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物语 作者:[日本]无名氏-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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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从山田矢桥的湖上摇船追赶。看到众僧徒的到来,那些押解座主的差役便逃走了。
僧众接着向国分寺【2】前进,明云座主大惊,说道:“据说凡是犯钦案的人,都不能再见日月之光,何况我又是钦令即刻逐出京城的人,是不能有片刻犹豫的。你们赶快回去!”随后又走到外边来说:“我出于三台槐门【3】,入于四明幽溪【4】,广学圆顿宗教法,兼修显密两宗,唯以本山兴隆为念,祈祷国家安宁,深怀培育众徒宏愿,我认为两所三圣【5】一定会予以关照。我并无过错,却蒙受冤屈,远流异乡,但我于世于人,于神于佛,都没有怨恨之心。只是对前来照顾我的诸位僧徒的盛情,觉得难以报答。”言罢泪如雨下,湿透了法衣的袖子。僧人们也都哭了。这时,有人抬来轿子,说道:“请快上轿吧。”座主却说:“我以前虽是三千僧徒的首领,但现在已成了远谪的流人,怎么能叫尊贵的高僧、明智的众徒抬上山去呢?就是要去,也应该穿了草鞋,与大家一同步行。”坚决不肯坐上轿去。这时,有一位西塔的僧徒,名叫戒净坊阿阇梨祐庆的莽和尚【6】,他身长七尺,穿着缀有铁片的黑皮革腰甲,铠甲的下摆拖得老长。他摘下铁盔,叫别的法师拿着,手操一把白柄长刀,口里嚷着“请站开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原座主跟前,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正因为您有这种心思,所以才会吃这个亏,还是快点上轿吧。”原座主感到有点害怕,便忙上了轿。大家因为夺回了座主都非常高兴,所以不只是地位较低的法师,就连尊贵的高僧也争着来抬轿。一路喧喧嚷嚷,大家轮流抬轿,只有祐庆一直不歇,抬着轿子的前杠,将刀柄和轿杠紧紧地抓住,大家在险峻的东坂上行走,象行走在平地一样。
进了大讲堂的院子,将轿子放下,僧众又聚集在一起议论道:“我们已去粟津将原座主夺了回来。但将犯了钦案的人留下作为座主似乎也不合适,这事该怎么办呢?”戒净坊阿阇梨又一次上前说道:“本山乃是日本独一无二的灵地,是庇护国家的道场,山王威光盛大,佛法、王法如牛之两角,山上僧徒见识高明,无人可比,虽是地位微贱的法师也被世人敬重,何况僧正学问渊博、智慧深广,身为三千僧众的首领,德行高雅,被奉为本山座主,如今无罪蒙冤,山上京中,人人不平,又为兴福、园城两寺所讥诮。如果我们今天失去这显密两宗之主,那么我辈学僧勤学苦练多年的功法就会中断,岂不是遗憾之至。若不能保下座主,倒不如以祐庆当作祸首,受此监禁流刑,即使处以斩首,也在所不惜。”说完,两眼流下泪来。众僧都表示同意,一致说:“高见高见!”从此以后,祐庆就被人叫作莽和尚。他的弟子慧惠法师被人称为小莽和尚。
僧众将前座主送进东塔南谷的妙光坊。由此可见,即使佛菩萨权化【7】的人,也难免会有暂时的灾难。从前大唐的一行阿阇梨是玄宗的护持僧,关于他和玄宗的贵妃杨玉环之间的关系曾有过一些流言,看来,不论古今,不论国家大小,人言总是可畏的,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虽然那些流言毫无根据,但他还是因此被流放到果罗国【8】去了。到那里去有三条路。林池道是皇帝行幸的路,幽地道是平民所走的路,暗穴道是重罪犯人走的路。因为一行阿阇梨是重犯,只能走暗穴道。在七天七夜之间,没有看见日月之光,走在黑暗无人的路上,经常迷失方向,在深山密林中只能偶尔听见一声涧谷中传来的鸟鸣,眼泪打湿了法衣。但是上天垂怜一行阿阇梨所受的无罪之罚,特令九曜显现,给他照路。一行当时就咬破了右指,在左衣袖上画下了九曜的形象,这就是日本和中国当作直言本尊的九曜曼陀罗【9】。
【1】一行阿阇梨是唐代的高僧。阿阇梨原为僧人职称,只授予精通真言宗秘法的人。后来转为对高僧的敬称。
【2】八世纪初圣武天皇时代,推行佛教,于各国敕建国分寺,称为金光明四天王护王之寺。此处所说国分寺是近江国的,位于大津市石山地方。
【3】即太政大臣及左、右大臣。槐门意即三公之家。中国古代在朝外种植三棵槐树,三公位在其下,因此后来三槐成为三公的代称。
【4】指比睿山。
【5】两所指山王七社中的大宫与二宫,再加上圣真子,称为三圣。
【6】即武勇的和尚。
【7】权化与权现相似,指佛菩萨暂时显现成的人物。
【8】果罗国见于《大唐西域记》:“都货逻国,其地南北千里,东西三千里,东临葱岭,西接波斯国,南有大雪山,北据铁门。”
【9】九曜指日、月、水、火、木、金、土七曜加上蚀星、彗星二星。曼陀罗是罗列诸佛菩萨图像的绘画。九曜曼陀罗即画有九曜的主神及其下属的图象。
三
西光被斩
法皇听说山门僧众夺回了前座主,心中非常不高兴。这时,西光法师又进谗言道:“山门僧众这种无法无天的争讼,虽并非始于今日,但这一次也太过份了,如此胡作非为还没有过先例,法皇要严惩才是。”这西光不知自己命之将丧,也不理会山王的意思,仍然如此向法皇进谗言,蛊惑圣心。古人说谗臣乱国,真是一点也不错。【1】“丛兰欲茂,秋风败之;王者欲明,谗人蔽之。”【2】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吧。于是又有流言传出,说法皇召集新大纳言成亲卿和其他近侍之人商讨攻打比睿山。山门僧众之中也有人说:“我们生于王土之上,不可违背圣命。”认为不能违背法皇的旨意。其时,住在妙光坊的前座主明云,听说僧众有了二心,非常不安,说:“这回不知会再出什么事呢!”可是流罪的消息却没有听人说起。
在山门骚乱事件发生后,新大纳言成亲卿只好将自己报私怨的事暂时搁置起来。虽说事情已经谋划得差不多了,但只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实际上没有成功的希望。他曾许诺将委以重任的多田藏人行纲就认为此事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以前送给他做弓袋用的布,全被他做成衣裳给家人穿了;他仔细权衡轻重,觉得平家越来越得势,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轻易灭掉的,便后悔自己参予这种无益的事,万一被人泄漏出去,会给自己带来大祸,不如趁别人还没说出的时候,先行倒戈告发,以求保住自己的性命。
同年五月二十九日深夜,多田藏人行纲来到入道相国的西八条府邸,说道:“行纲有事奉告,特来求见入道相国。”入道相国吩咐主马判官【3】平盛国说:“这个生客深夜来这里,不知有什么事?你去问一问。”盛国出去见行纲,行纲却说:“这件事不可以间接传达。”入道相国便亲自来到中门廊下,问道:“已经这么晚了,你这时候来有什么事呢?”行纲答道:“因为怕白天被人看见,所以趁黑夜到这里来了。近来法皇手下的人召集人马,修整兵械,您可知道吗?”入道相国毫不在意地说道:“听说要攻打比睿山吧。”行纲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那全是冲着你们一家来的。”“那法皇也参予这事了吗?”“当然参予了。成亲卿召集军兵,奉的就是法皇旨意。”于是,又将俊宽如何说,康赖如何说,西光又是如何说,从头到尾,大事渲染地叙述了一遍。说完后道:“告辞了。”便退了出去。入道相国听后大惊,立即召唤武士,那严厉的声音令人听而生畏。行纲泄露了此事之后,又担心被当作证人受到连累,心里觉得忐忑不安,虽然并无人追赶,却还是撩起裤腿急匆匆逃出门外去了。入道相国先将筑后守贞能召来说道:“有人想打倒我家,图谋不轨。现在这些人布满了京城,马上通知全家的人,将武士们集合起来!”接着,便派人到各处传唤。于是右大将宗盛卿、三位中将知盛、头中将重衡、左马头行盛【4】等,各自顶盔贯甲,带了弓刀,骑马疾驰而来。其他人马也如风驰电掣一般云集而来。当天夜里,在西八条就集聚了六七千人马。
第二天,天尚未明,入道相国就将检非违使安陪资成叫来,说道:“你快去法皇那里,对信业【5】说,法皇身边的人有灭掉平氏、扰乱天下的阴谋,我要一一审讯,严加处罚,请法皇不要干涉此事。”资成赶至法皇宫内,找到大膳大夫信业,传达了这番言语。信业大惊失色,立即奏闻法皇。法皇心想:“他们的秘密计划怎么会泄漏出去呢?”口中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什么事呀?”此外什么也没说。资成回来,把这情形禀报入道相国。入道相国说道:“行纲的话果然是真的,如果不是行纲来报告,净海便永无宁日了。”于是命令飞驒守景家、筑后守贞能捉拿谋反人等。于是东派二百余骑,西派三百余骑,到各处搜捕。
入道相国先派杂役去了中御门乌丸的新大纳言成亲卿的府邸,说道:“入道相国有要事相商,请您快去。”大纳言完全没有想到先前的事已泄漏,心想:“大概是因为法皇要攻打比睿山,入道想加以劝阻吧,但法皇积怒未消,恐怕难以劝下。”便穿了舒适合体的便服,坐上华丽的牛车,带着几个武士,杂役、牛倌也都穿得比平日里讲究,就这样出发了。他事后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门。走近西八条时,只见沿路四五町【6】远,布满了军兵,心想:“怎么有这么多兵,发生了什么事?”心中有点惊慌。从车上下来,走进门一看,只见里面也挤满了军兵,戒备森严,早有凶煞般的武士在中门守候着,他们上前捉住大纳言两只手,问道:“这就捆起来吗?”入道相国从帘内说道:“不能这样。”于是十四五个武士,团团围住,将大纳言拖到廊上,关进一间屋里。大纳言好象做梦一样,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侍从武士早被隔开,无法照应,杂役和牛倌吓坏了,丢下牛和车逃走了。
这时,近江中将入道莲净、法胜寺执行俊宽僧都、山城守基兼、式部大辅正纲、平判官康赖、宗判官信房、新平判官资行,也都被抓住,带了过来。
西光法师听到这个消息,感到灾难将至,于是快马加鞭,向法皇居住的法住寺殿奔去。路上遇着了平家的武士,拉住他说道:“西八条叫你,快去吧!”西光答道:“我有要事上奏,要往法住寺殿去,随后就来。”武士们喝道:“你能有什么事上奏!别耍花招!”说着便把他拽下马来,捆绑起来,挂在马上,带到西八条来。因为他是主谋,所以捆得特别紧,拿来放在院子里。入道相国站在宽廊上说:“这个想灭掉我平家的人,看看他这副落魄的样子!把这个家伙带上来!”拖过来之后,入道相国在他脸上狠狠踢了几脚道:“你们这些下贱人,只因为侍候法皇,就让你们做了本不该做的官,父子都过着无法无天的生活,还要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以至天下动荡不安,而且你们还要谋反,灭掉我平家,你这厮要从实招来!”那西光本来也是性格倔强的硬汉,他面不改色,毫不惊慌,坐正了身子冷笑着说:“你说的好听!正是你入道公自己行事无法无天。别人知道的且不去说,只我西光知道的就举不胜举。我供职于法皇院中,管理院中事务的成亲卿奉法皇钦旨召集人马的事,我当然不可能没有听说。而我知道的还不止这些。你是已故刑部卿忠盛的儿子,直到十四五岁还没有出仕宫中,只是在故中御门藤中纳言家成卿那里做些杂事,京中的年轻人都叫你高平太【7】。保延年间因为你奉了大将军的命令,捉到了三十多个海贼【8】,论功行赏,才得了四品官【9】,升为四位兵卫佐,当时就有人说这是过分了。你这殿上人羞与为伍的人的子孙,竟当上了太政大臣,那才是过分呢。宫中武士出身的人,做国司和检非违使,是有先例的,怎么能说我是过分的呢!”这种肆无忌惮的回答,气得入道相国张口结舌,过了半天才说道:“这家伙的狗头不要一下子就砍掉,要好好地审问一番。”松浦太郎重俊把西光捆了起来,严加拷问。西光本来就不打算隐满罪状,再加上受不了刑罚,便毫无保留地招认了,写了四五张供状。入道相国下令:“把这家伙的嘴巴撕开!”于是就撕裂了他的嘴巴,拉到五条西朱雀地方砍下了脑袋。他的儿子前加贺守师高,原来流放到尾张国的井户田,如今就命令当地小胡麻郡的郡司维季就地予以处决。次男近藤判官师经,从监狱中提出来,在六条河原斩了首。他的兄弟左卫门尉师平和手下的三个人,也都被处决。这些卑微的人竟然也要强露头角,干预超越本分之事,把毫无过错的天台座主弄得被流放,他们前世的阴骘因此也就受用尽了,定要受到天王大师冥冥之中的惩罚,所以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1】见《诗经·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2】引自《贞观政要·杜谗》。
【3】主马是主马署的长官,判官是检非违使尉,平盛国兼此二职。平盛国是平正度之孙,平季衡之子。
【4】宗盛是清盛的次男;知盛是三男;重衡是四男;行盛是清盛的孙子,其父基盛早卒。
【5】信业,平氏。另外一些版本作信成。
【6】日本距离单位,一町约等于109米。
【7】清盛微时的绰号,表面上是说高个子的平家太郎,其实因与高齿木屐谐音,含有嘲笑之意。
【8】保延元年(1135),清盛之父忠盛曾捕获海贼头目三十多人,此处说成是清盛的事。
【9】这里原文把四位说成四品,是模仿唐朝的说法。日本古制,一般文武官员的等级分为一至八位,亲王分为一至四品。
四
小教训
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身上冷汗直冒,心中想道:“哎呀,一定是那计划被谁泄漏出去了。是谁泄漏的呢?一定是近侍中的人!”他把这件事的经过仔细地想了一遍,就在这时,忽听后面响起脚步声,心想可能是武士来要自己的命了,定睛一看,却是入道相国本人拉开了后面的纸门,踏着地板噔噔地走进来。他穿着素绢直裰,白色宽脚裤【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