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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

空镜子-第6部分

小说: 空镜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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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呀,”妈妈叹口气,为女儿掖掖被子,“你听着,昨天李阿姨来了,她也这么说,你不能这样,这样不对,你才多大岁数呀,生活的路还长着哪。”她等了一会儿,见孙燕没反应,接着说,“人应该坚强,这种事有什么了不起的,比这大得多的困难我们都过来了。李阿姨说女同志老得快,岁月如梭,真是这样,你没看见李阿姨的头发,说白就全白了……” 
  这样前后矛盾的话搅得孙燕心烦,她猛地睁开眼,“谁是李阿姨呀,我不认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妈妈气冲冲站起身,噔噔噔走到窗前把窗帘一拉,“起来,别赖在床上了,我看不惯这么懒惰的人。” 
  屋子里灌满阳光,亮得耀眼。孙燕的心被刺得一哆嗦,慢慢欠起身,眯着眼睛问:“你直说吧,你是不是嫌我住在家里?” 
  她的话伤了妈妈的心,只见她的眼睛难过得眨巴眨巴,不知说什么好。孙燕也又气又难过。有人敲了敲门,是爸爸。他探头进来:“嘿,牛奶热没热?都都醒了。” 
  妈妈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顺手把门使劲一关。孙燕心酸地想,没有人关心她,更没人理解她,她没有亲人,谁也不为她着想。过了一会儿,隔着屋门传来啪哒啪哒的脚步,都都一面跑一面笑,用脚跺着地板,满心的顽皮。孙燕马上忘掉了忧伤,大声喊起来:“都都!都都来啊,到这儿来!” 
  有时候姐夫张波一早就来了,准备带都都去动物园。都都拽着孙燕撒娇,“小姨也去小姨也去。”张波一板脸他就不闹了。都都长得很像张波,方脸,短而直的鼻子,大嘴巴,只是都都胖,哪儿都肉乎乎的,张波的脸上净是骨头,很硬,他咧嘴大笑的时候让人觉得特别开心。 
  张波对孙燕的事从不发表意见。孙燕不知道姐姐和他说过什么,看上去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待孙燕家的人很客气,但是不大亲密。在都都上幼儿园的问题上张波和孙燕的父母有分歧,弄得不大愉快。 
  张波在社会科学院工作,都都四岁时他让儿子进了单位的幼儿园,每星期六接回家。要上幼儿园了,都都哭得撕心裂肺,像是要送屠宰场的小猪,满身是汗,接着就病了。病好以后小脸瘦了一圈,眼睛里不时露出微弱而鲜明的紧张神气,姥姥答应每天接他回家,他才松了一口气。张波不同意姥姥的做法,又不想直接发生冲突,就找孙燕谈。 
  一个下午,孙燕去幼儿园接都都,现在这件事经常落在她身上,看见张波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她。 
  “哟,你怎么来了?” 
  张波说想和她谈谈,他宽阔的嘴角向上弯起,带着讥诮的神情,“首先我得声明,你姐姐和我立场一致。”   
  空镜子 五(2)   
  孙燕笑着问:“我姐又来信了?” 
  张波说他们通过电话,接着他收敛笑意,严肃起来,又一次讲明他的理由:第一他没有时间天天接,第二他不愿意给都都造成这种错觉:靠乞求靠软弱的姿态就可以躲避他不想做的事。都都应该明白,大人、家长的正确决定,不是能够随他的意愿改变的,对与错,生病和上幼儿园,两方面绝对不能混为一谈…… 
  “他是个小孩子。”孙燕好笑地打断他。 
  “不错,他是孩子,”张波认真地盯住孙燕,“也许我误解你的意思了,你别见怪,我不认为孩子和大人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他不懂,那是你小看他了,他什么都懂,或者说都能懂,只要你相信他,把道理给他讲清楚,你要是根本不相信他那当然就没办法了。问题在大人,不在孩子,你同意不同意?” 
  孙燕被姐夫盯着,点了点头。 
  “好,好极了,那我就有个同盟军了。” 
  孙燕扑哧笑了,“你说话真有意思,以前我怎么没发现。” 
  “那当然,那是因为你姐说话更有意思。” 
  孙燕怔了一下,一直笑个不停。他们一起去接都都,都都看见爸爸来了,有些意外,问:“你是来接我的吗?” 
  张波把他抱起来,直望着孩子的眼睛:“你先说,你想爸爸了吗?” 
  都都胡乱地点点头,搂住张波的脖子,亲亲他的脸。张波高兴得大笑,笑声高两个调门,显得很激动。孙燕忽然觉得姐夫很可爱,他的心并不像表面那样,他很爱儿子,而且他是对的。 
  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两个月,一切都进入正常的轨道了。每星期一早上,都都的情绪有些低沉,但不再哭了,因为他知道那没有用,另一方面他也习惯了幼儿园的生活,正如张波所说:时间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 
  十月里,云色清朗,天气渐凉,一夜之间街头冒出堆得小山似的大白菜。白天人们热热闹闹地排队买菜,孙燕夹在其中,心里有些空虚。晚上她躺在床上,举着书却看不进去,翟志刚已经又结婚了,听说是和一个开无轨电车的司机,那女的能给他生孩子吗?但愿吧,但愿他能过得好。 
  “那我呢?就这么过一辈子吗?” 
  孙燕想压住这念头,不由得说出声来,“别想了,睡觉。”她关上灯,闭上眼睛,果然迷迷糊糊睡着了。天还没亮的时候她突然醒了,屋子里还黑着,可已经看得清周围的物件了。翟志刚又闯进她的脑子里,仿佛由他带来了什么意义不明的麻烦似的。她想到张波的话也不全对,时间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可怎么才能解决问题呢?再结婚吗?和谁结? 
  这念头活生生地一闪,那么清晰那样强烈,使孙燕忽然起意想结婚了。那个人应当比世上任何人对她都亲,比妈妈爸爸还要亲,想到那种痴痴迷迷的,没法用语言表达的亲密,孙燕激动而怅惘。 
  孙燕同意去见一个人。那人是个会计师,和她同行,没结过婚,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只是年龄大了点,四十三岁。他们是在一个同事家里见面的,孙燕第一眼就懂了这人为什么没结婚。没有女的会喜欢他那样的人,从长相到言谈举止,怎么说呢,他基本上就是个女的,那窄小的肩膀,轻巧地跷着的小手指头,斜着眼睛看人,笑的时候两手那么一拍。一开始孙燕感觉又恶心又生气,渐渐她觉得太逗了,最后简直可怜起这个人来。他这辈子可怎么办呢?天底下居然有这样的男人。 
  孙燕没有和父母说,却忍不住告诉了张波。张波理解地微笑着,“这个人一定是同性恋,他没有什么过错,一切都是荷尔蒙的作用。” 
  “同性恋”三个字使孙燕的脸涨红了,“那他干吗还要结婚?”她气愤地质问。 
  “这更不能怪他了,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看他吗?你想想,你怎么看他。” 
  “怪物。”孙燕冷笑道。 
  “问题就在这。他不愿意被当作怪物,就这么简单。”   
  空镜子 五(3)   
  张波总是让孙燕无话可说,又心悦诚服。孙燕觉得许多说不清的事情在他心里都很明白,所以他总那么沉着,看人的时候总是直盯着人的眼睛,叫你不得不低下头,要不就看别的地方。孙燕想试试也看着他,可做不到,张波的目光坚定,自信,要求很高,只有孙丽才能和他结婚。孙燕感觉到内心深处有一丝丝羡慕,她想不出孙丽为什么还待在美国,要是她自己可能早就想家想得受不了跑回来了。 
  星期天孙燕去逛王府井,感觉有人在看她,她假装不经意地转过脸,原来是小罗!小罗穿着好看的灯芯绒西装,头发向后梳着,像一道亮光站在那儿。 
  小罗要请孙燕吃饭,孙燕笑道:“都两点了,不,才两点多,吃什么饭呀!”小罗就请孙燕到开张不久的麦当劳坐坐。午后的太阳把大玻璃窗照得一片白光,孙燕指着靠窗的座位,“咱们坐到太阳里吧,多好。”小罗刚坐下就站起来,解释说他早就想上厕所了,这就是麦当劳的好处。随后孙燕也去了,果然厕所里有镜子,她照着镜子理理头发,凑近看看自己的脸,她对自己并不满意,但是也没办法了。 
  他们随便说笑了一会,小罗当上了部门经理,当然,目前还是副的,孙燕在单位也算是“大拿”了,接着孙燕很突然地说:“我离婚了。”她下意识抬起目光看小罗的反应,恰巧抓住了那一瞬间,那是一个人在听到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惊讶而自得的本能流露,孙燕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在听你说话呀。”小罗的脸色已经十分严肃。 
  孙燕简单地说了说离婚以后的情况,她不愿意多谈离婚这件事,小罗感觉出来了,也没有多问她。他们远远地离开了他们内心里关切的事情,一个劲地扯别的,喝着可乐,轻松地有说有笑,可乐喝完了,薯条吃得差不多了,到了分手的时候,小罗给孙燕留了一个地址,说这是他的房子,准备结婚用的。 
  孙燕怔了一下,使劲笑起来:“好啊,你怎么还保密呀,都要结婚啦!” 
  小罗说还早着呢,不过有个女朋友。孙燕问是干什么的,小罗难以觉察地迟疑一下,说:在外地,深圳。 
  孙燕笑他们是牛郎织女,让小罗要经受住考验,然后两人就告别了。 
  自从又见到小罗,孙燕的心一直不平静,对自己不满意,好像自己干了什么后悔的事,可她知道并没有。小罗和她是什么关系呢?朋友?他比过去更精神了,还有点得意,他为什么给她那个地址?孙燕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一股热烘烘的感觉在小腹流动,她为自己荒唐的念头羞耻,同时又觉得小罗很丑恶。一个礼拜后,小罗给她来了个电话,刚说了几句,有人叫他开会,就挂断了。 
  河面结冰了,风变得冷嗖嗖的。早晨天还黑着,孙燕已经出门了,公共汽车挤得要命,每天在路上花费的时间比别的季节多得多,弄得人身心疲惫。星期六,孙燕早早地去幼儿园接都都,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手拉着手,边走边聊。孙燕问都都想不想妈妈,都都无所谓地说想啊。孙燕犹豫了一下,又问:“爸爸想妈妈吗?”都都不理她,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 
  一个星期六,孙燕按照说好的把都都送到张波家。张波到家后留孙燕吃晚饭,说晚一点汽车就不挤了,孙燕就留下来。他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前,有一种家庭的气息,孙燕觉得挺愉快。屋子里很暖和,张波只穿了一件毛衣,孙燕发觉这件毛衣是她织的,张波听了马上站起来,双手垂在身体两侧,让孙燕好好欣赏一下自己的作品。孙燕说:“我可不敢当,你怎么成了我的作品了。” 
  张波揪起毛衣:“这是你的,”又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嘛,对不起,是我父母的作品。” 
  孙燕笑着连连点头:“对对,没错。” 
  都都的眼睛机灵地转了两转,猛然伸出手指着张波喊道:“我是你的作品!”张波高兴得大笑,都都又“嚯”地指向孙燕:“小姨是,是我的作品!”   
  空镜子 五(4)   
  孙燕一愣,哈哈笑了。都都开始胡乱地指来指去,说孙燕是张波的作品,自己是妈妈的作品,张波是姥姥的作品……孙燕抱着都都笑成一团,张波微笑着等待着他们,轻轻拍拍桌子:“镇静,镇静了。” 
  夜里孙燕做梦了,梦境混乱离奇,有张波还有小罗,一个人拉起她的手,好像要搂抱她,她一脚踩空了,摔倒在马路边,司机连声喊着:借光借光,凑到跟前对她说:别哭,上车吧。司机的脸模模糊糊,很熟悉…… 
  有一阵大家都巴望着能看内部观摩的外国电影,孙燕的兴趣尤其强烈,几乎成了一种饥渴,在出版社里见人就打听,还到处托人,只要有机会她总能搞到票。一些电影使她很激动,她忍不住地把自己的感想和张波说,为此还要把整个故事给他重讲一遍。每当她讲故事的时候心里都不由得沮丧,这些动人的电影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失去了光彩,成了干巴巴的话,没有了欢笑和眼泪,不能感动人了。 
  有时候张波也给她电影票。一天张波和她一块去看一个美国电影《魂断蓝桥》。电影是下午场的,看完电影出来正值暮色降临,满街流动着下班的潮水,可孙燕一无所知,她的心完完全全还留在电影的时空里。刚刚在电影院里她哭了,眼睛还看得出来,她顾不得难为情,甚至觉得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玛拉的命运,她和罗依的爱情,她为爱情而做出的牺牲,牺牲了多么美丽的生命啊!罗依将悔恨终生,永远活在对玛拉的思念里。孙燕没头没脑地朝前走,几次要撞到人和汽车,都是张波把她拉住了。 
  暮色清朗,西天一片桃红,走到路口孙燕有些茫然地站住了,看着眼前匆忙穿梭的人们,她忽然说:“我不想回家。” 
  他们选择了顺路的景山公园,一走进公园大门,那个喧闹的不合时宜的城市就被坚决地阻挡在外面。四下里,光秃秃的树木一片朦胧萧瑟,余晖留在一棵棵树干上,汽车的声音,模糊的人声,隐约的喇叭声,并没有破坏公园的安静,反倒增添了一种与世隔绝的静谧的意味。 
  孙燕呼吸着冰凉的空气,她感到很舒坦,身边有一个人和她并肩走着,这个人是她的姐夫,这也没有让她别扭。此刻她的心充满感情,非常充实,她有很多的话想说。 
  他们开始了一场谈话。孙燕说了很多,热烈地讲个不停,像涓涓流淌的小溪,有没有爱情呢,当然有的,一定有……她知道很难很难,也许她永远在可悲之列了,可她还是很高兴,因为毕竟有人获得了爱情,像玛拉。她羡慕玛拉,她虽然死了,可她是为罗依而死,为爱而死的,生活中能有值得爱的人多好,可又是多难哪! 
  夜色渐浓,山后的红云完全消失了,钴蓝色的天空里冒出越来越多的星星。张波一直沉默地听着,只是偶尔简短地说:是,我明白……当然……那低沉的声音给孙燕很大的安慰和鼓励。她和翟志刚的生活怎样一点点暗淡下来的,小罗的出现,不愿回首的离婚,眼泪在孙燕的眼睛里发亮,回忆使她激动也让她满心委屈,忽然她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张波侧过脸看看她,小心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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