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骤雨(周立波)-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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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得多想人家的事,少打自己的算盘,他觉得有理。他一向就是这样:自己的事,他马马虎虎,全屯的事,他就想着是他个人的事一样。老孙头却想的不同,他想着:南门外的那块抹斜地,百年不用粪,他寻思他自己是要不到手的,老初这汉子和张景瑞那小子,都不会让他。他寻思着这一块地,与其落在不知谁的手,宁可叫郭全海领着。郭全海是他对心眼的朋友,又随和,又大方,他帮他争到这块好地,往后上他地里劈穗青苞米,还能不让?寻思到这,他跳上炕沿,大声叫道:
“别吵了,听郭主任要地。”
大伙听到郭主任要地,一下都不吱声了。老头队的人说:“先尽他要,咱们比苦、比功劳,谁家也比不过他。”
郭全海噙着小蓝玉嘴烟袋,没有吱声,老孙头忙代他说:“他要南门外韩老六家那块抹斜地。”
郭全海坐着不动弹,说道:
“别听他瞎说,你们先分。”
人们说啥也要把这块抹斜地分一垧给郭全海。郭全海回想起来,他在韩家吃劳金,在这块地上甩的汗珠也不少,这一垧地,侍弄得好,黄闪闪的苞米,能打十石,交完大租子,两个人吃穿不完,他知道这是大伙的好意,平常人一人半垧,他是跑腿子,分一垧是准备他娶媳妇的,他接受了大伙的好意,要了这块地。为了报答大伙的好意,他要尽心竭力给大伙干活,努力把工作作好。
大伙分了可心地。老田头笑嘻嘻地说:“这下可有盼头呐。”老孙头宣布,他家分的一垧地,要种三亩稗子,稗子出草,供牲口吃,牲口养得肥肥壮壮的,冬季进山拉套子,不能误事。李大个子的铁匠炉子连日连夜生着通红的烈火,他正忙着给人修犁杖,打锄头,准备来年大生产。
屯子里的人都下地里插橛子去了。桃花雪瓣静静地飘落在地面上、屋顶上和窗户上。农会院子里,没一点声音,萧队长一个人在家,轻松快乐,因为他觉得办完了一件大事。他坐在八仙桌子边,习惯地掏出金星笔和小本子,快乐地但是庄严地写道:
彻底消灭封建势力,就是彻底消除几千年来阻碍我国生产发展的地主经济。地主打垮了,农民家家分了可心地。土地问题初步解决了,扎下了我们经济发展的根子。翻身农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之下,会向前迈进,不会再落后。记得斯大林同志说过:‘落后者便要挨打。’一百年来的我们的历史,是一部挨打的历史。一百年来,我们的先驱者流血牺牲渴望达到的目的,就是使我们不再挨打的目的,如今在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共中央的英明领导下,快要达到了。
写到这儿,萧队长的两眼潮润了,眼角吊着两颗泪瓣。萧祥是个硬汉子。他出门在外,听到妈病重,因为没有钱抓药而死去的信息,也没有掉泪。这回却淌眼泪了。但这眼泪,不是悲伤,而是我们这一代的有着为人民服务的大志的群众政治家的欢喜和感激的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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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日,桃花雪停了。分完地以后,萧队长和郭全海、李常有诸人把经验总结了一下,萧队长和老万,一个人骑一匹马,连夜回县去开扩大的区书联席会,准备出席四月省委召开的县书联席会议的材料。
家家的地里,都插了橛子。妇女识字班领导妇女编筐子,选籽种,做完一些农忙时节不能做的针线活。男子们掏粪送粪,调理牲口,修整农具,打下一年烧的柴火和柈子。屯子里的粪堆变小了,消失了,而每家的院子里都添了漆黑的小山似的柴火垛,和焦黄的围墙似的柈子墙。
三月的化冻的日子里,天气暖和了。桃花雪也叫埋汰雪,雪花飞落到地面上随即融化了,黑土浸湿了,化成了泥浆。道路不再像封冻时期的干燥和干净。人们传说和探听着松花江开江的情形。老孙头赶车上县卖柈子,回来对大伙说道:“今年江是文开,不是武开,武开要起大冰排,文开朝底下化。今年化冰早,年头不会坏。”
劳动的人们都欢欢喜喜,走道哼着小曲,办事的人家,一个星期总有一二起,屯子里常常听见呜呜的喇叭声。
郭全海搬进了分给他的新屋里。这是杜善人租给人住的,三间小房,带个小院,小巧干净。西屋是老田头住着,老田头嫌唬农会下屋太大了,冬天烧火费柈子,自愿搬到这小屋。东屋就是郭全海的新房,农会为了他办事,特为分劈给他的。屯子里到处谈唠着郭、刘的喜事,在李大个子的屋子的房檐下,聚着一堆人,正在抽烟晒太阳,谈唠着屯子里的事,也谈起郭全海的喜事:
“是龙配凤呀。”
“男女两家,都没老人,小日子利利索索的。”
“听说是老孙头保媒。”
“你瞅不是那老家伙来了。”
老孙头来到人们的跟前,大伙围拢来,问这问那。上年纪的人们问道:
“还用不用开锁猪①呀?”
①满族风俗:生了儿女,要把名字写在红布上,藏于居室西墙锁神柜。姑娘出阁的那天,要从锁神柜里,把那写着她的名字的红布取去,叫做开锁。开锁时要用一只猪,或两只猪祭奠锁神,这猪就叫开锁猪,由男家送来。
老孙头说:
“用啥开锁猪?咱们郭主任不信这一套,西墙连锁神柜也没有安。”看到人们爱听他的话,他话就多了:“都要经过这一遭的。三十年前,我办事那天,老岳母非得要开锁猪不解。穷家哪有肥猪呀?光有小壳囊,就送个小壳囊过去,外加二升黄米,一升黄豆,一棒子烧酒。老岳母瞅着送来个小猪,就骂保媒的:‘说是双猪双酒,送来就是这么个玩艺。你这媒是怎么保的?你算啥玩艺?吃啥长大的?你妈生下你来光胡弄人的?’保媒的叫她这一骂,夹着尾巴就跑了,下马席①也没吃成。老岳母回头瞅瞅那小猪实在太小,就换上她猪圈里的一个大肥猪,牵进里屋,叫它冲西墙站住,叫我老伴冲西墙跪下,叩了三个头。傧相把酒往猪耳丫子上浇去。他们说:酒浇上去,要是猪耳朵动动,两口子就都命好,要是光晃脑瓜,不动耳朵,那就不好。他们把酒浇着猪耳朵,那肥猪说也奇怪,动一动耳朵,又晃一晃脑瓜。两样都来了一下。”
①新娘进门那天的酒宴。
李大个子插嘴道:
“那你两口子的命,不是又好又不好?”
老孙头回答:
“可不是咋的?赶二十九年大车,穷二十八年,到头看见共产党,才交鸿运。我这命可不是起先不好?现在呢,分了房子地,外加车马,外加衣裳,还当过评议,可也不坏了。”李大个子笑着说:
“对,你那开锁猪算是聪明到家,早就算出你的命来了。听,小喇叭响了,咱们快去帮郭主任的忙去。”
老孙头说:
“你们先去,咱还得去换换衣裳。”
人们都往郭家走。走事的人①来不少了。小院子里,拥挤不通。农会和妇女会的积极分子,郭、刘两家的远亲和近邻,都来道贺。老田头忙着在屋角的墙根前烧水,到屋里拿烟,沏茶,帮郭全海张罗外屯的男客。来一个客,他笑着迎接:
“快进屋吧。”
他笑着,好像自己的小子办事,进进出出,脚不沾地。两个吹鼓手在大门外,摆一张桌子,两个人坐在那儿,一个吹着小喇叭,一个吹海笛②。三个大师傅忙成一团,灶屋的白濛濛的热气,从窗户上和门上的窟窿,一股一股往外冒,冒上房檐,把那挂在房檐上的冰溜子,也融化了。门楣上贴着一个红纸剪的大“囍”字,两旁一副对联,用端端正正的字迹,一边写着:“琴瑟友之”,一边写着“钟鼓乐之”,这是栽花先生的手笔。
①贺喜的宾客。
②横笛。
吃过下晌饭,接新娘的大车载着两个媒人和接亲娘子出发了,吹鼓手也跟着去了。郭主任的小院子里,没有音乐,显得很寂静。天落黑时,新娘从白大嫂子家里动身了。她端端正正地坐在三马拉的胶皮轱轳车当中,上身穿着红棉袄,下边是青缎子棉裤,脚上穿着新的红缎子绣花鞋子,头上戴朵红绒花,后头跟着一辆车,坐着两个吹鼓手,四个老爷子和两个媒人。马的笼头上和车老板子的大鞭上,都挂着红布条子。
车子进到郭全海的新家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日头卡山了。新娘的车停在大门外。小嘎们都围拢去,妇女和男子也跟着上来,他们瞅着头戴红绒花,身穿红棉袄的刘桂兰,好像从来不认识似的。刘桂兰低着头,脸庞红了。这红棉袄是分的果实,原来太肥,刘桂兰花一夜工夫,改得十分合身,妇女们议论着她的容貌和打扮:
“长眉大眼睛,瓜子脸儿。”
“还擦胭脂呢。”
“哪是胭脂?是红棉袄照的。”
“哪里,她臊红脸了。”
“人是衣裳,马是鞍,一点不假,这人品配上这衣裳,要算是咱们屯里的头一朵花了。”
刘桂兰听着妇女们闲唠和取笑,只是低着头,一声不吱。她穿的红缎子绣花单鞋,两脚冻木了。她伸直腿脚,想要下车,张景瑞笑着阻止她,闹着玩地说:
“别忙,快了,得憋一憋性呐。”
老孙太太叫一个妇女端杯水来,要刘桂兰喝。刘桂兰晃一晃脑袋瓜,老孙太太说:
“得喝呀,这是糖水,喝了嘴甜。”
刘桂兰红着脸说:
“要嘴甜干啥?”
老孙太太说:
“姑娘可别使性,这是老规矩,哪个新娘也得喝。”端糖水的妇女把碗伸到刘桂兰嘴边,她只得呷了一口。她现在的心里,又是欢喜,又是迷糊,手脚飘飘,像做梦似地,听人摆布。两只脚冷得一直麻木到波罗盖上来了,她盼着这一切都快些完结,好让她下车,上灶屋去烤烤腿脚。这时候,又一个妇女端一盆水来,叫她洗手,老孙太太在一旁说道:“洗一洗手,省得打碗。”
刘桂兰两手在盆子的温水里浸了一浸,又用那妇女递给她的毛巾把手擦于了。她伸开冻得要命的腿脚,正要下车,第三个妇女端一盆火来,通红一盆木炭火,不停地爆裂着细小的火花。刘桂兰寻思,这盆火来得正好,两只脚都快冻折了,烤烤正好。可是,端火的妇女却要她烤手。
老孙太太在一旁劝说:
“烤一烤好呀,来个客热热乎乎的。”
刘桂兰只得伸手烤一烤,就要下来,老孙太太说:
“别沾地呀,踩在茓子上。”
原来从大门外停着新娘大车的地方,经过院子当间的天地桌,一直到新娘房的炕沿边的地面上,都铺着炕席和茓子。刘桂兰下车,在炕席和茓子上才迈上几步,冷丁听到人叫唤:“郭主任来了。”
刘桂兰听了,眼睛闪亮着,一种热热乎乎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她偷眼瞅他。这位连眉毛她都熟悉的郭全海,现在完全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人了。他穿一件崭新的青直贡呢棉袍,戴一顶铁灰色呢帽,这都是老孙头替他借来,叫他穿戴的。青棉袍子上交叉披着红色绸带和绿色绸带。脸庞直红到耳根,小嘎们叫道:
“新郎比新娘害臊,看他脸红的。”
接亲娘子把新娘和新郎引到天地桌跟前,吹鼓手吹着海笛,奏着喇叭。三张炕桌摞起的天地桌上,点着两枝红蜡烛。闪亮的烛光在下晚的冷风里摇晃。五个红花瓷碗盛着五样菜:猪肝、猪心、白菜、粉条,还有鲜鱼,摆成梅花形,每一碗菜上,都插一朵大红花。一个盛满高粱的斗上插着一枝香,还插着一杆摘去了秤砣的秤。新郎和新娘,冲大门外站在天地桌跟前,妇女们里三层外三层地站在桌子的四围。她们的眼睛老瞅着新娘,有时也看看新郎,她们肩挨着肩,手拉着手,评头论脚,叽叽嘈嘈地小声地吵嚷个不休:
“瞅她鞋上的花。”
“瞅那红棉袄,样子多好看,多合身。”
“这红袄是杜善人小儿媳妇的,原先太肥,她自己改的。”“手艺巧着呢。”
“还用你说?她是咱们屯子里的细活的能手。”
“她剪窗花也是头把手。”
刘桂兰听人当面议论她,只是低着头,没有吱声。要是在平常,她就得改正她们的话:“咱剪窗花还赶不上白大嫂子手巧。”妇女还是谈唠着:
“听老人说,拜天地都得穿红,要不,得愁一辈子。”“可不是?我过门那年,做不起红袄,借他大地主的,好容易才借到手呀,那时候,穷人处处都为难。”
“这时候,穷人样样都好办。老王太太大小子那门亲事,亲家指定要麻花被子,老王太太愁的呀,下晚合不上眼皮,眼瞅要黄了,农会垫上条被子,如今这儿媳可不娶到家来了?”这时候,有人说:天头太冷,还是快拜天地吧。又有人
反对:子时没有到。第三个人说:等到子时,新娘脚要冻掉了。老孙头也说:“早拜天地,早生贵子。”吹鼓手吹打起来,仪式开始了。
拜完天地,郭全海靠左,刘桂兰靠右,两人迷迷瞪瞪地,踏着茓子,朝上屋走去。一群年轻媳妇跑在先头,站在门口,等着新郎新娘的到来。她们笑闹着,议论着:
“看她左脚先迈门呢,还是右脚?”
“这有什么讲究?”
“右脚先迈,先养姑娘,左脚先迈,先养小子。”
新娘新郎走到门口时,老孙太太赶上来叫道:
“新娘子,别踩滴水檐呀,踩着了,婆家不发。”
不知是因为冷呢,还是咋的,刘桂兰脑瓜都懵了。没有听到老孙太太的叫唤,就迈进门了,站在门边的年轻媳妇和姑娘们都叫起来:
“左脚,左脚先迈进去的,先养小子。”
他们昏昏迷迷来到了洞房。老孙太太忙把一个高粱袋子铺在炕沿边地上,叫道:
“让新郎上炕。”她指着高粱袋子添着说:“踩踩这个,步步升高。”挂在炕前的枣红花缎子幌子放了下来。新郎新娘盘腿坐在炕头上。一个青年媳妇在给新娘子梳头。炕上还坐着三对抱孩子的媳妇,她们不说话,也不笑。刘桂兰坐在炕上,脚才慢慢不冷了。她低着头,想起老孙太太的这些规矩,忍不住笑着,郭全海和她,都不信这些,可是老孙太太说:“不行礼,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