心里也该打打鼓。
她走到厂部大楼的院子,看见一根铁丝上搭着一溜毛巾,一端印着“招待所”几个红字。红字剪下去还是挺好的毛巾。家里挣钱的人进了监狱,好几个月都吃寡饭,没有油盐酱醋,更吃不起荤。能顺手捞到什么就赶紧捞,缺毛巾的一天也不会远了。
她从铁丝下面钻过,怀里就抱着六块毛巾了。她一面飞快地走,一面飞快地折叠毛巾,又飞快地把它们压在她拢在袖口、架在胸前的胳膊下。窍门是千万别回头东张西望,假如有人看见你动作可疑,你东张西望也补救不了什么。她得无中生有、一分钱不花地吃、喝、穿、戴,这不容易,但费点事也办得到。夏天的时候,她出厂子大门可就不走正路了,沿着铁道走出去,两头都通田地,先拔一堆菱角秧子,再把偷捋的苋菜、钢管菜之类藏进去。田地旁边常常有水塘,里面都有野菱角,不走到跟前看不出她实际上是在采蔬菜,而好像是在散闲心采菱角。采够了蔬菜,她就用头巾把它们兜起来。四个角上露出菱角秧子。
多鹤的工作和张俭是同时丢的。家里有资格工作的,就剩了小环。她去过许多地方申请工作:冰棒厂、熟食厂、屠宰厂、酱油酿造厂,都让她等通知,却都不了了之。她之所以去这些工厂申请工作,因为这些地方都肥,稍稍一涮也涮得出油水。冰棒厂的油水是古巴糖,屠宰厂总有猪下水,熟食厂更不用说了。小环腰细,偷几节香肠,一扇猪肺,塞进腰里跟正常的腰身差不多粗。
小环推着自行车从钢厂往家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挎着一筐鸡蛋走来。她迎上去,仔细挑选鸡蛋,一边跟农家婆满嘴热乎话,叫她大妹子,说她好福相。农家婆婆嘎嘎直笑,说她都四十九了。小环心里一惊,心想她看上去至少已有六十三。挑了六个鸡蛋,小环一摸口袋,说她早上上班走得急,没带钱包,可惜了她花的这点挑鸡蛋的工夫!农家婆说生意不成交情在嘛,说不定以后还有缘见面。她正要挎着筐子离开,小环从衣服下拿出六条毛巾,上面印着红牡丹、臭虫血、“招待所。
“这都是好棉纱。你摸摸,厚吧?”
农家婆不明白小环的意思,手被她拿过去,摸了摸毛巾,赶紧答应:“厚,厚。”
“算咱老姐妹有缘,送你两条!”
农家婆更不懂她了,脸要笑不笑。
“比你们乡下供销社买的好多了,盖在枕头上,又进一回洞房似的!”小环把毛巾塞进她手里。
农家婆说怎么能无功受禄!小环说她工作的地方老是处理毛巾,稍微洗两水就处理了,不值什么,就是觉得攀个老姐妹不容易。小环说了就起身告别,走了两步,农家婆叫住她。既然攀老姐妹,也别一头热乎,她也得送小环点什么。鸡蛋是自家养的鸡下的,也不值什么,她说就把小环刚才挑的那六个鸡蛋做顺手礼吧。
“哎哟,那我不成了跟你换东西了吗?”
农家婆说换东西不正是礼尚往来吗?她把那六个大而光鲜的鸡蛋放在筐子外,催小环拿走。小环埋怨似的斜着眼、撅起嘴,一边慢吞吞蹲下。农家婆请她告诉她,毛巾上三个红字是说的什么。说的是“闹革命”,哎呀,那好那好,是时兴字!
小环心想,自己眼力真好,上来就看出这是个一字不识的大文盲。回家的路上,她想那农家婆到了家,把枕巾铺到床上,别人告诉她那三个红字是“招待所”,她一定会想,原来那个老妹子也一个大字不识。
她用头巾兜着鸡蛋,系在车把上,步子迈得秀气之极。马路上尽是麻子坑,柏油早给车轮滚走、给人的鞋底踏走了。公路局也忙着革命。自行车不断蹦上蹦下,她觉得自己的心比蛋壳还脆还薄,得提着它走。她已经不记得家里多久没吃过鸡蛋了。张俭的工资停发后,她第一次下决心好好学会过日子。但存折上本来就不多的钱还是很快花完了。她觉得自己一拿到钱就是个蠢蛋,没钱的日子她反而过得特别聪明。她用张俭攒了多年的一堆新翻毛皮鞋、新工作服、线手套跟农民换米换面。工厂里多年以来发的劳保肥皂省了两纸箱,都干得开了裂。这年头肥皂紧缺,一箱子肥皂换的玉米面够吃两个月。
在所有东西卖完、换完之前,张俭的冤案就该昭雪了,要是没昭雪她也该找到工作了。路总不该走绝吧?连多鹤那个村子的人逃难逃得东南西北全是绝路了,还不是活出个多鹤来吗? 她身边一辆辆自行车擦过,下班工人们出来了。远不像过去那样铁流破闸的大气魄,现在上班的人不到过去三分之二,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