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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玉民:骚动之秋-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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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云驰。当时属赢政第二十七子治下的蓬城,有一位行伍出身的木匠彭三,在李龙
山中啸聚反民,是为呼应。“张楚”国覆灭后,彭三筑垒为城,建起了“大行国”,
并自立为皇帝。史书载。“彭王至处,饥民望风潮廷兵将披靡,坚城要地迭下。是
以大行国威名四扬,国人皆以为彭王得李龙之神助矣。”彭三皇帝和他的大行国,
在李龙山中只存在了两年,在蓬城(据传“蓬城”即由“彭王之城”而名)百姓中
却存在了两千多年。自彭三而后,仅史书有记载可考的,蓬城地面先后出现的五颜
六色的大小“皇帝”“国王”,便有二十几位,几乎遍布历朝历代。至于公卿将相
列侯廷尉一类,则无可尽数了。民国初年编修的(县志)云:“蓬城风水宝地,世
所公推。李龙魂,彭玉骨,润化风流万千……年五月初五马雅河庙会,远近咸奔,
动辄逾万……拜李龙,拜彭王,道场三日,薰香旬日不散。……”
    “李龙爷又显圣啦!”近几年,那些经过了世事的老人,时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毁于六十年代中期那场大风暴的李王庙——不是秃尾巴老李修建的祭祀祖先的李王
庙,而是后人修建的祭祀秃尾巴子老李和他的先人的李王庙——作为省级重点文物
又重新修建起来。修建时有关单位征集资助,岳鹏程张嘴就是十万。李王庙后殿的
碑碣上,赫然地刻着岳鹏程和大桑园的名字。如今李王庙的祀事虽然不及史书上记
载的那般场面,烧香上供的,求签问卜的,谢恩报答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委实
时常不断。真的,李龙爷不睁眼不显圣,马雅河畔、李龙山区怎么会忽然间兴隆起
来?大小桑园,那两个不显鼻子不显眼睛的村子,怎么会一夜间成为千里百里之外
的人们也挑指称羡的地方呢?

    县城离大桑园八里。这还是许多年前的说法。由于县城近年里以惊人的速度四
下膨胀,向东的一面,已经几乎与大桑园携起手来了。自然,路程并不会因为这种
亲近而缩短,八里还是八里。从开会的镇委大院算起,恐怕还要增加一些零头才行。
    好在对于小皇冠说来,八里也罢,再增加多少零头也罢,都不过是这一脚启动、
那一脚就要制动的事儿。
    庄稼还没有收割。缨子已经黄萎、穗子也已像个孕妇似的玉米地里,秋芸豆、
秋黄瓜挂满支架的菜园边,奶牛正在倒嚼,猪患正在哼哼呀呀撞着母猪奶头的饲养
场上,许多人正在尽情地享受着野风和阳光的沐浴。那些人多是从几十几百里之外
的山区招来的。村里,除了很少几个只会与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早就没有谁肯于接
受这种享受了。这些庄稼、菜园、饲养场,在岳鹏程心目中早已成为“被遗忘的角
落”。他的土地原本不多,土地能够榨出的“油水”,在他的“宏观经济”中所占
的比例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上边再三强调粮食生产,他到宁愿把这个“被遗忘的角
落”变成一个“被遗弃的包袱”。
    当然,土地不在被遗弃之列。那是宝贝呀!一分一厘都是他建功立业的基石!
都是他征战攫取的资本和武器!
    他在离一片被推平的玉米地不远的土路旁下了车。土路下,一台推土机正大声
哼嗤着,把一道碎石垒成的土堰推进一条干涸的沟渠。在它的后面,两台挖土机正
伸着坚臂利爪,在平整的土地上挖出又深又宽的厂房地基。在挖土机挖出的小土丘
的后面,一群披着花头巾的妇女,正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苞米摘迸篓子筐子,把秸
子装上拖拉机后斗。小皇冠的到来,使土路下所有人的谈笑和嘻闹戛然而止。一个
悄悄的动作,一声轻轻的咳嗽,一个会心的目光,使所有人都变得工作态度格外认
真,劳动效率格外显著。
    岳鹏程走进正在推土挖土的场地,骨架瘦挺的工地负责人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他不理会迎过来的问候,围着场地转了一圈,来到已经挖好的地基的一边。他搭眼
审视片刻,背着手走到一边,对准地基的横线,一步一步丈量起来。量完,眉毛只
一挑问:
    “宽是多少?”
    “十二米。”工地负责人回答。
    “你现在挖的是多少?”
    “……十一米呀。”
    “十二米?至少短半米!”
    “这是早晨刚量过的。”土地负责人小心地解释着,同时喊过一个技术员模样
的人。两人急忙拉开皮尺重新丈量起来。
    岳鹏程并不看,等二人回到面前时才问道:“短不短?”
    “短,短五十六公分……”工地负责人和技术员面色青红,声带打起了颤音。
    “我操你们祖宗!”岳鹏程闪电似地跳上去,扬手就是几个嘴巴子。
    “叫你们厂长、工程师来!”
    “到……到总公司开……开会去了。”
    “开他妈狗屁会!工地上给我搞成这个奶奶样,他们倒出去放闲屁!叫他们回
来!五分钟以内。跑步!”
    脸上印着指痕、战战兢兢的技术员跑进工棚打电话去了。岳鹏程吩咐停工,把
工地上所有人都召集到面前。
    “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在干的么活?我给你们讲没讲过建这个厂子的意义?”
    岳鹏程狮子般地走动着,不时挥一下短而坚实的胳膊。
    “你们就这样挣我的大钱?推土机稀松稀松,一条蛐蟮宽的沟半天工!地不平,
苞米根子、石头坷垃遍地是!挖土方的给我挖得曲里拐弯!拉米子尺的更了不起,
基础地基给我窄出半米还多!妈拉个巴子的!”
    他指着工地负责人和一脸大汗赶来的厂长和工程师:“厂房要是建起来,机器
进不去我不扒了你们的皮,算我岳鹏程是驴屎蛋磨光的!”
    同往常一样,只要岳鹏程尥蹶子蹦高,只要岳鹏程操祖宗骂娘,无论什么场合、
因为什么,无论是谁,都只是咬着嘴唇,低着脑袋,不出一言一声,直到他发泄完
了或者离去,了事。
    今天他的火气特别旺。工人们散去后,他把干部留下又骂了不下二十分钟。什
么“有人做梦也想骑到我岳鹏程脖子上屙屎”,什么“有人在我家里也打起了主意”……
骂得干部们云山雾罩,直翻白眼珠。直到总公司打来电话,请他回办公室,他才总
算刹住车。
    “地给我重平!地基给我重挖!明天上午我来检查!技术员,找财务结帐,回
家抱孩子去!你,你,你!”他指着疲挺的工地负责人和厂长、工程师,“每人记
大过一次,罚款一千!”
    岳鹏程的奖惩制度,基本上是搬用部队的一套办法。立功分为大功、二等功、
三等功,处分分为开除工籍、记大过和严重警告。所不同的是,开除一项除外,功
过的每个梯次的背后,都随着一个或奖或罚的特定的现金数额。往常他只要宣布一
下奖惩的等级就可以了,今天故意把钱数也带了出来。
    打电话把岳鹏程请回总公司的,是总支副书记、副总经理齐修良。岳鹏程手下
有五个副书记、五个副总经理。有转退还乡的部队营团干部,有“拔个毛”丢了
“铁票”的国营企业的厂长、科长,有没等毕业便自行分配还乡的大学生,也有与
岳鹏程一起出生人死走过来的农民。按照分工,这些人都在下边各负一摊责任,只
有齐修良被留在上边,做了一个没有“常务”之名的常务副总支书、副总经理,但
无论从自身能力还是从实际工作情形说,他这个“常务”,都不过是经常围在岳鹏
程身边为其服务而已。
    他向岳鹏程汇报和请示的问题是两个:一,税务局上午来检查工作时,吕副局
长提出要两吨水泥建小厢房,他和大勇按照岳鹏程以前指示的原则,口头表示同意,
但需岳鹏程点头才能通知人家来拉;二,县委办公室通知,近期有一个联合国乡村
经济考察团要来,预定在大桑园活动两天。
    在第一件事岳鹏程点了头,第二件事指示通知公司接待处做好接待准备之后,
齐修良正要去落实,却被叫住了。
    “今天还有别的事没有?”
    齐修良不明白“别的”指的什么,只是眨了几眨眼皮。
    “我家里没找过我吧?”
    齐修良这才回答:“好象淑贞弟妹病了,找大勇回去看过。”
    没别的了?”
    “好像没有。”
    “好了,你走吧。”岳鹏程异常温和地示过一个眼色。
    轧钢厂工地的一阵雷霆,使岳鹏程因下午会议窝的一肚子火气至少消去了八分。
他是个干实业的人,并不过于看重会议上的那一套。对于邢老那种书生气十足,又
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的领导干部的赞扬也罢、批评也罢,他向来看得很淡。激怒了他
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个胆敢与他决裂,依靠自己的奋斗,试图
与他一决雌雄的儿子。但这已是往事的延续了,而且某种程度上带有“家庭纠纷”
的意味。他虽然不敢小视,也决不愿意让他扰乱自己的计划和意志。出水才见两腿
泥!歌唱的再好也不过是嗓门里的玩艺儿!姜是老的辣还是嫩的辣,骑驴看唱本嘛!
    现在占据他心灵的,是胡强讲的那件事,是齐修良讲的那件事,是淑贞为什么
要找回大勇去的那件事。
    他关好办公室的门,让总机通知大勇到办公室来,同时接通了花卉公司的电话。
从电话中他了解到,他们的徐经理——淑贞,今天没有上班,也没有请假,原因和
去向不明。岳鹏程立刻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按照公司章程,无故旷工一天以上者
开除。淑贞平时从不迟到早退,更不要说公然违犯公司章程了。
    大勇来了。没等岳鹏程问,便一五一十把上午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只是咬定自
己从来没有听到过任何闲话,也没有向淑贞透露任何哪怕根本算不上是信息的“信
息”。
    “大哥,你别当回事。俺姐哪儿都好,就是有时候耳朵根子软。我和俺妈都劝
过她了。”大勇离开时说。
    岳鹏程并不理会小舅子的安慰和表白。他得到了最重要最可靠的情报:淑贞已
经发现或察觉了他和秋玲的关系。
    “她怎么会发现呢?是有人暗中传言,还是她昨晚真地看到了么个?……”
    岳鹏程苦苦思索。这件事对于他绝不是可以置之不理的皮毛琐事。淑贞不论从
哪个方面说,都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妻子。她真心地爱他、疼他,甚至不惜用生命保
护他。是她用贤惠和辛劳维系着这个家庭,使他在为生活和事业搏斗得伤痕累累、
疲惫不堪的时候,始终有一个能够给他以爱抚和勇气的“后方基地”。这几年,他
虽然与秋玲有了特殊的感情纠葛,但他从未想到过可以抛弃淑贞,或者让淑贞离开
自己。尤其现在,在有了与秋玲昨晚的那次谈话之后,与淑贞关系中产生的任何裂
痕,都是他必须认真对待和全力缝合的。
    他又一次拿起电话,告诉宾馆经理,原定由他陪同宴请的山西来的客人,请他
们通知改由齐修良和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陪同;告诉一○一疗养院值班护士
“小白鸽”,他今晚有会,不能回去享受矿泉治疗和“席梦思舞蹈”了。
    这一切做过之后,他步履沉稳地下了楼,信心十足地坐进小皇冠,对小谢说了
声:
    “回家。”

    岳鹏程的家,紧靠村子中间的那座清水桥。平房,一溜四间正房,还有一个伙
房、两间厢房和一个颇大的院子。院子里两排石凳,摆放着几十盆茶花、扶桑、君
子兰、杜鹃和奇巧雅观的各式盆景。两排石凳中间,靠近正屋门外的向阳处,有一
个地下花窖。窖口用透明玻璃钢封盖着,冬天可保花木茂盛,春夏秋三季可以用来
养鱼。屋子建得很高很敞。除去中厅和走廊,每间屋子都可以分为向阳和背阴的两
个内室。室内陈设并无奢华之嫌,却给人以舒适、赏心悦目之感。家电一应原装进
口名牌,家具却一色红木嵌银古香古色——那是潍坊近年恢复起来的驰名国内外的
古老工艺制品之一。三年前,这座新宅诞生时,曾经引起一时轰动。如今已经黯然
了。城关的几个支部书记和有钱户,盖起了大城市里只有高级干部才有可能住上的
小洋楼,人们的注意力和好奇心,都被吸引到那儿去了。
    这是又一种挑战和冷落。但岳鹏程早已另有宏图,且已在悄然动作之中。在登
海镇和蓬城县,有谁平白盖了岳鹏程的帽,让他无动于衷是不可想象的。
    总括算起,岳鹏程家中有四个半成员。他,淑贞,儿子,女儿和恺撒。恺撒是
东北林区那位一把手赠送的一条狗,有着雄狮般的骁勇和俊秀。本名“卡西”,据
说源于一部美国西部片。岳鹏程觉得没盐没味,把威名千古的古罗马大军统帅的大
号赐给了它。恺撒已经习惯了作为家庭成员的地位,除了为主人看家护院,增添一
种威风和气度,就是逗引主人欢心;或者低吠着围在主人身边撒娇;或者按照主人
的指令,追逐一只老鼠、一块石子;或者做出凶恶狠毒的样子,同主人争食鱼肉和
巧克力酒心糖。
    爸爸绝大部分时间不着家,哥哥已经到小桑园落了户,妈妈的屋门牢牢锁着;
银屏回来的时候,家里只剩下一位恺撒。几个同学到海边疯了大半天,二十块钱好
像丢到海水里了,回到家里又饿又累。锅里是空的,晌午厨房里压根儿没动过烟火。
恺撒似乎与她一样遭遇,缠着她团团打转,几只蟹子和小鱼丢过去,才算安分下来。
一把靠在墙根下的浇花的水壶,惹起了银屏无限的懊恼。“当啷”一声,被踢进摆
放花卉盆景的石凳底下去了。
    哪里仅仅是饿,更有心事!
    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开学后按照各人的志愿和考试成绩重新分班。职业班,
学财会、机械修理、园艺技术;高考班,仍然攻数理化,攀登通向金字宝塔的阶梯。
假期前征求家长意见,妈妈要听她自己的志向,爸爸一句话堵上来:“考的么大学!
大学教授还抢着向我这儿跑味!”她虽然并不十分乐意,还是报了职业班。今天几
个同学议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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