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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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鼻子,说早就知道你们这帮孙猴子成不了事儿,果不其然吧?果品种植许多人也
不想干了,说等结了果子小桑园的厂子垮了,眼看着果子烂到树上,还不如现今就
找个别的门路。
“上车!张仁那儿!”
羸官真正动了肝火。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岳鹏程硬刀子软刀子也
罢,那是对头冤家,没气可生。这帮伙计们却这么长不起脸来,而且自己也那么糊
涂,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容易!
小上海在山路上颠簸。初胜利和红鼻子哥哥见羸官怄着脸,只得装哑巴。倒是
吴海江冲两人示过几个眼色,表示了一点安慰的意思。
前面一道山梁,上坡的路七凹八凸。小上海底座矮,一旦触地,可就成了旱地
里的乌龟。司机想绕行大路,问过两声不见羸官回音,只好硬着头皮加大油门。凭
着经验和感觉,小上海居然踩钢丝似地爬过了山梁。
进了龙山后,不等张仁开口,羸官直奔养兔专业户张聋子家里去。
张聋子是登海镇重点扶持的大名鼎鼎的“养兔大王”,与羸官一起开过会,一
起登台领过奖,算是有点情谊的。他见羸官登门,胡子稍上带着笑朝屋里让。羸官
参观一通他的阁楼式环墙兔舍,夸赞了一番,才笑着说:
“张大叔,我今天想跟你求求援怎么样?”
“跟我求援?哎呀小岳经理,咱们谁是谁,只要你张嘴……”他忽然恍悟地瞥
瞥张仁,问:“是你自个儿的事,还是俺这新书记说的那件?”
“一码子事。咱们几个村准备联合办个水泥厂。我们想发动群众集资入股,你
张大叔带个头儿行不行?”
“哎呀……”张聋子搓起手掌来了,“不是我驳你小岳经理的面子,实在是这
眼下不比以前了。兔毛降价,原先八十一百一斤,现今三、四十;饲料涨价,一毛
五的苞米,一下子蹦到三毛还多;加上前几个月还招了场灾……”
羸官和张聋子说话时,院外进来几个人。都是周围几个村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专
业户,有养鸡的、养蜂的,也有养蝎子的、做豆腐的,五花八门。他们是来打探消
息的。这几天各村又是开会又是个别找,搞得他们心里扑扑腾腾不落实地。羸官觉
得是个机会,便借题发挥动员起来:
“张大叔,要说困难肯定有。我们这帮人没困难,也求不到大伙面前。钱是个
好东西,没钱办不了事儿。可也有句话,钱跟血脉似的,靠的是个流通,不流通当
不住生蛆发臭。你就是把一百块钱封坛子里埋地底下,一百年以后也下不了半个崽
儿。咱们建厂就不同。你投上一千,这一千就活了。按百分之二十分红,一年就是
二百,三年六百块钱白赚,本钱到期还不会少你一分。”
“说是都那么说。前年集的资,说好一年还本付息,到现今还没见影儿哪。”
有人低声说。
“把钱埋地底下,也比往马雅河里扔强啊。”又有人嘟哝。
有人更来了干脆的:“中央有文件没有?要是中央有文件人人都得摊派,舍了
命俺也得拿!”
这些专业户最注意上边的动向,中央三令五申不准乱摊派的精神,他们从电视
广播中是早就知道的。
“怎么是摊派?”张仁有些恼火,“说过多少遍了,是自愿入股,年底分红!”
“有‘自愿’两字,俺还是自愿先不入。”
张聋子见羸官十分尴尬,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这些人都让集资集怕啦。
这样吧小岳经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俺这帮伙计再说道说道,尽可能的话也
援援助,只是你别嫌少。……”
话说到这份上,羸官只好谢过张聋子出门了。出门没走几步,院里传过声音:
“忒!就这帮子人吧!嘴上没毛,说句话没根鸡毛沉,还办厂子?办火葬场吧?”
“也别说这话,当不准李龙爷开恩,还真有门道睐!”
“有门道你去人上一股哇!”
“忒!我没那钱,有钱也得找个可靠的主儿!……”
羸官肝火哧哧往上蹿,也只得强自忍住。一行人闷闷地走过石子铺成的高低不
平的街面。街面上“嘎达嘎达”的脚步响,跟卖豆腐的小贩敲的木鱼似的,单调得
让人心里着火。
“我岳羸官这一下子算是一栽到底啦!”来到村边路口时,羸官终于爆发起来。
他指着初胜利、张仁、红鼻子哥哥,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也别埋怨人家瞧不起咱
这伙人!你就看看吧,一个一个:光不溜秋的小平头,一百年前丢猪圈里的黄鼠狼
子皮,推单轮辕车那阵的牛鼻子鞋,脸上跟霜打的地瓜叶子没半点两样!我要是腰
缠万贯,我也不朝这伙人手里投!撕了烧火,还能烧开壶水嘞!你再看看这片兔子
不屙屎的穷酸地方!看看这些没见过三尺半天、有几个钱恨不能藏裤裆里的老百姓!
穷?不穷那才是邪门!你想不让人家穷,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理那个茬哪!”
羸官粗声粗气地诅咒着。他多年的心愿,筹划多时的宏图,竟然因为集资不成
而濒临破灭。一腔热血,如同洒进冰窟窿里。震惊、失望、悲哀、愤怒,一齐化作
火焰,突破理智的防线,喷射而出。
众人被惊住了。吴海江、张仁、红鼻子哥哥,不认识似地望着他。初胜利也愕
然地皱起双眉。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上中学时一场糟糕的篮球比赛之后,羸官有过
一次类似的表现。
“行啦!”羸官犹自舞着胳膊,“你们尽了力,我也尽了力!权当咱们吹了一
通牛皮做了一场梦!水泥厂靠边!董事会解散!咱们各人还回去忙各人的事去!开
路!”
他朝吴海江瞟过一眼,径直大步朝不远处的小上海走去。
张仁、红鼻子哥哥垂下了脑壳。吴海江打了一愣,只得随后而去。初胜利这时
却突然绷起眼角,把冷冷的目光盯到羸官脊梁上。
“岳羸官!”羸官来到小上海前,拉开车门要向上跨步时,初胜利突然一声吼,
跃到面前。
“岳羸官!你骂了我们一通、咒了我们一通,抬抬脚就想走?”初胜利指着羸
官的鼻尖,凶凶地:“你说明白,哪个给你的骂人咒人的权力!是宪法、党章还是
你那个无法无天的老子?还有,建水泥厂是签了合同作了公证的,董事会是大家协
商推选的,你想靠边就靠边?你想解散就解散?你好大的口气!”
初胜利的反攻,使羸官愕然地打了几个怔愣。但他留下几束冰冷的目光,还是
钻进了小上海。
这越发激怒了初胜利,他抓住车门扶手吼着:
“滚!你滚!液回你的大桑园去!以后你再说……”
车门关了,小上海一运气力,甩下初胜利等人风驰电掣而去。
一阵尘土飞扬,旋即一切都归于了平静。
初胜利一声悲叹,把半截砖头砸到路边的石阶上。张仁、红鼻子哥哥眼前一阵
发潮,几乎要落下泪水来。
一切都结束了!水泥厂、董事会、“二龙戏珠”,一切都结束了!
经过了片刻沉默之后,初胜利、红鼻子哥哥跟在张仁身后,默默地朝村里走去。
受了半下午气,两人还没登张仁家的门槛,还没喝一口热水呢。
三人沿着街面走出不过一百米,背后忽然一阵车声,没等他们回头察看,那辆
熟悉的小上海已擦身而过,接着“吱”的一声,停在了前面的街口上。
车门推开,羸官神情严肃地出现在三人面前。他带着几分冲动地注视着初胜利,
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突然,把重重的一拳落到初胜利肩膀上。
初胜利的双眸里荡起了碧波。……
一小时后,小上海重新行驶在通往小桑园的公路上时,羸官已经与来时判若两
人了。他的一通“气冲斗牛”和初胜利的一通“重炮轰击”,使他在倏忽间看到了
自己,看到了自己难以原谅的缺点和弱点。当他终于战胜了自尊心和虚荣心引起的
痛苦,毅然掉转车头,追到初胜利他们面前时,他多么希望同窗好友和伙伴们,狠
狠地骂他一通或者煽他几个耳光子啊!还是初胜利说得对:反对什么,不等于自己
就不存在或者不会沾染、滋长什么;每一个人都必须在生活的浪涛中,不断洗刷和
完善自己。
太阳西斜,镀着金辉的山、树、原野,在车窗外飞逝。羸官倚窗而坐,任随万
千思绪在山林原野中飞翔。一腔热血、一场惨败。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发作、一次涤
荡灵魂的大洗礼,使他仿佛一时间变得成熟起来了。
他想起专业户们刺得耳根子痛的话:“就这帮子人吧,说话没根鸡毛沉!还办
厂子!……”
就是这帮子人!就是要办厂子!
不仅要办厂子,还非要把李龙山翻上几个跟斗不行!
羸官深邃热烈的目光执着前视。秋野如流,秋山如奔。
翻来覆去做了一夜梦,早晨起来小玉觉得头脑瓜子好不沉重。自打肖云嫂去了
就没断下做梦,那梦多是做时甜蜜醒来悲哀。今天的梦不同,一只好凶好大的老虎
咬住羸官的腿朝山洞里拖,羸官惊慌呼救,而她拼着命想追,衣服却被一丛荆棵死
死拽住……她从惊心动魄中醒来,醒来好一阵心脏依然狂跳不止,使她好不惶惑惊
惧。
起来,穿着衣服,吃着饭,小玉才想起昨晚的事,想起羸官讲的集资的情况和
自己的忧虑。集资失败羸官似乎并没有悲观,但小玉心里沉甸甸的,要多难受有多
难受:那是足以影响“二龙戏珠”计划和李龙山区命运的事情啊!作为李龙山的女
儿和“二龙戏珠”的参与者,小玉怎么能不心急如焚呢!
她想起了昨晚迷迷蒙蒙中萌发的一个念头。那念头大胆得似乎既奇特又荒唐—
—去找岳鹏程,以理相争,要回被截持的那五十万贷款!
这念头是怎样蹦出来的,小玉也说不清楚。小时候,小玉印象中的岳鹏程既威
风又和善,会关心人。岳鹏程与肖云嫂、羸官分手后,那印象虽然没有完全消失,
却被截然相反的另外一种印象代替了。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小玉从未再与岳鹏程
有过任何接触,连走路碰对面相互点点头、笑一笑的时候也绝对未曾有过。小玉纯
洁却也执拗,她才不肯答理那种耍弄权术、断情绝义的家伙呢!
可是念头偏偏产生了,并且那样固执而又强烈,搅得小玉心绪如澜,一刻也难
得平静下来。
吃饭时她有心跟羸官透透风,话到嘴边被咬住了。一上午她几次想找淑贞、岳
锐,又几次打消了念头:岳家爷媳与岳鹏程正处在敌对胶着状态,这样的事他们肯
定不会赞成,即使赞成,由他们出面事情也只会更糟;倒不如自己先去闯一趟,成
功了更好,就算不成功,也影响不着岳家内部的关系。小玉拿定主意,下午上班后
跟苏立群打过一个招呼,便过了河,按照一位司机的指点,直奔岳鹏程候客的宾馆
小会议室。
岳鹏程今天等候的是几位东北老客。客人是胡强的老舅。县人大副主任陈大帅
介绍来的,据说有意联营建一座啤酒厂。客人说好下午到,岳鹏程跟大勇几个边等
候着,边交换着对啤酒厂联营的想法。
服务员来报,说是有一个名叫小玉的人要见岳书记。岳鹏程一打愣,记忆中好
像并没有哪个名叫小玉的人与自己有过交往。服务员又说了一句,岳鹏程才猛地回
过脑子,想起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也疏远得不能再疏远的小玉来。
“小玉?她?她要见我?”岳鹏程的惊疑是不下于听到一件奇闻的。“你去看
看,是不是搞错了。”他朝大勇努努嘴。大勇起身出门,旋即又回来了,告诉说一
点不错,正是那个小玉,正是要求见岳鹏程本人。
岳鹏程好不愕然。在他的想象中,这个肖云嫂的小孙女、自己未来的儿媳妇,
跟他恐怕一辈子也难得有几句话要说的。他断定小玉此来必是为的肖云嫂的后事,
为了不至尴尬,他吩咐大勇去请,同时示意让另外几个人回避。
岳鹏程已经好多年没有端量过小玉,见小玉婷婷娉娉,好一副风韵姿采,心里
不禁一动,觉得羸官还算有眼,这姑娘还算般配可心。
小玉坐到对面沙发,大勇要走,岳鹏程示过一个眼色,他只好在旁边一个位子
坐下了。
“找我有事吗?岳鹏程极力想显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心里拿定主意,只要小玉
提出的要求有可能办到,就全部应承下来,给她一个满满意意的答复。——撇开别
的不说,这姑娘实在也够让人可怜的了!
“岳书记,我想跟你谈谈那五十万块钱贷款的事儿。”尽管寻思了不知多少遍,
给自己打了不知多少气儿,坐到岳鹏程面前,小玉心里还是扑扑通通直敲小鼓。有
生以来她第一次扮演这样的角色。她极力平息着内心的慌乱,试图把话说得简练而
又清楚;那话还是打了几个小小的梗儿,把内心的紧张和慌乱泄露出来。
岳鹏程并没有注意小玉心里的活动,引起他注意的是她说出的来意。他完全想
象不出,此时此刻她会为了那件“冤债”找到自己面前。
“小时候记得听你说过,你对咱李龙山区穷成那样儿心里很不服气。可羸官他
们现今为的就是……你怎么就非得……”
想好的是据理力争,小玉的腔调却怎么也“力”不起来。最末一句与其说是
“争”,倒不如说是“诉”了。
小玉提起的是一段往事。那是岳鹏程刚刚接任支部书记不久,一次陪同肖云嫂
去医院,正碰上李龙塘几户人家把被火灾烧伤的家人往医院送。人烧得皮焦肉裂,
可医院问准是李龙山里的人坚决不肯收,非逼着先交押金才行。那几户人家拿不出
钱,呼天号地,把几条上吊的绳子挂到了医院门口的树上。岳鹏程看得心酸,对肖
云嫂说:“我就不信咱们世世辈辈就得这么过日子!总有一天得让李龙山变个样儿
出来!”那话曾经博得肖云嫂和小玉好一番赞叹。旧事重提,岳鹏程虽然说不上有
多少感触,心里确也泛起一缕暖意。只是小玉提出的问题远远不是那么简单。
他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