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大传-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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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就打鼓。夫概拉得很长的战线,渐次被颉乙割断了联系。颉乙十分注意巩固和发展阵地,注意士卒作活,那白方棋子儿一个个几乎都联了起来,互相联络着,互相呼唤着。夫概有点儿紧张了,这时候,棋枰纵横十七条线,在他眼里便是一条条一道道山脉河流阡陌;二百八十九个交叉点,就是一个个关口,山隘,驿站和兵营。每人手中都是一百五十个棋子儿,他已经把一个棋子当成了一队徒卒。他听到了嘶哑的呼号和白刃的拼打声,他从被吃掉的子儿那儿看到了死亡和流血。他近似疯狂地咬住颉乙的白色徒卒不放,他手中黑子的使命也不再是“围棋”,而是围猎和围歼。
夫概失掉这一局,已经是注定的了。
孙武笑笑说:“算了吧。”
颉乙也说:“算了吧。”
夫概说:“唔——稍安勿躁。”
颉乙朝孙武丢了个眼色:“唔,我眼力不济了,算了吧。”
夫概这才伸了伸懒腰:“你说算了就算了。来日再决个雌雄。”
夫概没有丢面子。
孙武和颉乙给了夫概面子。
颉乙说:“夫概将军棋风真是大气磅礴,领教了。”
夫概连道:“不敢当。”
颉乙立了起来,又道:“将军你有心囊括所有,有时候未免不知前有凶险,甚至会忘记了自己的棋要‘作活’。”
颉乙说罢便走了。
夫概怔着,忽地出了一身的汗,屁股下面的绣团都湿了,半晌,立起来向颉乙背影拱手,欲言又止。
第三部第二十二章(1)
夜半时分,孙武在城上巡看,见远处一片灯笼火把,人头攒动,忙驱马过去询问。
伍子胥四处搜寻楚平王墓。
伍子胥破楚入郢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这目光远大尖锐、生性坚韧不拔的大将之材,忒重亲情,为了给父兄报仇,苦斗了十载。一望见郢都,子胥就百感交集。这熟悉的城池,久违的街衢,生你养你的楚国啊!你和哥哥伍尚,留连在父亲伍奢的膝前玩耍,就像是昨天的事情。父亲伍奢官居太傅,身为太子的老师,父亲带给你的显贵荣华的童年,一忽儿就逝去了么?怎么会人事沧桑,楚平王要杀太子建?要杀太子建,就要诛了太傅伍奢,诛杀太傅伍奢,就要杀掉他的两个儿子,于是你伍子胥就成了楚平王设计缉拿处死的人了,世上怎有如此道理?人心怎会这般恶毒。往事是这样不堪回首!伍子胥真不愿再去打开往事的铜锁。可是,萦绕在他心头的充满血和恨的往事,从来就是锁不住的。他记得,楚平王差使者,假意托父亲伍奢之命,召他兄弟入宫。他看穿了楚平王暗藏剪草除根的杀机,把箭搭在弦上,对准了使者两眉正中,使者吓得退下了,哥哥懦弱,随使者去了,伍氏门中只有他活着,逃出了楚国。一路逃亡,那是怎样地艰辛苦难啊!临近昭关的时候,官府到处悬赏缉拿他,士卒到处盘查他,他一夜之间,一头青丝变成了白发!从此成了白发人!颠沛流离的逃亡途中脚插到牛粪里取暖,蜷缩在山洞里发着疟疾,最后沦落到一支竹箫,半个破瓢,沿街乞讨残羹剩饭的地步。世间有善!在后面是楚兵追杀,面前是江水滔滔的危亡关头,江上漂来一叶小舟。撑船的渔丈人唱的歌谣他终生难忘: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
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芦中人,出来罢,芦中人,出来罢!渔丈人唤他出了芦苇荡,把他渡过了江。他没什么报答渔丈人的,解下佩剑,说:“这把宝剑价值百金,权且当做酬谢,请……”渔丈人道:“楚王有令,你的头值五百石粟米,另加上大夫爵位,区区剑器怕当不了谢礼吧!”他愕然,双膝跪倒:“请一定收下宝剑,一会儿楚兵来时,还请帮助遮掩实情!”渔丈人仰天长叹,“如此说,倘若楚兵追上你芦中人,老夫是无法逃脱加害于你的干系了。芦中人,芦中人,老夫唯有一死来为你宽解疑虑了!”
渔丈人投江自尽。
岸上突然跑来一个孩子,扑倒在江边嚎啕。
那滔滔的江水……
芦苇荡,失祜的孩子,在风声中呜呜咽咽。
还有柏木舟。空空荡荡的柏木舟,像一个空空的鸡蛋壳,在江涛的漩流中上下浮沉,随波逐流……
芦中人!芦中人!
渔丈人的呼唤余音在耳,那柄佩剑静静地躺在匣中,渔丈人的弃儿安在?向谁去报答这份儿恩情?
仇恨呢?楚国郢都已破,楚昭王已逃往云梦,楚平王已死,向谁雪耻报仇?
掘墓!
掘楚平王老儿的坟墓!
掘墓掘墓,掘!伍子胥疯狂地叫喊着,率领一百徒卒,连续三天三夜,搜寻楚平王坟墓。他的脸变了形,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网,他的一头白发乍撒开来,像硕大的蒲公英。他有点儿疯魔了,他率领着,驱赶着,吼叫着,令士卒一通乱掘,如若寻不到楚平王坟墓,他也许会这样一直掘下去,掘到自己躺下再也起不来。楚平王临咽气儿的时候,大约是想到了会有暴尸的日子,将坟墓修得十分隐蔽。在郢城郊外一座石桥下挖到平王墓的这个午夜,士卒都累得筋疲力尽了。伍子胥依旧精神抖擞。楚平王的木椁墓离地九尺,四层台。灯笼火把照耀之下,可知主墓室前后左右又是墓室,陪葬器物数千。兵俑,舞俑,乐俑,立着的俑,跪着的俑,陪伴着死人。墓中既有车马器,兵器,还有编钟编磬,瑟,鼓,琴,金银器皿,金饰银佩,竹简,鼎,釜,盘,觯,陶的和木的杯,豆、俎、壶,应有尽有。硕大的棺椁,彩绘精美的凤鸟在一片云蒸霞蔚之间,光怪陆离。一派升腾气象与死人的僵尸形成鲜明对比。青铜的镇墓兽鬼气十足,活埋于棺坑下面用帛包裹的梅花鹿,到死还立着。士卒们一边掘墓,一边惊讶,赞叹,哄抢。楚平王的棺椁终于被掘出来,劈开了。楚平王的尸体被士卒抬起来,掷到地上。尽管是在灯笼火把的微光里,也清晰可见楚平王那张黄脸,竟栩栩如生。一见空气,老儿皮肤的亮泽忽然就暗了下来,由黄变成了灰白,黑斑跳脱出来。两腮瘪下去,几乎成了两个洞。不知为了什么,楚平王的两眼还木然地睁着,如有许多未了之事挂在心上,不肯闭眼。士卒们有人扑上去,把楚平王嘴里含的珠抠出来,有人去撕扯平王衣上的玉,来回折腾着死人。伍子胥此时面向郢都老家居住的地方,嚎啕大哭,涕泪横流,嘶哑地叫道:
“父亲在天之灵安了罢,不孝儿伍子胥为你报仇雪恨了!兄长在天之灵啊,子胥为你报仇雪恨了!”
伍子胥洒酒祭奠了父兄,回身就奔向平王尸体旁边。
士卒惊讶地闪开了。
没人敢说话,没人知道他要干什么,拿楚平王尸体怎么办。
哈哈狂笑。
笑得惊魂动魄。
笑时眼泪直流。
疯了?
伍子胥笑得头上的白发抖动,嘴里叫着:“老儿,认得你爷爷伍子胥吗?留得子胥豪气,十年之后又来会你了啊!哈哈,老儿你死也不闭上眼睛,就是想看看今日吗?我叫你看!我叫你看!看个够!”
说着,伍子胥左脚踩着死人的脚,右手两指插到死人的眼窝里,只一剜,就剜下了死人的左眼,又一剜,右眼珠也抠了出来。
“拿皮鞭来!不让老儿吃皮鞭,我心不平!我要鞭尸三百!”
叭地一鞭下去,抽在尸上虽不响亮,却叫那皮囊立即绽裂了,再一鞭下去,死人皮囊里臭的腥的和烂肉一起飞溅,溅了伍子胥一头一脸。士卒们惶惧地后退。伍子胥边抡皮鞭,边记数,边叫骂。渐渐地,死者完全变成烂肉,分不出五官。抽到一百多鞭,有人冲来擎住了伍子胥的手。
“伍子胥,且住!”
谁敢拦住疯狂的复仇者呢?
申包胥。
楚大夫申包胥躲在蓬草里,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切,实在忍不下去了,从藏匿之处跑了来,不顾一切地拦住伍子胥。他们两个从小是知心好友,现在却各有其主,不共戴天。
“申包胥,你好大胆子!”
“伍员,人多可以胜天,天公降怒也能毁灭了人,你这样残忍,就不怕触怒天公吗?”
伍子胥冷笑道:“我如今是天色已晚,而路途遥遥,无法再顺从俗人情理了。楚平王老儿杀我父兄,几次险些置我于死地,才是触怒了天公,暴尸领受皮鞭才是天意!你可记得,当初子胥逃亡,对你发誓说,我必定颠覆楚国,你说你定要楚国兴盛。申包胥,楚国于今安在?”
申包胥:“申包胥不是还在么?楚国怎么能说灭亡了呢?”
“那好,来人,把申包胥拿下!”
申包胥:“且慢!伍子胥,你不怕天下人咒骂么?你是楚国旧臣,侍奉过楚王,如今凶残到了蹂躏死尸的地步……”
“你难道想抱住楚平王僵尸殉葬?”
“如此,也是申包胥的荣耀。”
“你愿意代死人受皮鞭之苦么?”
“愿意。”
啪的一鞭,倏然飞起,倏然落在申包胥头上,申包胥的脸斜着留下了一道血痕,死人的烂肉沾了一脸。
申包胥一动不动。
伍子胥又呵呵冷笑:“你尽可放心,我伍子胥十年归来报此深仇,不会便宜了楚平王老儿的。来呀,不要叫申包胥碍我手脚,先把他捆了!”
士卒冲上来扭住申包胥两臂。
“芦中人!芦中人!请高抬贵手!”
跟随申包胥的年轻人扑通跪倒。
芦中人!
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称呼!
“你是什么人了”伍子胥问。
“当初用柏木舟渡您过江的渔丈人,大人你还记得吗?那是我的父亲啊!”
渔丈人?
伍子胥心上涌动着一股热流。忽然想起了那追兵,江涛,柏木舟,芦苇荡,还有为了他投江自尽的老渔夫。
“起来,快起来。”
第三部第二十二章(2)
对于伍子胥来说,楚平王的仇也算是报了个淋漓尽致,尸也鞭了,城也破了,楚昭王也亡命他乡了。可是当年渔丈人为他而渡,为他而死的大恩大德,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仇也要报,恩也要报,这是伍子胥这位血性男儿性格中相反相成的两部分,他的身上有这些豪侠色彩。他的豪侠刚烈的秉性中,却又缠绕着解也解不开的伦理亲情。
“既是渔丈人——恩人的后人,快快请起。我一直图报你父亲渡江救命的恩德,快说吧,你想要些什么?”
“伍大人,今生今世我决不会别有他求。申包胥申大夫重义轻生,有恩于百姓,我替我的亡父求你赐申包胥大夫一条生路。”
伍子胥面有难色。
沉吟片刻。
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声音:
“风雨沥沥兮涛声不已,
修我柏舟兮与子偕行……”
又听到了那噬咬他心灵的呼唤“芦中人,芦中人!”
伍子胥无可奈何,叹了一口气。
“申包胥,一来你我总算少年知交,二来渔丈人于我有救命的恩德,三来,伍子胥还要你看看我如何彻底灭了楚国,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永世不要见我!”
伍子胥拉过申包胥衣角,用剑割断。
孙武驰马而来。
申包胥和渔丈人的儿子逃之夭夭,当夜渡江,申包胥到秦国去求援兵。
伍子胥回身去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鞭尸三百,一下也不能少。
“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
死尸的臭肉烂骨溅了孙武一身,孙武用手来擦,擦不掉,粘粘渍渍,手指拉不开。
孙武:“刚刚放走的是什么人?”
“申包胥,一百三十九!”
“申包胥?”
“我没有办法啊!一百四十!渔丈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哪!一百四十一!”
“伍子胥啊,伍子胥,你怎么可以放虎归山?成你是恩怨亲情,毁你也是这些恩怨亲情!来人,快快去拿了申包胥!”
伍子胥的鞭子停了一霎。
他难道不知道释放了申包胥是冒险的事吗?他知道。
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这样做。
他更发狠地挥动起了皮鞭,只在死尸身上发泄,一百四十二!一百四十三!一百四十四!
孙武呆呆地站着,拿伍子胥无奈,这人简直是疯了。
天色微明。
郊外不远处,升腾起一片大火。
楚国囤粮的粮仓高府,让吴军给烧了。
孙武出城前,看见吴军士卒在毁楚国的宗庙。吴军士卒把楚国国家的象征,巨大的九龙之钟砸成了碎片取乐。
到处都在烧杀抢掠。
眼前,伍子胥的手下,为了争夺金银葬品,又在拳脚相见,乱糟糟如一团野蜂。
伍子胥却只顾鞭尸: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
孙武被入郢以来的现状搅得心乱如麻:吴王阖闾与王子夫差一心享乐;将军夫概满腹不平;太子终累追杀楚昭王尚无结果;伍子胥归报楚王之仇近似疯狂;吴军上下一片散沙,到处惹事;楚国百姓老幼妇孺全都仇山恨海,伺机报复……他说:“伍将军!赶紧整饬三军!士卒烧了楚国粮仓,毁了楚人宗庙,如此下去——”
伍子胥:“二百八十四!孙将军,二百八十五!这不是你‘掠乡分众’的谋略吗?二百八十六!”
孙武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百八十七!二百八十八!”
“如此下去,凶多吉少,不如退兵!”
“你可问大王肯退么?二百八十九!”
当然不肯。
伍子胥终于抡完了三百之数,提着皮鞭呆呆地立着。
士卒还在乱掘乱抢陪葬物。
“都给我滚开!”伍子胥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