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人文读本 夏中义-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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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机成熟时,人们便逃入个人的观念世界并调整他们的思想。内心生活和理想已成为保守因
素。但是,随着人们采取这种逃避的能力的丧失一一无论是在贫民区还是在现代定居地,这
种能力都不可能增长——人类已丧失了认识不同于他所生存的那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的能
力。那另一个世界就是艺术的世界。今天,艺术的世界仅存于那些坚定地表现了单一个体与
残酷的环境之间的巨大差距的艺术品中——如乔伊斯的散文和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之类的
绘画中。这些作品所表达的悲哀和恐怖不同于那些出于理性的原因而逃避现实或奋起反抗现
实的人的情感。艺术品中所潜藏的意识是从社会中分离出来的意识,因此被迫采取怪诞、不
和谐的形式。这些冷漠的艺术品依旧忠实于反对存在的荒谬的个体,因此保留了先前伟大的
艺术晶的真实内容,比今天任何老生常谈的作品都更紧密地与拉斐尔的圣母像和莫扎特的歌
剧相联系,今天,幸福的笑容都带着狂热的面具,惟有狂热者忧郁的脸上还保留着希望的标
记。
今天,艺术已不再立足于交往。根据居约的理论,审美特性源于一个人把艺术品所表现
的情感当做自己的情感来认识这一事实。在生活的画卷中,我们的生活变得昭然若揭,“这
种类似于我们自己的生活的生活”已不再是 19 世纪中产阶级那种有意识的、积极的生活。
今天,个性看上去还是个性,无论是“精英”还是大众都服从于那种在任何特定情况下只允
许他们做出单一反应的机制。他们那些尚未开掘出来的本性因素无法得到相应的表现。在他
们有组织的市民生活的背后,在他们的乐观主义和巨大热情的背后,人们充满疑惧,困惑不
解,过着悲惨的、近乎于史前的生活。最近艺术品表现了这种情况,并揭开了掩饰一切人际
关系的理性的虚饰外表。它们消解了所有实际上模糊不清、混乱无序的表面一致和冲突,只
有在诸如高尔斯华绥和朱利斯,罗曼等的英雄传奇中,在白纸黑字的文章和通俗传记里,一
致和冲突才获得了人为的统一。不过,最近的纪实作品已抛弃了真正的统一性存在的观念,
这些作品是孤独的和绝望的生活的典型写照,这样的生活根本找不到通往他人甚至是通往其
自我意识的桥梁。它们是典型写照,而不是纯粹的征兆。绝望还在纯艺术领域之外,即所谓
的娱乐和“文化商品”世界中被揭示出来,但这只能通过心理学理论或社会学理论的手段,
从外部推断出来。艺术作品充分表现了个体的被遗弃状态和绝望。
杜威说,艺术是“最普遍、最自由的交往形式”。但是,在一个被公认的语言只是加剧
混乱,而独裁者撒的谎言越大就越深刻地打动民众的心的世界里,艺术和交往之同的鸿沟必
定非常巨大。
“艺术突破在一般交往中无法逾越的障碍……” 这些障碍存在于公认的思维方
,
式中,存在于毫无保留的实际表象中,存在于宣传文学和畅销文学的语言中,欧洲已走到了
这一步,所有高度发达的通讯手段都起着加剧和强化那些导致人类分裂”的障碍的作用。在
这一点上,收音机和电影院的威力决不亚于飞机和枪炮。今天的人们似乎相互理解。如果他
们不再能理解自己或他人,如果他们不再信任自己的交往形式,如果自然的行为变成了不自
然的行为,那么,至少恐怖的动力会停止下来。就最新的艺术品依然沟通交往这一点而言,
它们谴责作为毁灭工具的现行交往形式,谴责作为衰变之妄想的和谐。
虽然当今世界受到最新的艺术品的猛烈抨击,但它可以改变进程。技术的无限威力、生
产之日益增长的地域独立性、家庭的嬗变、存在的社会化,所有这些现代社会倾向都有可能
使人们创造根除这些过程带给地球的痛苦所需的条件。今天,个人的本质依旧封闭在自身之
内,个体的理智行为不再内在地与他的本性相联系。他们采纳情境可能强加给他们的任何指
令。流行的判断,不论真假,都如其他社会功能一样来自上面的指导。无论民意调查多么丰
富,无论统计调查或心理调查多么详实,它们所能达到的往往是一种机制,但绝不可能是人
的本质。当人们最坦诚地表露他们内在的自我时,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恰好是掠夺、邪恶、
狡诈等,而政客相当清楚地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事先设定的和谐存在于政客的公开意图和人
们破碎的内心生活之间。人人都知道自己是邪恶的、奸诈的,弗洛伊德、帕累托和其他人都
证实了这点,但他们很快就得到了宽恕。但是,在面对每一件新的艺术作品时,大众都满怀
恐惧、驻足不前。与元首们不一样的是,艺术作品并不求助于心理,也不像精神分析那样包
含着指导心理“调节”的承诺。艺术作品在使备受践踏的人们强烈地意识到他们的绝望时,
又提供了使他们愤怒不已的自由。允许希特勒成为伟人的那一代人,在卡通片中的无助的人
物所引发的狂笑中获得充分的快感,而不是在毕加索的绘画中获得快感,因为他的绘画没有
提供娱乐,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人们所“欣赏”。有些人内心知道自己实际上是愤世嫉俗、充
满怨恨的人,但他们喜欢被看做是单纯而幼稚的人,当看到唐老鸭戴上手铐时,单纯幼稚者
天真地表示赞同和欢呼。当前就是这样。只有通完全拒绝人们的流行反应,对人类未来的信
念才能得以保持活力。
①加尔文派:其中一义即指加尔文宗。基督教新教宗派之一。因加尔文所创而得名。加
尔文(1509… 1564),16 世纪瑞士宗教改革家。加尔文派宣称人因信仰而得救,
《圣经》是信
仰的惟一泉源。人的得救与否,皆上帝预定。不相信圣餐礼仪中存在耶稣的真体血,但认为
有耶稣体血的德能。摒弃祭台、圣像和祭礼等。主张政教合一,由教徒推选长老与牧师共同
治理教会.并取缔演戏与赌博,提倡节俭,严禁浮华享乐。
②康采恩:德语 konzem 的音译,原义指多种企业集团。这是一种规模庞大而复杂的资
本主义垄断组织
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
阿格妮丝·赫勒
(1929… ),匈牙利当代学者。本文选自阿
格妮丝·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译,重
庆出版社,1990。
有两种类型表现于日常生活之中的“为我们存在”:一种是幸福,另一种是有意义的生
活。
幸福是日常生活中“有限的成就”意义上的“为我们存在”。即是说,它是有限的和完
成的“为我们存在”,它原则上不能够发展与拓宽,它是自身的终极目标和极限。
由于这些原因,幸福是古代世界的时代精神的核心。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世界是有限成就
的世界(达到了人们所熟知的最高程度的完善),它的界限不是需要克服的障碍而是终点。由
于这些原因,由于古典个体是有限的个性,所以这一世界中的至善被认为是幸福。即是说,
由于生活是在这一有限成就的世界中可以设想和可以达到的,所以这一生活是“为我们的存
在”。
柏拉图由于正是最深刻地体验到古代城邦的危机,因而在他的著作中,除了人们公认的
幸福概念外,还有另一幸福概念,这并不令人惊奇。这另一概念是“瞬间的”幸福,在柏拉
图看来,这是在爱情中和对美(理念)的沉思中所发生的成就的瞬间幸福。
在古代,有限的成就(幸福)是完全积极的范畴,与此不同种类的成就是不可能的。然而,
从文艺复兴开始,这一有限形式的成就的社会基础被逐渐侵蚀了。文艺复兴以来,只能在一
个持续变化和冲突的世界中获得幸福,人一直寻求“为我们的存在”,而同时又不断超越前
此一切阶段的感觉。但是这似乎只有当一个人使自身同生活的冲突相隔离,把自己的生活封
闭起来才有可能。对现代人而言,现实借以成为“为我们存在”的过程,包含有面对着世界
的冲突,对过去的持续超越.不断迎接新挑战,以及个人在这一进程中所遭受的所有损失与
伤害。一言以蔽之,它也包含着不幸。
这是歌德最先开始(在《浮士德》中)应付的新问题。浮士德一达到“幸福”状态,他同
魔鬼的契约就要实现:他的灵魂就会丧失,他就会进入地狱。歌德的解决方法是使浮士德不
是设法达到“幸福”的状态,而是达到有意义的生活的见解,这样他可以逃避沉沦。
但是,如果说,作为日常生活的“为我们存在”的幸福表现出否定的意义,它对处于日
常生活之中的个体而言却并未丧失全部意义,在那里它依旧保持柏拉图指派给它的功能,即
给定时刻的成就中的“为我们存在”
。由于这一幸福按其定义是“瞬间”,没有必要把它视做
终极意义上的生活状态。恋爱中的融洽,对美的入神,艺术创作,道德决意,这些以及类似
的体验,唤醒我们内在的强烈的清楚明白的“为我们存在”的情感,虽然它是“瞬间的”,
但是它却是可以无数次再产生的瞬间。生活并未消解于这些瞬间之中,它并未随它们而终结。
这些是日常生活的伟大时刻,但是它们不会穷尽日常生活的持续的“为我们存在”,也不会
成为它的替代物。
幸福的倒数是满足。如我们所见,满足并非产生于一般的“为我们存在”,而是来自两
种需要:愉快和有用性的满足。因此,即使当满足是伴随着对他人有用的存在的满足时,满
足感同幸福相比也处于更低的层次。诚然,像幸福的时刻一样,满足也依旧是更高的“为我
们存在”的组成部分。但是这只是在倾向的意义上而言的,满足的时刻产生不满足,因为满
足不具有完成的界限,尤其在满足是伴随着对他人有用的存在之处,更加如此。
有意义的生活是一个以通过持续的新挑战和冲突的发展前景为特征的开放世界中日常
生活的“为我们存在”。如果我们能把我们的世界建成“为我们存在”,以便这一世界和我们
自身都能持续地得到更新,我们是在过着有意义的生活。过有意义生活的个体,并非是一个
封闭实体,而是一个在新挑战面前不畏缩,在迎接挑战中展示自己的个性发展的实体。这是
一个对它而言只有死亡才能确定期限的过程。这一个体不压抑自己的个性,不给自己的个性
强加极限,而是“同宇宙较量”。在对他开放的可能性中,他选择他自己的价值和他自己的
世界——他与之较量的宇宙。
关于幸福,亚里士多德认为,如果我们想要幸福,我们就不仅需要美德,而且也需要富
有、美丽、智慧等这样的“天赋”。对有意义的生活而言也是如此。首先,在其中过有意义
生活的世界必须是允许这种生活的世界。社会关系愈是异化,对某种“天赋”的需要就愈大。
做苦力劳动的人几乎没有机会过有意义的生活。敏锐和才能是必不可少的“天赋”,尽管很
难把它们同道德区分开来。——一个人可以具有道德,而“智能”只是简单的原料。
如果满足是幸福的倒数,那么我们可以断言,
“审美生活”是有意义生活的倒数。
“审美
生活”也是处理日常生活的一种方式,因此它成为“为我们的存在”“生活的艺术家”——
;
过审美生活的人——在个人水平上展示他的才能。那么,这种生活方式同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间不存在差异吗?区别在于,过“审美生活”的人只有一个意图,把他的日常存在转变为“为
他的存在”;如果一种冲突在这点上威胁妨碍他,他就简单地采取回避的行动。他的性格中
缺少的是“对他人有用”的气质:他不具备感受他人需要的才能。“生活的艺术家”意欲过
有意义的生活,而不提出同样的生活是对他人亦可能还是只适合于他的问题。这样,“审美
生活”是贵族统治的,而有意义的生活则在原则上是民主的。有意义生活中的指导规范总是
有意义生活可一般化,可拓宽到他人的性质,从长远看,可拓宽到整个人类。
生活的引导在我们限定为有限成就的状态中也存在,因为在这里个体同样自觉地有层次
地组织和安排他的生活。然而,自觉引导的作用在这里不如有意义的生活中大,因为有限的
成就的状态依赖于严格的和详细的价值体系,而且是一劳永逸性的,除非机遇插手。而在有
意义的生活中,生活的自觉引导的作用则不断扩展,引导个体面对新的挑战,不断地重新创
造生活和个性,并且伴随着对那一个性和选择的价值等级体系的统一体的保存。正是通过对
生活的引导,自我更新为“为我们存在”的日常生活得以发生。
那些今天过着有意义生活的个体自觉选择和接受的任务,是创造一个异化在其中成为过
去的社会:一个人人都有机会获得使他能够过上有意义生活的“天赋”的社会。并非是“幸
福的”生活——因为不会出现向有限成就的世界的复归。真正的历史充满着冲突和对自己给
定状态的不断超越。正是历史——人们自觉选择的和按人们的设计铸造的历史——可以使所
有人都把自己的日常生活变成“为他们自己的存在”,并且把地球变成所有人的真正家园。
为学与为人
牟宗三
(1909…1995),中国当代学者。本文选自牟宗三《生
命的学问》,台北,三民书局,1984。
吴校长、各位先生、各位同学: