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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

拉魂腔-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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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了鲜艳的布料,她毫无忌妒地劝梅虎善待这个女人。 
          
        乌青乌青地夜空。下弦月照着无比孤独的乡村。好锋利的下弦月!她莫名其妙地这样想。乡政府驻地很狭小,很快地走到了田埂上。一阵夜风拂过,陶月婷往衣领里缩紧了脖子,但她仍朝前盲目地走着。“嘟嘟”,她的手机响了,瓦蓝的屏幕上映出一行字:“春蚕到死丝方尽。” 
          
        她有些粗暴地给郭建辉回复:“去死吧。”                 
        
      第75节:麻三叔(1)       
      (八) 
       麻   三   叔 
        要锻出一件真正好样的铁器,就得把铁烧红,扭曲它,锤炼。再扭曲,再锤炼。不断地扭曲获得了一种难以想像的韧性。 
        ————匠人经验之一 
        回瘫子村的路上,我拨通了省城梅红家的电话,她仿佛是从睡梦中被铃声惊醒的。 
        一听她“喂——”的那一声,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衣服松松垮垮、头发凌乱的慵倦的梅红。我还从未目睹过她的这一面。说实话,我暗暗迷恋着女人睡眼惺松的媚态,我心底一直深藏着女性的两种姿态:一种就是眼神空虚、衣着蓬乱的样子,仿佛已历尽数十载秦淮河畔纵性生涯的那种感觉。已经失落了向往的日子,所以眼中一无所系,有一种云端物外的清淡。已经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值得她去对镜理云鬓,所以头发总是像心情一样凌乱着。她有足够的勇气把日常的生活过得一团糟。她的被子疲倦地拖在了地板上,地上乱扔着张爱玲、李煜或是但丁,床头柜的烟缸里塞满了沾着雅顿牌口红的烟蒂。门口放着一双久未擦拭的皮鞋,呲着空洞的嘴,好像它的主人随时会冲出来,穿上它,离开这个一团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去年在南京桃花渡口一带闲逛,我暗想,明末青楼妓侠顾眉、董小宛可能就是这个模样吧。另一种你已经知道了,省图之夜的的那个梅红,一层薄薄的皮已裹不住心里那团火的女人,有着装模作样的严肃职业,有着轻易不言的狂野内心。我脑子里闪出了这两个形象交叉着的梅红。她斜倚床头。我告诉她,瘫子村搬迁的事僵住了,我把梅虎可能涉嫌犯罪的事粗略地跟她讲了一下。也不知她到底听清楚了没有,电话那头,只是轻描淡写地“哦”了一声。梅红说:“这事你跟我爹讲吧”。 

        梅红与她爹麻三叔处在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之中。麻三叔的心思和瘫子村祠堂的每一个决断,坐着梅子孝发黄的老派信笺不断地飞进梅红的家中。怪的是,每当这些信断了半月,梅红的大腿根就痒得钻心,腥红地像生了层湿疹,越抓越痒。有时,邮差一揿门铃,梅红就在屋里兴奋地叫:“药来啦,药来啦!”。梅红的回信到了瘫子村,麻三叔就静静地盘腿坐在炕上,让梅子孝念。有时夜间突然想起以前的某件事,他会连夜把醉成滩泥的梅子孝弄醒,让他翻出旧信,再慢慢念一遍。梅子孝的舌头不听使唤,煤油灯的光线昏昏暗暗地飘忽,他云里雾里地念得语不成句,麻三叔照样念听得一声不吭。麻三叔的来信往往很长,钉起来,像一部瘫子村的村史流水帐。梅红也问一些琐事,一次,她问起淮河“桂花糕”的做法,她爹竟把沿淮一十七种桂花糕的做法都写了来。沾白糖的和沾蔗糖的,哪一种桂花最香最耐嚼,如何用砂姜腌制桂花,制成糕后怎样切分。简直可以照葫芦画瓢地开个桂花糕作坊了。梅红的回复往往极短,是或者不是,好或者坏,黑白分明地寄一个自已的判断回去,就行了。梅红知道她爹只需要这样的回信。 
          
        “我想死你了”。梅红说。我仿佛清晰地闻到了她脖子里从下缓缓上涌的幽香,这是女人肉身和心理都已熟透了的那种香气。一直以来,正使姜斯年教授批评我做学问时的那样,“被一种枝蔓丛生的想像力害惨了”。有一次在她林荫深处的家中,我跟梅红说起她的那股子香气,她娇嗔地说:哪有啥香气?女人到了这把年纪,在男人眼里,还不是只剩下揩不净的酸坛子加臭干鱼的气息。我丰富想像力的毛病在于,它随时会袭击处在思考中的一颗心,常使我在一些正儿八经的场合走了神,恍恍惚惚地拿着稿子说错话。“哪儿想啊,怎么想啊?”,她又在电话里纠缠地问,我用手掌拼命地捂住手机话筒,拿眼角扫了扫前排的乡里司机,压低嗓子,粗俗不堪地说:“你说哪儿想?裤子里都搞农民起义了,不说啦。”我挂了。 
          
        “多少年了,我怎么也习惯不了城市的生活。”有一次幽会时,梅红说:“我感觉自已在城里蔫不拉叽地浮着,像洪水上的一根烂稻草,怎么也融入不到这水里。瞧瞧啊,和一些人都做了十几年的邻居了,也没串过一次门,在门口遇上了,心不在焉地讲几句,朝他的屋里瞟一眼,眼里像冒出贼气一样。谁也爱不起谁,也恨不起谁。真要拿锥子扎到心上去,也准是见孔不见血,麻木了。有时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无端端地想蹬掉皮鞋、挽起裤脚,像在瘫子村田埂那样疯跑一阵子。有时真巴望着一场洪灾把城市给卷了,灾难来了,大家也许就能抱成一团了,就能知疼知痒了。” 
          
        我笑着说:“这倒是,城里人大概只在喊救命时,才会想起别人。哪有你瘫子村的生活那样过得解恨,端着大碗蹲在田埂头,吱溜溜地喝着稀粥。现代社会,是万马奔腾地过日子。你这瘫子村的傻姑娘,可显得够怪的哦”。梅红嗨嗨地笑了笑说:“省图把我弄得最陈腐的几个书架边做管理员,就是惩罚我的怪呀,不过你得回答我,我究竟怪在何处呢,在我心里瘫子村比谁都健康哟。如果世界所有的人都将瘫子村遗忘了,只有天灾还惦记着瘫子村,那倒过的也是既疼又快活的日子呢。我死也要死在那样的瘫子村里”。 
          
        敲开麻三叔的门时,已是夜间十一点多了。瘫子村人习惯早睡,好像从不愿做什么耗灯费蜡的夜活。除了麻三叔炕上的长明灯外,一般晚上八点多,全村就黑漆漆地鼾声一片了。麻三叔真是善待了我这个稀客,他特地抱出新棉弹成的一床被子,让我盖着。我已多年没闻过这种阳光晒进了纤维的浓浓新棉气味了,第一晚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披衣起来,见麻三叔仍像座泥塑似地坐在炕头,就过去说:“对不起啊麻三叔,把你闹腾醒了”。 
              
        
      第76节:麻三叔(2)       
        “客套啥呀?小红子几次来信都讲了,让我像自家儿子一样待你呢,就怕屈了你。”麻三叔说:“我已是好多天没睡个囫囵觉了。眼皮子跳得人六神不安的,就像有什么祸事一样。虎子这孩子心憨,咋斗地过王清举这班人呢?”我便把下午乡里会上的情况给麻三叔复述了一遍。我能记起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了他。我想王清举连夜将我送回瘫子村,无非让我传这个信儿。 
          
        “哦,原来这样。”麻三叔沉吟道。     
        “这事挺悬,他们真要就事论事地揪着虎子,这罪还不能算小呢。我看过报上的许多案子,于情于理都是叫人惋惜,可偏是不合法。要真往虎子头上扣一顶私自挪用救灾粮款的铁帽子,还真不好说乡里搞莫须有。”我担心地说。 
          
        “王清举是牙疼上墙呢,咬别人的肉要磨磨牙。可他要咬,为啥不咬我呢?按他王清举那样分救灾钱粮,会饿死人的,那就叫公平?”麻三叔说。     
        “乡里不公平,难道你们在祠堂定的方案就公平?本来就没有个雷打不动的尺子,这才可怕呢。你们把东家钱粮搬到西家,这还真叫挪用!谁又能证明你们改救灾粮款的分配方案没藏着私心?他倒也占着硬理,你们要改,至少得报个请示,让他们批一下。再说,他们哪能找你?虎子是村长啊,公事有公事的程序呢。公事在祠堂弄成私事,确是为难了虎子。”我说道。 
          
        “唉。”麻三叔长叹一声。     
        “当初若是先依了乡里的方案,再私底下靠亲情调剂一下,既保了人不饿死,又不篡改上面的意思。效果就会好得多了,省了许多麻烦。”我又说。     
        “哪知乡里要算这笔帐?早知今日,我饿死也不会让虎子这么受屈啊。只想是进了瘫子村的一切东西,就靠祠堂当家呢。看来村里许多办事的旧规矩得翻出来晒晒了。”麻三叔这一夜便再没说一句话。 
          
        当我把所有憋着的话都吐干净后,立刻就踏实了许多,那一夜我睡得特别地香甜。新棉里藏着的阳光像重又凝起来,晒得人骨头又酸又软地舒畅。第二天,我被窗子射进的阳光刺醒时,一看表,已是快晌午了。桂枝已守着两个鸡蛋和一碗面条在外屋候着我,她说,这面条都回锅热了两遍了,怕不合口了。我问道:“麻三叔呢?”。桂枝说:“天还没亮透,每家每户的主子都进祠堂了,我刚在门外瞅瞅,唉,里面可是吵翻天喽”。 
          
        我赶紧起床,三下两下地吃完饭,就赶到梅祠外边。想起王清举请我做个证人的那番话,我心想:这瘫子村可没开口请我做证人呢,怕坏了规矩,我只好在祠外转悠,又坐在门前那三只石狮子边闷头抽烟。说来也怪,我早不是第一次看这石狮子了,但这天正面瞧瞧、侧面瞧瞧、屁股后面瞧瞧,怎么瞧这三头狮子就怎么个不顺眼。我想,这村子里难免会有几个血气正炽的年轻人,坐过像命运一样飞驰的火车,到深圳、上海打过工,无限落寞地回来了。或者他们仅仅只是进了县城,只是从一个破洞中窥见了城市生活的一角,他们有权做一个梦,梦见自已穿着格子西服,坐在鲜红的出租车里。当这几个年青人回到瘫子村,如果他们在威严的祠堂中,仗着胆子偶尔顶撞的几句不能改变长辈们的一些想法,如果他们在昏暗的祠中被罚跪了几天几夜,饿得晕头转向地出祠时,被迎面袭来的阳光刺疼了双眼,一低头偏看见了台阶下的这石狮子,他们会什么样的感受猛地涌上来呢?心底恨得牙根痒痒的,恨不能三拳两腿地就砸烂了它吧?正乱七八糟地想着,哄地一阵子脚步,里面的集会散了,首先出祠的是麻三叔和梅子孝。 
          
        “知道你会守在这儿呢。”麻三叔的脸上表情仿佛很舒展,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昨夜我一宿没合拢眼,今早我就跟大伙儿讲了,既然乡政府要跟我们来硬碰硬的,我们也只好摊出底牌了”。 
              
        
      第77节:麻三叔(3)       
        “刚才在祠堂里,我们定下了五条规矩。有些话,以前都讲过了,今天在祖宗牌位面前,算是立了血誓。第一条就是瘫子村绝不搬迁,谁要搬,谁就从我梅麻三的尸体上踩过去。村里的人如果都搬走了,这祖宗的祠堂咋办?瘫子头的梅家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梅家是有根有底的。”这一句我听了耳熟,依稀地记得梅红曾在省城说过,莫非是她在信中告诉她爹的?麻三叔指了指那只曾失踪的石狮子说:“连龙王爷把这石狮子偷走,都还把它原封不动地送了回来呢!要是哪一天,老天爷劈雷把这祠堂烧成灰了,我就搬。我们搞了一个请愿书,刚才有人胆小不敢摁手印,我吼他们说,你要不摁这手印,永远就不要进这个祠磕头了。那些在外国发了财的梅氏人,还不照样到梅祠来磕头呢。” 
          
        梅子孝在一旁插话说:“搞这份摁手印的请愿书,本来想搞带血的,三哥反对,说是太刺激人了。搞这个是为了救虎子,他是代祠堂受过哦”。     
        “这第二条,命苦,我们瘫子村绝不怪政府!从祖上算起,确实是大灾三六九、小灾年年有,但我们姓梅的就认了,认这个命!乡政府不要再逼我们搬迁,我们也不再向乡政府张嘴要一粒救济粮、一分救济款。算是扯平了,吃奶的时候,长辈就教导我们,命里没有莫强求,命是我们自已的,怎么作践怎么糟蹋那也是我们自已的事儿啊。”麻三叔接着说:“这第三条,你这儿天都瞧着了,乡里抓我们的人逼农业税了,我跟大伙儿说了,砸锅当铁、卖儿卖女,咱还这个债!我们也不怪乡里,不怪王清举,自古皇粮国税大似天嘛。我说哪一户不够交的,我梅麻三去卖血堵你这个债窟窿。我瘫子村自古就穷,但历来守的是本份,听我爷讲,以前捻军白莲教造反,是被苛捐杂税逼的,淮河上上下下都反成一窝蜂了,只有咱瘫子村从不跟着瞎闹。这就怪啊,还有比瘫子村更命苦的吗,没有哇,瘫子村就是规矩大过天,交税不闹事,不跟政府斗。这祠堂在这儿镇着呢!” 
          
        梅子孝在一旁直点头称是。我第一次觉着平日里沉默得像块土疙瘩的麻三叔,原来讲起话如此条分缕折地清楚。他接着说:“这第四条,虎子是我的亲生骨肉,他的性命是我给他的,他要做了啥亏心事,做了啥辱没祖宗、辱没祠堂的事,我就亲手宰了他。祖宗在祠堂里也不是没有杀过人啊,我的亲姑奶奶不就是绑在竹竿上,活生生喂了河神吗。我们这一辈已不做这个祭了。我也最清楚虎子,根本没做过啥见不得人的丑事,他胆儿小,哪敢啊。他有事我动家法,轮不到国法他就没命儿了。这第五条,我绝不相信王清举要对咱瘫子村要下什么毒手,如果乡政府真的要杀要剐了,我梅麻三一人就顶了。子孝和二瘸子也说要摊上一份儿,我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筐的笨汉子,子孝可是个一肚子黑墨汁的人啊,连他都比我倔呀,你说县上的那些个狗屁规划专家,还有羸得过子孝的吗”。梅子孝在一旁捋着胡须,得意地笑着说:“哪里,哪里”。我哑口无言地呆看着麻三叔和梅子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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