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年3月-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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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鹤步子匆忙地走下了石头的堤堰。太险了,她差一点跟他赌着气就走了。她得想法见他一次,跟他和解。唯一能让她见他的应该是小彭。小彭肯定有许多重要关系,让她尽快见他一面再把今天对自己开了一半的杀戒完成。她对杀自己太有把握了,她刚才心里一点不乱,只因为要去追随父母和所有亲人而急切。
多鹤从池边去了钢厂。她找到了小彭的宿舍,门锁着。她等了好几个钟头,等回来的不是小彭,是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告诉多鹤彭主任早已搬到原先钢厂厂长的房子里了,但他们并不知道地址。
她又到了厂部大楼,找到了“革委会主任办公室”。所有的门都锁着,因为是星期天,也因为大家去看死刑犯游街。她到楼下的招待所借了一支笔,要了一张纸。写了几个字:“明天会见你。多鹤”
回到家,小环带着二孩、黑子也随后回来了。不知为什么,吃完小环做的鱼头汤,她庆幸今天没有跳进池塘。二孩要去淮北,怎么也该跟孩子过个年,把他送走再结果自己。小环和多鹤最后那次吵架也吵得狠,这样走了小环一定会认为那次吵架要负部分责任,她不愿意小环内疚一辈子。
她第二天去厂部,“革委会主任办公室”还是锁着。一问,说是彭主任去省里开会了。过了一个月,她再次去,人们又说彭主任去北京开会了。多鹤觉得蹊跷,到楼下一个僻静地方等着,不久就见彭主任从楼里出来,跨进灰色的伏尔加。她赶紧跑上去。她脸上的表情非常激烈,意思是:看你往哪儿躲!撒谎精!
“你有什么事?”
“我要谈话!”
她自己拉开车门,就那样一只脚乘着彭主任的车不容置疑地要求。
“我太忙,没时间。”小彭冷冷地说,“开车吧!”
多鹤一手抱住司机座位的靠背,脚伸到司机座椅子下钩牢,车刚趔趄出去五米,多鹤已经给拖在地上。
车只好停下来。多鹤还是不起来。她知道只要她的脚一脱钩,车就会从她身边扬长而去。
小彭怕人看见他和多鹤纠缠,便让多鹤进到车里面来讲话。多鹤的杀手锏就是要让人看见彭主任的车险些弄出人命,所以她一条腿在车里,身体其余部分还是躺在水泥地上。
彭主任只好答应她到家去谈。
多鹤跟小彭一块儿回到了小彭的家。彭主任还是单身一人,家跟办公室一样,也贴着马、恩、列、斯、毛的大相片,也搁着各种版本的毛泽东著作和公家的家具。只剩两人的时候,彭主任又蜕变成了小彭,首先替多鹤沏了一杯茶,还告诉她是黄山毛峰。
两人坐在公家的沙发上,小彭坐在中间长的那个,多鹤坐左边短的那个。他问她到底有什么事。她说是彭主任把张俭关进去的,彭主任必须设法让她见张俭一面。
“你这样讲可不公道。”小彭脸色阴暗下来。他明白他这样的脸色是有人看了就怕的。
她说了一句什么。
他稍微用了一下脑筋,才明白她刚才是说他对不对得起张俭,他心里清楚。
“哦,我包庇一个罪犯的杀人罪行,就对得起他了?那我怎么对得起受害的小石呢?”
多鹤不再说话。真相被扭曲得太厉害,她没什么可求他的,她只想见见张俭,像样地来一番生离死别。她眼泪打在补着补丁的裤腿上,打出响声来。
彭主任沉默着,好像在听她眼泪的声响。突然他站起身,走到窗前,又转过身:“你还想着他?”
她瞪起眼睛,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他走回原先的沙发前,坐下去,然后拍拍他旁边的位置:“来,坐这儿来。”
难道他要把苗圃里干了一半的事干完?假如干完它他能替她办事,让她见张俭一面,她肯付出这个代价。反正她已经决定要杀死她的这具肉体了。她坐到了他身边。
他侧过脸,带点神秘的微笑,打量她的脸。
“你的父亲一定杀过不少中国人吧?”
她说她父亲的部队在南洋。
“这没什么区别,反正是敌人。”
多鹤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和她离得很近。
“假如说,你以为我是为了妒嫉张俭,陷害他,你就把我看得跟你们这些女人、跟张俭一样低。”他说。
多鹤想,她曾经对他发生的那一场迷恋,差点要成爱情了,就因为她看到他有酷似高尚者的一刹那。
“你身上有股香气,”他又是那样神秘地笑着,“张俭闻出来没有?”
她觉得他有点可怕,令她汗毛过风。
“他没有闻出来。”他把头仰在沙发背上,闭上了眼睛,似乎一心一意嗅那股香气。“我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去你家,你在我身边摆茶水,你的领子后面敞开着,一股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他是不是有癔病?
“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日本人。我就想,这女人将来一定得是我的。她那香气让我……真他姥姥的。后来我就怀疑你和张俭的关系了。”
他的手指轻轻在她头发上揉搓。
“小石也闻不出这股香气。怎么会呢?它明明这么……就是说,这香气是为我一个人散发的?张俭闻不出,证明他是一头猪,山猪,吃不了细食儿!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他转过脸,神经质地瞪着她,“你对我念念不忘吗?对我这么个欣赏你的人,你怎么不会念念不忘呢?啊?!”
多鹤想,什么废话也没有,速战速决把那件事干了,她不那么在乎,但要她说她对他“不忘”,她死也说不了。
但他就等她这句话,像一个渴急了的人等锈住的水管子流出水。
她慢慢往沙发外面挪,挪得差不多了,一下子站起来,向门口冲去。
“你他妈的跑什么?”他拾起烟灰缸砸过去。
烟灰缸碎了,她无恙。
“我他妈的会跟你上床吗?我又不是猪,那么愚蠢!”
她还是急匆匆地拧门。
“你听着,他是被判死缓的犯人,关在哪儿不清楚。我得先去打听打听,你听我信儿!”他在她身后说。
她已经进了过道,再往前,就是门厅,出了门就安全了。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就是没准备听一个疯人谈恋爱。两年多时间,什么把他弄疯的?他不是有权力有地位了吗?原先那个带人在楼顶打仗,用工作服帮她围厕所的孩子王哪儿去了?怎么是这样阴气袭人的一个怪物占领了小彭的躯壳?
那时小环在居委会楼下摆的缝纫摊生意红火起来,再后来多鹤被套上了白袖章,天天忙碌得很,到处清扫冲洗,一晃小一年过去了。
这天她冷不防想到自己在石头池塘边的决心,它竟像一场梦似的。小环缝纫机摊子边的一个女阿飞朋友说,探监,那还不容易?她马上能找到劳改农场的司务长。司务长的权力其实超过厂长,他直接跟看犯人的队长打个招呼就行了。小环问这个女阿飞跟司务长是不是有特殊交情。女阿飞当然知道小环的“特殊交情”指的是什么。她说司务长倒是想有,她关在里面的时候他就今天捏一把明天掐一把。为了小环阿姨,她可以马上跟他建立“特殊关系”。
不几天探监的事就安排好了。小环给女阿飞的回报是一件按照她心意做的正宗阿飞裤。阿飞裤前些年是紧包腿的,这些年学了解放军,又成了大兵的大裤裆。
这个暑天似乎要把整个城市都炼成钢了,人在外面走几十分钟就恶心眼花。小环带着多鹤到处采购,准备探监时带给张俭的东西。食品紧缺,百货公司玻璃柜台里的蛋糕已经生了霉,但因为各家都缺糕点票,还是没人能买得到。小环把从她的下三流朋友那儿搜集到的糕点票全花出去,买了两斤浮面上带着淡淡绿苔的蛋糕。她最满意的是两大罐炸酱,里面有肉皮、大油、豆腐干、黄豆,盐放得狠,所以天再热它也坏不了。这样无论吃米饭还是红薯饼,或者面条、面片、稀粥,这炸酱都是好菜。
爆炒米花的老头给小环装了一口袋爆玉米花。修鞋的送了一对打了掌的新布鞋。卖冰棍的送了一套用冰棍竹棒削成的牙签。
晚上小环和多鹤把东西一样样装进包里,门从外面开了,进来的是大孩。他满头的血,衣服也被血泡透了。外面的孩子想找什么寻开心就在楼下叫“日本崽子”、“日本小老婆”!
多鹤赶紧上去,一边扶住他一边问他怎么回事。他却一把推开多鹤。
小环看着大孩。一看他剃过的眉毛就知道出了什么事。前几天大孩问她家里拔猪毛的镊子放在哪里。她说好多年没吃过猪蹄儿了,谁还记得镊子。现在她明白他怎么解决他浓重的眉毛了:用剃刀剃掉了一多半,剩了两条不对称的细线,还留下一条血口子。唇须和鬓角也剃得精光,好好的脸整得像个小老奶奶。再往下看,他不多的胸毛也过了一遍刀,腿上的毛更是刮得干净,快成大姑娘的腿了。小环又是可怜又是恶心他。能想象他怎样对着镜子,朝镜中那个浓眉秀眼、细皮白肉的俊美小伙子咬牙切齿。他那一副天生红润的嘴唇给咬白了,咬紫了,最后咬烂了。家里唯一的那面小镜子给挂在厕所水管子上,他对着镜子揪住自己一头浓厚得不近情理的黑发,只恨不能一把一把把它给薅下来。可这是薅不完的。因为还有腿上、胸前,这些日本毛要薅都得薅干净。为此他已经不再去公共浴室洗澡。终于,他下决心向自己动刀了。一刀一刀,下得恶狠狠的,假如能把他身体里那日本的一半给剔出去,他的刀会下得更深。世界上有没有仇恨自己的人?有没有像这个小伙子这样恨自己恨得对自己下毒手的人?看看他下的毒手吧。他的眉毛现在有多可笑,成了写坏了的笔画。就是那种被擦了重写的笔画,可是又给擦坏了,一连串的弄巧成拙,他居然敢带着这样一张小老奶奶的脸往外跑。换了小环,见到这张脸,也得喊打。
多鹤拿了红汞和绷带。小环费很大劲才忍住不去揭穿他剃眉毛和体毛。她一边替他清洗伤口一边说:“让他们叫你日本崽子,叫叫又不让你掉肉!你要是给打死了咋办?”
“死了好!”他拖长声大喊。
“那他们可满意了。”
小环在血红脸盆里投毛巾,心里算了算,他头上身上的伤一共三个。
“你有肺病,长这点血容易吗?‘得费多少肉骨头汤、多少鱼头汤才补得起来呀?瞧你这样,这还是头吗?锅里搁点油,能拿它当肉丸子煎了!”
“那你该看看他们的头,让我给打成啥样了!”
“要打也得等我们带着黑子回来呀,有黑子你就不会给打得那么难看了,全该他们难看了!”
给大孩张铁涂了药,包上伤口,多鹤拿出两块发霉的蛋糕,放在一个小碟上,给大孩端到床边。
“我不吃!”大孩说。
多鹤解释了一句,意思是蛋糕都蒸过了,上面的霉斑不会碍事。
“不会说中国话,别跟我说话!”大孩说。
小环不动声色,抽出鸡毛掸就在大孩大腿上打了两下,然后她又把蛋糕端到他手里。
“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我不吃!”
小环拉起多鹤的手走出小屋,猛地关上门。然后冲着门里面的张铁说:“他小姨啊,明天开始做饭就是你的事了,啊?我厨房都不进了!小畜牲这会儿不吃日本人碰过的东西?有本事他吃奶那会儿就别嘬日本奶头子!那时候他英勇了,做了抗日婴儿,不也省得我现在给他饭里下耗子药吗?”
本来还想让张铁一块去探他父亲,这一看,小环明白他是不会认他父亲的。这年头不认父亲母亲是一大时髦,走运的话还能用这六亲不认找到工作,入党升官。二孩去了农村,大孩就有资格留下来,以他大逆不孝在城里找份工作,以他在家里对他们小姨的坚决抗日而入党升官。小环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阵从没出现过的惨淡。
第二天她跟多鹤天不亮就起床,走到长途汽车站。上了车天才亮起来。多鹤脸转向窗外,稻田的水在太阳下成了一块块碎裂的镜子。她知道多鹤还在为大孩张铁伤心。
“这条裤子料子好。”她从布包袱里抻出一条新裤子的裤腿,“就算他天天干粗活也能穿三年五载。你摸摸,这叫涤纶卡其,比帆布还经穿。”
她心满意足地翻腾起包袱来。自从她开始为张俭准备东西,每天都把攒起来的衣、裤、鞋摸一遍,欣赏一遍。也要多鹤陪她摸,陪她欣赏。她兴致很好,常常说完“够他穿三年五载”才想到他或许没那三年五载了。但她又想,有没有她都得按三年五载去置办东西。这年头事情变得快,几个月是一个朝代,不是又有人在厂里贴革委会彭主任的大字报了吗?大字报上说他是“白砖”(白专),要选块“红砖”(红专)上去坐主任的宝座。
下一站就是劳改农场了。小环突然大叫:“停车!停下来!”
司机本能地踩闸,一车子带鸡蛋、鸭蛋、香瓜的贩子们都跟着叫:“我这蛋呀!”
售票员凶神恶煞地说:“鬼叫什么?!”
“坐过站了!”小环说。
“你要去哪里?”
小环说的是长途车发车后的第二站。她买的车票就只能坐两站。现在她们坐了十二站了。售票员每到一个站就站在车门口查票,省得她在鸡蛋、鸭蛋、香瓜上来回跨着查票。
“你耳朵呢?我叫站你耳朵聋了?”售票员二十多岁,拿出祖母训孙子的口气。
“你那一口话俺们不懂!你断奶也有一阵了,咋还没学会说人话哩?!”小环站起来,一看就是骂架舍得脸、打架舍得命的东北大嫂。城里百分之七十是东北人,南方人从来不跟他们正面交锋。“叫你停车呢!”
“那也要到了站才能停。”司机说道。
小环想,当然要到了站才停,不然还得顶太阳走一大段路。
“你这车还开回去不?”小环问。
“当然开回去。”售票员答道。
“那你得把我姐儿俩再捎回去。”
“下礼拜几我们开回去。你等得及就等。”售票员说。
“那你得把我两张车票钱还给我!”
“你跟我到总公司要去。”
两人一拉一扯地闲磨牙,车靠站了。小环拉着多鹤下来,使劲捏捏她的手。等车消失在烟尘滚滚的远处,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