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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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以为我是个瞎子聋子,整天让你们蒙在鼓里耍!你么时候和他勾搭上的,
你们两个在一起干了些多么光彩的事,我清清亮亮!”
秋玲胸腔里仿佛突然爆炸了一枚手雷,她万没想到淑贞会在这种时候、这种场
合挑起那件事,而且挑得直截了当,丝毫没有推倭和回旋的余地。她只觉得一阵血
流猛地涌上头顶,涌遍全身,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觉。
“没……嫂子……你千万……千万别……”秋玲舌尖颤抖,颤抖出的是什么,
自己也全然不知。
“没有?那跟他搂着亲嘴儿的是哪个?你去问问,村里哪个不知道你勾引人家
男人?你为了朝上爬,为了那个彪爹,就豁出个不要脸去?你知道不知道岳鹏程有
老婆孩子?你知道不知道,勾引人家男人、破坏人家家庭犯法?啊,你说,你知道
不知道?”
淑贞气势凌厉,言辞尖刻。既是蓄谋而来,她自然没有容许秋玲有丝毫抵御和
狡辩的理由。
秋玲见淑贞讲出这种话,知道隐瞒抵赖不过,心里越发惶惊:
“嫂子……我对不起你……可我没……投破坏……”
“谁是你嫂子?你没破坏对不起我么个?”对面路口有人经过,淑贞声音放低,
语调却越发严厉起来:
“我是可怜你一个大闺女家,还准备着找男人结婚,今儿个才特意来告诉你:
往后你要是再勾引我们家岳鹏程一回——不勾引靠近乎也不行!我就到法院去告你!
新罪旧罪一起究!别说是找男人结婚,不判你十年八年徒刑才怪!我这可不是吓唬
三岁的孩子,你可听明白啦!”
见秋玲嘴唇乌紫,只顾哆嗦,淑贞觉得目的达到了,踅身便向回走。走回几步,
又掉转头睥睨地瞟过几眼,说:
“那和尚尼姑的事儿,够让人恶心的啦!到了还是个没脸没皮的货!”
淑贞大获全胜,兜马回营。秋玲身上的颤抖却猛然停止了。多少年来她第一次
受到这样的“礼遇”。尤其最后捎带的两句话,一下子把她深藏于心底的,往时遭
受的一切歧视、侮辱和苦难所累积起来的仇恨,都翻腾出来。那仇恨结下的果实—
—不顾一切后果的报复欲,也随之升腾起来了。
“徐淑贞!你站住!”
一声喝叫,秋玲快马疾步拦住了淑贞的归路。
“你骂完了要走?我还没说话哪!你给我竖起耳朵听着!你说我勾引你男人了?
不假,我就是勾引了!勾引了好多次、好多年!你说我破坏你的家庭?也不假,我
就是成心要破坏!成心叫你们过不下去!你说你要到法院去告我?行,你前脚走我
后脚就拉着岳鹏程去!让他跟你离婚,跟我登记!我这话也不是吓唬家雀的,你听
明白啦!我就不信,他看不上我这么漂亮的姑娘,倒看得上你这么个半老婆子!”
淑贞被这番突如其来且又凌厉凶猛的反攻打垮了。大张着嘴,成了一只木雕的
呆鸟。
秋玲犹自汹汹地说:“我明告诉你:岳鹏程是个好样的,我就是喜欢跟他在一
块儿!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淑贞彻底垮了。捂着脸恸哭着,快步地、踉踉跄跄地朝来路跑去。
望着远去的背影,秋玲蓦然蹲到路边落满浮尘的草地上,呜呜地大哭起来。
因为有事耽搁了几分钟,带着满腹歉疚匆匆赶来的贺子磊,远远看到了方才的
一幕。他来到路口,惊诧地打量着不能自制的秋玲和匆匆消失的那个背影,白净的
面庞上骡然布起一重黑沉得吓人的云层。
第十三章
元老还乡,县委客客气气表示一番,这本是情理中事,岳锐并未感到惊讶。惊
讶的是祖远和县委一班人远远超出了“表示”的范围:正正规规地向岳锐进行了一
次工作汇报,正正规规地听取岳锐对于蓬城工作的指示和意见。这使岳锐深为感动。
作为一名离开火线的老人,他早已失去了对于重大社会生活的发言权。而这种发言
权,几乎相当于岳锐全部生命的价值。唯有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他的这种价值和
影响依然被保存着。这对于岳锐,是远远超出于任何荣誉和客情之上的。
紫红色的尼桑轿车,在新修的柏油马路上悄然行驶。故乡的秋色炫耀着撩人的
色彩接连扑进车窗,岳锐才从那股动人的情思中挣脱出来。
山,还是故乡的山青;水,还是故乡的水纯。故乡的山水,对于岳锐实在是久
违了。归乡几日,现在他才终于获得了品尝、回味的机会。
“停,停车!”小尼桑驶过马雅河时,岳锐断然地作出了下车的决定。
目送小尼桑离去,站在马雅河大堤上,岳锐心中跃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马雅河,
他心中的故乡之河!无论岁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马雅河水总是在他心
头经久不息地流淌着!
马雅河却变了。记忆中的这条河极宽极深,出现在面前的仿佛只是一条小水渠、
小溪流,抬抬脚就能迈到对岸。堤坝更寒酸得可怜,许多地段,不过是比河床高出
一些的长着几蓬杂草的沙土带而已。他不明白记忆和现实为什么相距这般遥远。是
岁月模糊了记忆,还是现实扭曲了本来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时你见
过黄河吗?那时你坐过跨越长江的轮渡吗?那时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过
吗?那时你是这般步履沉重、胡子拉碴的模样吗?……
记忆与现实重合了。马雅河又显出了当年的风采。看,河水多清!刚下过雨,
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红的和灰绿色的砂砾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戈在
砂砾卵石上的梭鱼、花漂、鲫鱼,懒洋洋地或者鬼头鬼脑地躲在砂砾和卵石周围的
鳝鱼、青虾、(鱼鲁)子……蟹子是难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
探进紧贴河堤的洞穴里去。有时还得忍受铁钳的攻击,付出几滴血的代价。对付的
办法,最有效、最有趣的还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盏汽灯或打个手电
筒,把蟹子招引出来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净等着向篓子里、水桶里拾就是了。碰
上蟹子发情或潲籽儿,一次照一小篓一水桶要不了花费多长时间。那时候,从清明
一过春打梢头,到九九重阳秋收尾,马雅河就是岳锐和他的伙伴们的乐园:游泳,
打水架,摸鱼,照蟹子……
如今河水依旧清清,并不凉。如果不是上了年纪,岳锐真会同当年一样,全身
脱得光溜溜地钻进水里,尽情地享乐一番。
溯流上行不过一里路左右,河堤下出现了一片苇丛。苇丛不大,像一片青灰的
云霭,弥漫在河堤一边的草地上。那时,这是远近几十里绝无仅有的。苇叶很宽,
跟条带子似的,五月端午用来包粽子,味道特别纯正。许多人家吃过粽子,苇叶还
要留下来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苇子来了,这一片也还在。这一片还在的苇丛,
是岳锐心目中唯一的苇丛,唯一长青和根植于心底的苇丛。
四十几年前,正是在这片苇丛中,肖云嫂为了抢救负伤濒危的岳锐,失去了只
有四岁的命根子虎崽!
苇丛荡起波浪。波浪宽广而深沉,恰如岳锐的思绪激荡翱翔。
在马雅河伸向李龙山腹地的第一个支岔,比岳锐离开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径。
这一带他熟极了。山的变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儿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
让你认不出原样儿。而山是老人,过去许多许多时候,不过那条皱纹深了些,那根
灰发白了些,或者那儿白发脱落了几根。大山深处隐藏着许许多多秘密。哪一个山
里长大的人,心里没有藏着山的秘密啊!小时候岳锐在这里捉过蝈蝈,搂过草,打
过山仗,从对面山顶向下滚过石雷;后来他在这里真的打过仗,用真的石雷炸飞过
土匪兵和鬼子的钢盔马蹄。那一切都没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迹。只有这条小径
和小径两边触目可见的秋山的景物,似乎还恋想着他。这是人生菜,嫩时可以做菜
吃,过去要算是度荒的宝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变红了的秆子和
谷穗似的种粒。这是懒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阳升到半天空了,才像个懒婆
娘似的珊珊露出笑脸;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枣或其他树上,把那些并无多少
颜色的“男子汉”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阳落山,她便又关门谢户睡起
懒觉来了。熟草、茅草绵软得如同高级地毯,使人觉得飘然欲飞。棘子棵、拉拉羊
却又伸出长长的带刺的小手,撕扯着游人的衣裤。漆树张开多情的怀抱含笑迎宾,
但你千万不要上当,那多情的笑容里藏着怨恨的牙齿。“你是七(漆)我是八,你
要咬我拿刀杀!”小时候岳锐和小伙伴们偶尔碰上漆树总要这样喊,现在的孩子们
碰上了也还要这样喊。山是一座宝库,也是一个花园——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
美丽的花园。山菊花成丛成片,蓝的、白的、黄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红的、紫的、
粉的;新生术模如仙如妖,一丛树一个枝上,也可以开出五颜六色的花朵。还有漫
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树,金一般的檗罗树,银一般的毛白杨,古铜一般的老松树和在
海洋一般碧蓝的天空中点染着红的霞云、墨的锚链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
秀奇丽,足以使世界上最杰出的诗人、画家瞠目以对。就连岳锐这位已近从心所欲
之年的山的儿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奥秘和精魂。
穿过一道拗地,转过一道山梁,小径把岳锐送到一座古庙——李王庙前。
李王庙最初建于何年已无可考,新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比
起当年轩峻威严得多了。那时正殿摆不开两张八仙桌子,李龙爷的塑像斑斑驳驳褴
楼寒酸。那已经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岁的初生牛犊岳锐,带着十二个血
气方刚的小兄弟,正是在那个正殿和塑像前点起的香火,喝下的血洒。“李龙爷在
上!哪个贪生怕死,哪个逃跑装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烧身!”当年的盟誓回响到
耳边,岳锐觉出激情涌动,也觉出某种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站在李王庙后脸的山坡上,一座蔚为壮观的水库出现在岳锐面前。水库又一次
牵动了岳锐深沉、凝重的情丝。
三面红旗飘扬的年代。
在闽西山区当过几年县委书记,刚刚调回北方担任地委农村工作部副部长的岳
锐,回到蓬城检查指导工作来了。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这个当时正在兴建中的水
库工地。他谢绝了县委领导同志的盛情,只让留在村里、已经长得跟自己分不出高
矮来的岳鹏程陪同,徒步登上了面前的这个山坡。
工地很是壮观,数千民工布满山间谷底,象征荣誉和干劲的各色三角旗四处飘
扬。从指挥部的草棚子,到正在隆起的水库大坝,岳锐这位当年的红胡子司令和游
击队长的眼睛,也不知该向哪个方向搜索了。
“爸,你是找云婶吧?”儿子看出了父亲的心思。
四二年游击队升级,岳说作为正规部队一位年青的指挥员离开蓬城之后,怀着
一腔真情给肖云嫂来过几封信。肖云嫂也回过几封。但后来戎马倥偬,军务政务繁
忙,加之他又在南方扎根,一干许多年,与肖云嫂的联系中断了。这次他重返故园,
最重要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看望这位给予了他第二次生命,并且从未希求和得到过
任何报答的恩人。
“爸,你在这儿找得着云婶啊?”儿子笑着,扶着岳锐下到深深的、潮湿的谷
底,又穿过人丛,来到一群正用山石垒砌坝基的人面前。
在那里他看见了肖云嫂——一个与男民工完全一样打扮的工地总指挥。
“云嫂!”他喊,声音里裹藏着一串颤抖。
她听到了唤声,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随之侧转身,目光有些呆滞地审视
着,突然发出一串动人心弦的惊喜的欢叫:
“我的老天爷呀!岳锐?这是你吗?”
“不是我是谁?云嫂,你再看!”
笑声停止了,肖云嫂猛地抓住岳锐的双臂,端详着,眶子里扑籁籁滚下两串银
珠。那同样的两串银珠,也在岳锐的眶子里打着盘旋。
“哎呀呀!看我这是怎么啦!”肖云嫂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抹脸面,拉
起岳鹏程的手,说:“走,咱们上去说话!”
在那个搭在半山腰的指挥部里,坐在麦秸茅草铺起的肖云嫂的“炕头”上,岳
锐、岳鹏程同肖云嫂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那饭是掺了榆树叶的几个饼子和
几碗苞米碴子做成的稀饭。岳锐想象不出,这位蓬城家喻户晓的革命功臣,生活还
过得这样清苦。
“云嫂,你还是一个人过?”岳锐问。
肖云嫂失去命根子虎崽之后,岳锐不止一次萌生要终生陪伴和报答她的念头。
在离开蓬城后写回的信里,岳锐一再流露出这种愿望和期待。在他的印象里,肖云
嫂对自己同样怀有一腔绵绵真情。无论是在养伤期间还是在伤愈之后,那腔真情都
使他感到了无与伦比的幸福和温馨。奇怪的是,肖云嫂在回信中都几次回避了。后
来岳锐从另外的途径得知,许多人要为肖云嫂操持找个伴儿,都被她以工作忙不能
分心为理由(那时她已是蓬城革命的骨干分子了)拒绝了。岳锐这才死了心,与一
心追恋他的前妻结了婚。
“你看,我一个人过得不是挺美的?一个肚子饱了,全家都不饥荒。”
透过肖云嫂轻松的语调,岳锐却能听出某种并不轻松的成分。
“如果不是因为救我,虎崽如今……”
“看看,现今怎么又提起那些事来啦!”
“不,云嫂,我是说,即使你不想再找个人,身边也总得有个伴儿。我那小闺
女刚从南边过来,在城里生活不习惯。我想把她送回来,就算是你的闺女。”
肖云嫂无言地注视着岳锐,满是感激的情丝里透出责备:
“你这个岳司令啊,还是红胡子脾气!你就不寻思寻思,闺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